女儿红(三)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09-26 10:20:15 字数:6008
“儿子,你还在这里跟他们废什么话?快点,咱们赶快离开这儿!走了以后就别再后来了!”王二狗与小歪的谈话戛然而止,而上前来阻断其他的,便正是小歪的爹。
“二狗,等着我,我还会再回来的!”别之前,小歪亦不忘同二狗耳语哝哝爱诺。
一方面,是小歪爹一个箭步往门外蹿,而另一方面,又是小歪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看。一个是巴不得赶紧脱身泥潭的,另一个便又是一心想要蹚这滩浑水的。
我不知该是如何以常规的心态来评价这场相亲——暗自投合了双方男女,却闹掰了当事人的父亲。
小歪父子前脚刚踏出门,二狗爹便几个阔步急忙踏到二狗的跟前,不以常态地奉承道:
“闺女啊!我看今天的苗头不错儿!那个儿子跟他爹可不一样!我看他就没有瞧不起咱家的意思,照这个情形下去,你们的事儿可有大成啊?”
末了,二狗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拔腿便往房里走,大气也不吭一声。
“你别对我爱理不理!”二狗爹之态度即刻便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指着二狗不羁的步子大声叫骂道:
“老子不管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反正就这几天了,你十八岁那天要是不结婚,老子的脸就算全数给你丢尽了!”而回应他的,只有二狗“嘭”地一声关门声,又一次,二狗把自个儿关在了闺房之内,似乎在近日之内,亦再无出阁之愿。
而另一方面,小歪父子也拖泥带水地回了家。
“儿子啊!我看你跟那个女人的苗头不对啊!我不知道你今儿是招了什么邪。反正我是坚决不允许你和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在一起的,你听见没有?你是聪明人,可我知道,聪明人不做傻事,却爱做糊涂事!你想一想啊,你要是跟她真走在了一起,咱们祖宗十八代的脸面,还不都得给你,不对,给你们丢光了?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家呆着吧!哪儿也别想去!”言罢了,便是一声仓促的关门声似是从耳畔及来。
其实与二狗一样,小歪并不急着就这几日同彼此相见,等过了这几日,避了二狗十八岁的风头,他们在这全世界人诧异的神色之中走在一起,岂不是更如意?
而此刻,全世界,也只有二狗爹是在乎这件事儿的了。甚至,他都用断食的方式逼迫二狗就范,可当一个人下定决心活下去的时候,是没有谁会有能力置他于死地的,这便是意志的力量。
见罢,倒是二狗爹自个儿妥协了,任凭二狗这一个多月的“无理取闹”。
一个多月就这么过去了,光景之流逝,在我写来,在你看来,似乎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可在戏中人那儿,这一个多月,却是这般的许久。
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上,每个人却是各怀心思。这一个多月来,这戏中的四人,皆受着时间的折磨:二狗爹一心想要撮合着二狗和小歪;小歪爹却一门心思地想要拆散他们;小歪挖空心思地想要和二狗修成正果;而二狗,却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这男人,是真的因为爱我才要和我在一起的吗?人就是这样的,因为你的特殊,全世界都会对你投以质疑的目光;而你,也会质疑那绝无仅有的,爱上有着特殊身份的你的那个人。
二狗此刻真巴不得跳到小歪的面前,向他问上一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喜欢她。
“二狗!”二狗被窗外突如其来的问候怵得大惊失色。
“小歪!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二狗即刻便矢口否认满腔的激奋。
“我这些天一直被我爹关在了家里出不来,今晚好不容易才寻着机会跳窗逃出来来见你!”见罢,二狗急忙开了窗让小歪得以进来。
“二狗!”这傻小伙子一进来便是一声傻里傻气的问候,而二狗觉着,这两人之间的久别重逢,似乎真是阔别已久的,而小歪那张“老气”的面容,也似乎是真有许久不曾谋过面的!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二狗却并不以为这话有多俗气,倒恰好应了景。细想起来,这一个多月未见,若把这每日的思恋换算成三秋的概念,两人倒真是一对许久不见的旧人了罢!
“二狗!”小歪又是不知所措地在自个儿耳边呢喃,二狗却又即刻意识到,两人之间,始终有着一种莫须有的距离,需要用时间来消除的距离。
“小歪,你说我们……”二狗于昏暗的灯光之下,踌躇满志。
“我想好了!二狗,我想好了!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要……”还不及小歪勾勒出两人婚礼上的蓝图,二狗便一个劲儿下手阻了下来小歪的这番欲欲:
“你说什么,你要娶我?”二狗又是被惊得一身战栗。
“对啊!我为什么不娶你?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一定得在万众瞩目之下在一起,即便这些瞩目都带有唏嘘,我也时时刻刻地想要把你拥入怀中,我甚至一刻也等不起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明个儿就和你结婚,难道你不想吗?”
面着小歪的质疑,二狗却只是一边冷语道:
“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相互认清彼此。”
“难道你看我看得还不够清楚吗?”小歪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下,走近了于二狗的咫尺以内。
“二狗,我们彼此这般相互地折磨着对方的思恋,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小歪一个劲地耸着二狗的肩问道。
“我觉着我现在过得很好,无欲无求,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无欲无求,却还好意思说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小歪把这“想要”二字抑扬顿挫得格外明显。
“二狗,听着,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加了解你了!你听我一句,切莫要有背离全世界的想法,即便是这世界都企图抛弃你!我总是听很多人说他们想要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我以为,真正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有一种,那便是死亡。所以,没有谁能做到真正意义上背离全世界而独善其身地活着。至少,我觉得我们得要在一起。所以二狗,现在便答应我,嫁给我好吗?”
在小歪面露于色的神情之下,二狗不动声色地复问道:
“小歪,那我问你,你想活着吗?”
“什么?活得好好的,干嘛要问这些……”
“我只要你回答我,你想活着吗?”
“想,当然想,只有活着才……”
“好,那我再问你,你明天还能活着吗?”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自寻死路的人!”
“这就对了!”二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说你明天还能活着。指不定,你今天想活着的念头,到了明日,便会发生改变。你会去选择自杀,抑或,你明天便会猝死。发生这些你预算得到而又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儿的可能性,也许并不低。所以你说你明天还能活着,这似乎不能成为永垂不朽的承诺,但在这种世道,你还有心说你想要活着,这就是一个活着的人该有的莫大的荣幸了!自然,承诺不承诺嫁给你,这话儿都没有固定的保质期,我唯一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的,便是我爱你,至少现在是的。我觉的,我们得尊重时间。只有我们在爱情上多花一些时间,爱情才有可能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这是人与自然相互尊重的一个过程。即便你的爱因我而生,而我,却不想因你的错爱抑或是溺爱而亡!如果你此刻还在质疑我之所言的真假,那么我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所谓的真与假。有的,只是你可以理解的,与你接受不了的东西。”未及小歪的应承,二狗门外便是一阵叫嚣:
“二狗啊!你在房里跟谁说话呢!”语音落了,紧跟着便是二狗爹的敲门声。
“你快走吧!我不想让我爹看见我们俩儿在一起。”
“二狗,无论如何,我会等你的。”这是小歪跳出窗外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会等着我的,等到一个肯接受你的我。”二狗细语呢喃道。
“二狗啊!你这一个人在房里嘀咕些什么呢?”二狗爹不解其道。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说过什么。”望着无尽的夜,二狗将自我深深地陷了进去。这是穷尽一生力气也摆脱不了的深陷!
王二狗不知道小歪的后会无期,何日才会兑现。也正是在这时,便是小歪荡回之时。
小歪在二狗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出现了。抬着大红轿,铺着数红装,便出现于了二狗的门外。
而紧跟在小歪迎亲队伍后面的,正是漫天咒骂而不止的小歪的亲者。
“小歪啊,你这是哪里不对劲啊!怎么一声不吭地就和那女人结婚了呢?”三姑问道。
“小歪啊,我看你定是招了邪!”五姨答道。
说道招邪,小歪的五姨还特地请来了全镇上下最好的和尚来为小歪驱邪,这后边不就正跟着吗——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地絮叨着。
“儿子啊!今天无论如何,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娶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的!”爹的这句话,同那声声阿弥陀佛一般,都成了小歪听而不见的迷津。
“你们都留在外面,不许进去。”拦了一家老小数十口的大众,小歪这才捧着嫁衣来到了二狗的门前。
“二狗啊!二狗啊!你的丈夫!我的好女婿来了!”先听见了这不知所以然的叫嚷,再便是看见了爹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二狗果真是不知所措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这嫁衣穿上,人家小歪可在外面等着你呢!”二狗爹言毕了,又忙着去招呼那些闻声而来的村邻。
还腾在云里雾里的二狗,也只好心意了然地换上了衣裳,紧跟着爹的步子一并蹿了出去。
“小歪!是你!”穿着嫁衣的新娘惊呼着。
“是我!二狗!是我!”小歪且言着,且拉过了二狗的双手抚于自个儿的脸上道:
“没错!就是我!二狗,我要和你背离门外那些不理解我们的人,结上一次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婚!二狗,此刻!你不再可能拒绝我了吧!”
“你没见我都穿上嫁衣了吗?这哪还有脱下还你的道理?”二狗颔首羞赧着。
“你们还在那里磨叽什么!还不赶快来门前迎客!”且听二狗爹方落了言,二狗和小歪眼前便是一片门庭若市之景。无一例外,似乎这全世界认识他们的人,如今便都在这儿了。
“哟!二狗爹!你看这气派的婚礼!你今儿可真是有了面子喔!”胖阿姨唏嘘道。
“岂止啊!你看男方这边来的聘礼,足够二狗爹你过上十年八载的好日子了咯!”隔壁的王大娘接着话茬儿道。
“那是!人家二狗爹是个什么人?实在人!说要把女儿嫁出去,这不就嫁出去了?还说要当着全村的面把那女儿红……”胖阿姨颐指气使地冲着二狗的那张阴阳脸死瞅着不放。
“对对对,我这下一高兴,差点儿忘记办大事儿了!二狗,帮我把铁锹……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拿得了!你们都别走,一个个的,每个人都有酒喝!”话音还未落,门庭之下,便不见了二狗爹的踪影!
“实在人?我看他实在就是个睁眼瞎!还结婚?我今儿还就看他那怪女儿怎么结婚了!”胖阿姨同王大娘唏嘘道。
王大娘复“礼尚往来”道:
“今儿倒有好戏看了!”
人就是这样,耳朵明明长在脑袋中间,却总是听不见旁人在你背后说的那些坏话。
“人家都说养儿防老,但你说真养了女儿也没办法,女儿是不可能给你养老的!倒就是今儿这一下子,这彩礼钱来得最实在!以前给女儿丢了十几年的脸,如今这一会儿,就都可以赚回来了罢!”二狗爹这便挖出了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细声嗫嚅着,生怕哪个听见了似的,又生怕人家都听不见一样左右打量。
“爹!我不许他们进来!”二狗一个踉跄紧闭住了大门,将那屋外的两行人,统统拒之门外。
“为什么?”
“爹,你没听见他们说你的坏话了吗?他们和小歪的亲戚们一样,今天都是来看咱们笑话的!结婚是我和小歪两个人的事,与全世界都没有干系!”
“什么叫没有干系?跟你爹我也没有干系吗?要是不让他们进来,我今天挣了这么大的面子,给谁看?给你看?哼,我不给你看,你也不要把你那张鬼里鬼气的脸凑到我跟前给我看了!”言罢,二狗爹便有意避过了二狗,冲着大门而去。
“女儿红!女儿红!女儿红!我就不信没了这女儿红我就结不了婚了!”给我拿过来——“啪叽”一声清脆的响声,即刻便将小歪一同吸引了过来。
“二狗,你……”小歪一声雷霆惊呼。
“小歪,我的手没事儿!”
“关你的手什么事?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打破那坛酒!”小歪像一匹红了眼的白眼狼一般冲着二狗咆哮着。
“我的面子!我的酒!”二狗爹随即一声瘫倒在地。
“我的酒!”小歪随即又是一声深惋:
“你为什么要打破这坛酒?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不知道酒对于我而言是形而上学的,是胜于生命的吗?再说了,这坛可是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啊!我以前怎的就不知道你竟是这般不识趣的女人?连酒都不让我喝,那我们还在一起作甚?这婚,咱就不结了!”
往前,小歪先是轻率许下了承诺,如今又是如此轻率地毁了约,这叫先前便倍感突兀的二狗,如今更是半晌也缓不过神来。
“为什么?就只因为这一坛酒吗?结婚就非得要喝女儿红吗?你不是说过要同我一起成为那同一种独一无二的人吗?为何你如今又要与世俗一样守着那些破规矩?”二狗复问道。
“二狗,你还不明白吗?你与众不同,便是同世界为敌,而你若是刻意地去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那不是找死吗?我不管世俗如何,反正我就是要喝女儿红!”望着那碎砾了的酒坛之中,竟还尚存了一大片盛满了女儿红的酒坛碎片,小歪便趋之若鹜地迎了上去将其一饮而尽。
饮毕了,小歪便大开其门,冲着屋外的那两行人疯言疯语道:
“我先前也不知是着了哪条道上的魔,也可能是我平日就爱多饮几杯酒,竟糊里糊涂地想要和这个女人结婚!如今我清醒了,我以后也该戒酒了,不犯糊涂了,我是要离开这女人的了!”目下,小歪与二狗憧憬许久的“二人世界”,如今却被全世界之人肆无忌惮地搅黄了。小歪的亲者们,如愿以偿地劝回了小歪,而二狗村落的这些村邻,却好似大失所望一般,皆然心照不宣道:
“这下好了,结不成婚,我们看不成戏了!回家去咯!”
“我的面子,我的彩礼钱,我的女儿红!”二狗爹一味瘫着,也同那小歪一般说着糊涂话。
即便知道这是无谓的,但我以为,当苦难来临时,人还是该象征性地做出一些挣扎,倘若是毫无作为,一动不动地像个死人一般,那与死人又有何异?
而如今的二狗,便正是在做着这样的一个挣扎:
照寻常女子来说,遇着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儿,都会选择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二狗却与她们不同,她想坚强地活下去!是的,临摹别人的生活方式,那是条死路,只有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活着,才会活着。可小歪的那句“你与众不同,便是同世界为敌,而你若是刻意地去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那便是找死”亦不假,如若自己刻意地去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苟延残喘地活着,那不也是找死吗?归根结底,她自己倒是想生还是想死?归根结底,不也都是一条死路?
末了,二狗便用那女儿红酒坛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脉搏——左手割了右手——这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二狗的血和女儿红渐渐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便是人最难以自省到的问题: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和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你便单纯地以为你该是和这个世界一个样的,既然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便心甘情愿地让这个世界改变了你。这不是耳鬓厮磨地交融,这是逐渐地失去自我——你同这个世界一起——你不再是你先前的那个样子了,这个世界也不再是你原本想的那个样子了。
我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以生命的代价来为自己找到生命的意义,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加重要的了。人会找到很多活下去的理由,也会找到各种各样自杀的借口,但即便如此,对于他们,我们都该是同样的尊重,毕竟,这就是生命真正的意义:无论如何,你都得给自己一个选择生死的说法。
该走的人走了,要死的人,也终归是死了,如今,这片大地之下,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我的面子,我的彩礼钱,我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