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二）

　　“你现在可以出来了！”闻声罢了，二狗便见依在门口的爹道貌岸然地为自个儿开了门。
　　“二狗啊！在你面前的这位小伙子就是你今儿相亲的对象，他叫做小歪！快快快，快过来和人家认识一下。”爹拉过二狗，与那位叫做小歪的男人便又再近了一步。
　　在二狗看来，这小歪与常人一般，长得也只算得上是普普通通而已。平头而芸芸的身高，在男性之中，也占不了一丁点儿的优势。与自个儿见过的许多男人一样，这小歪也是着了一身遍布褶皱的衬衫，那早早便擦得锃亮的皮鞋之上，还是经不起风尘仆仆的翕张，果然，没有哪个男人是可以于这个世界上纤尘也不染的。
　　“小歪啊！这是我的闺女，你的对象！”二狗爹试探性地嗫嚅着。
　　“怎，怎么变了个人，我要来相亲的对象，不是这一个啊！”小歪指着二狗的那张阴阳脸大惊失色道。
　　“变了？什么变了？这个世上，什么也不曾变过。如果真的要说什么在变的话，那就是你自己。我看你是变得越来越挑剔了吧！只顾着看那些起眼的东西，倒是忘记了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二狗笔直了身子反驳道。
　　“可，可你爹前几日并没有说你长得这么丑啊！”小歪的爹复接道。
　　“丑？什么是丑？什么又是美？”二狗一副临阵不乱的模样。
　　“丑就是丑，美就是美，这都是用眼睛便看得到了啊！”小歪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看得见？那我爹就算是前几日道出了我丑陋的模样，你们听了以后，就一并看见了吗？抑或是我爹说我美若天仙，那你们只是凭借耳朵一听，眼睛便看见了我的模样了吗？这个世上，瞎子是注定看不见东西的，闭上眼睛的‘瞎子’也是看不见什么的。可即便是你们这些睁大了眼睛的人，也不一定什么也看得见。你眼睛睁得再大，你后脑勺的东西你看得见否？而我，如今恰好便是被你们抛诸于脑后的人，所以你们目下才于我视而不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还多了去了！你们男人，个个都是井底之蛙，而我们女人便是你们头顶的那片天。女人生来都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的，都只是一个对自己忠贞的男人，而你们这群井底之蛙，能够看见的，要不是女人的美貌，便是女人的身材，再不便是家世，你们何曾一时地看清过一个女人的全貌？你们又何曾看清过我的全貌？凭什么就凭一张脸便否认我整个人的价值？”能使两个陌生人在短时间内熟识起来的唯一办法，便是加热。如今的二狗，显然是被小歪两父子的无理取闹气得怒火中烧了。王二狗，她的这份义愤，是对于每个人而言的。她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个样，因为这些人本身就是一个样——他们都是如此讨厌自己，他们也是如此地令自己讨厌。
　　“可我并没有说我讨厌你啊！”小歪神色趋于迷离地看着二狗说道。如若是往里看，这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小歪啊！这家人存心是在耍咱们啊！咱们走，走，走！”困顿于情的小歪，不禁被小歪爹拖着身子往门外赶去。
　　“哟，老先生，让孩子们自己在房里聊！咱们走，走，走！”见牵线有戏，二狗爹急忙拖着小歪爹的身子复朝那门外赶去。
　　“你干什么？你们这两个骗子，这种相亲纯属欺骗！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掩盖了事实的真相！”小歪爹一边被二狗爹拖向门外，还不忘一边借力叫嚷着。
　　而小歪似乎并不清楚他爹是在同他叫嚷着，继而再同二狗复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话：
　　“真的，王二狗，我并不讨厌你！至少现在一点儿也不讨厌。”
　　本来双双对峙着的二人，如今却都泄了戾气，皆然酥意绵绵着。
　　方才刚受到了劈头盖脸的侮辱的王二狗，本来早就做好了同眼前这个男人做斗争的准备，可这男人却并不像是命运，他竟然还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讨好的话，这倒让二狗一时间之内显得不知所措。
　　“你怎么会对我说出这种话？”二狗羞赧且疑惑着问道。
　　“因为刚才正是你自己，让我很全面地了解了你。我知道，你就是我需要的女人！”
　　“哼！你说你了解我？”
　　“人，只有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坐下来慢慢听你说。”言罢，二狗便同小歪齐齐坐下了身。
　　“这些话，我都是第一次对外人说，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话的人，这算是我为了报答你吧！因为你也是第一个说不讨厌我的人。”二狗瘫下身体，艰难地回忆道：
　　“这世上有两种人活得最痛苦。一种是那种长得最美的人，再便是同我一样长得最丑的人。他们确是活得不容易，而我们这类人，却是活得很难！如果你长得太漂亮了，那么别人便以长相作为你生命的全部意义了，你的金钱，你的地位，甚至于你的工作、你的梦想，大家都会以为你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些都是依仗了你的长相。所以对于那些最美的人来说，他们除了长相，别的什么也没有；而我，却什么也没有，都是因为我的长相！”言及于此，二狗倾尽所有地左手掐着右手，右手掐着左手，双手继而一并扶上脸庞，捂住那张失色的阴阳脸，失声痛哭道：
　　“我们这种人，活着太丢脸了！我曾经也尝试过自杀，而能让一个想死的人好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便是让他去体验一遍死亡。你只有知道死是种什么东西过后才知道，死，是毫无意义的，死，什么也改变不了，甚至于你生前可以改变一些东西的权力，你死过后，也将一并被剥夺。如今想起来，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五年前，我割腕后，被人晚于几分钟发现的话，那么我也就死了。可我却被医院里的一名老医生给救活了！这是多么叫我欢呼雀跃的事儿啊！他并没有因为我长得丑而拒绝救我。黄粱梦醒的我，第一次庆幸自己还活着，方才只是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我告诉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长得丑而去寻死。因为长得丑，不足以让人去死！诸如此类荡气回肠的觉悟，我也体验过不止千百次。像我们这种人的一生，注定是要俯地屈膝，连滚带爬地踉踉跄跄走完的。当那些美人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金钱、地位、工作、梦想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用生命打拼来的时候，我们，则需要一辈子为自己的尊严作斗争！”末了，二狗的那双手之下，渐次露出了那双坚毅的眸子。
　　对于小歪来说，他这么多年见过许多的女人，更准确地说，他见过许多漂亮的女人，而这些女人于他心中的形象，也大多如于别人心中的形象一般——漂亮。她们被人记下的，无非只是那张彼时风华正茂的脸罢了。而二狗的这双眸子，却作为二狗的标志，被小歪永远地记下了！窃以为，与人对视，便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了！你想，你长着眼睛，是干什么的？无非是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许多人，便以此作为毕生活着的意义。于是乎，我们不难发现，有人为了去更远的地方，观更多的美景，见更多的人而穷尽了毕生的时间去远足。而即便是把这整个世界都放在你的跟前，你眼中看见的，也只是这一个世界罢了。每个人都是这样，每双眼睛都可以看见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而倘若你看清了一个人的眼睛，看清了他眼中的那个世界，那个用你的眼睛不可能看到的世界，那么我问你，你还有必要为了你眼中的那个世界而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吗？
　　待到屋外的履声静了，王二狗这才破语道：
　　“我的事说完了，到你了，为什么我爹说你在外面的名声一直不好？”
　　小歪站起身子走到王二狗的面前，透过她那双坚毅了十八年的眸子温柔地许下了诺言：
　　“二狗，听说你再过几天就十八岁了，我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女人到了十八岁就必须得嫁人。老实跟你说，我们那儿和你们这儿的规矩一样，无论男女，到了十八岁就必须得完婚，而我如今都二十出头了，你说我的名声能好到哪儿去呢？我曾经告诉过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可你如果光是说说而已，那么便也沦为大众的这一大种光说不练的人了。于是，我没有在十八岁结婚，也没有娶到人们眼中漂亮的老婆，我想，如果我娶女人的标准是和外貌分不开干系的话，那我也早就完了婚罢！当然，我那好不起来的名声，还得归罪于我这嗜酒如命的生活方式。二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这一辈子，是离不开酒的。对此，我希望你可以大行不拘细谨，莫要置我的气。正如你所说的，你自杀的那天，是在将死的那一刻混沌之中，懂得了一切的，对于我来说，这一点只能用酒来替代了。醉酒过后，才能让我置身于虚无之中，那种远离现实而又不脱离现实的虚无之中。我想，像我这种虚无地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才是活得最清醒的！我知道，你与众不同，我答应你，我们同样都要成为这种独一无二的人！”
　　小歪并未意识到，他和王二狗注定成不了这同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