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一）

　　看过《越狱者》、《安全带》和《狗尾巴草》过后，王二狗甚至把这三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用笔改为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女人，她想知道，男人究竟是个什么物种，当然，了解了这些，便更有利于她将自己全盘托付于男人的怀抱。
　　如今，这些男人都出现在了王二狗的眼里，在她的眼里，这些男人竟然都是一般悲催至极的命运。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命运从来也不会有选择性地捉弄任何人，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无幸逃出它的魔掌，无论是女人，抑或是男人。
　　王二狗——我不可能说她是一个正常的人。打从王二狗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平日里神情凝重的老天爷为了能开口一乐，竟让这出笑料躺在了她的脸上。与常人不同的是，王二狗生来便是一副阴阳脸，这已经成为了她这个人的标志。如果非要把她推进正常人的行列，那么我只能说，她与大家一般的，便是人家是人，她也是人；人家有脸，她也算是有脸。
　　阴阳脸给王二狗带来的，顾名思义，便常常是伴着欢笑且悲伤的韵律而跌宕起伏着的情绪变化。
　　王二狗开始懂事的那一年，她五岁。
　　那天她和村落里的孩子们玩躲猫猫玩得正起劲，起先她还是同大家一般开心欢笑着的，而不到半晌的功夫，一切便有了大之变动。王二狗渐渐开始发现了问题：大家明明玩的都是躲猫猫，为何不管输赢与否，最终找人的任务，大家都不置可否地一并默认于了她？
　　“为什么你们每次都要我来找你们呢？上一局我明明就是赢家啊！”二狗委屈地问着。
　　“因为你长得丑！”
　　“因为你是丑八怪！”
　　王二狗不知是谁都说了这些话，只有说话的人自己才心知肚明。这就是一个连小孩子也该知道的常识：你绝对会是第一个原谅自己错误的人。
　　“你才长得丑，你们才是丑八怪！”王二狗指着人群之中那些不谋其面，只听其声的“谁”底气不足地嗫嚅道。
　　“你就是长得丑，你就是丑八怪！你看这里就你一个人有阴阳脸，你说你不是丑八怪是什么？”抓到王二狗把柄的，正是王二狗隔壁家的小胖。
　　手握王二狗把柄的小胖说了这话，便无疑是将把柄那头的利刃不留情面地绞刺进了王二狗的体内。
　　“阴阳脸！阴阳脸！阴阳脸！”所有孩子一起抓住王二狗的把柄，千磨万击地使王二狗的身体瞬间变为了众矢之的。
　　我们做大人的，总是喜欢一厢情愿地试图去理解孩子的世界。其实，最能了解孩子的，只能是孩子。人总是最能了解同龄人的一切。你要是细心去诊断这个时代之人病入膏肓的病源，不难发现，你们竟是同病相怜着的，这便是所谓的时代的通病。
　　“你才是丑八怪！”话音还不落尽，二狗便永远地抓下了小胖脸上的五条血丝儿，也让小胖的脸上留下了永远都不可磨灭的印记。
　　“现在，你也是丑八怪了！”即便是以往每日也要照数遍镜子，如今却才是王二狗第一次看见丑八怪。
　　那小胖的娘，邻里皆唤作“胖阿姨”，也正是这位胖阿姨，妥协不了王二狗的这等荒唐之举。
　　“这就是你养的小杂种？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家的小杂种对我女儿小胖做了什么？你看，你看看！”胖阿姨的话，伴着小胖伤痕累累的脸，让二狗的爹于众人面前受尽了胖阿姨的咒骂，丢尽了颜面。
　　“你知不知道我女儿会因为这个疤痕而毁容啊！”——啪！胖阿姨的话还不及王二狗的耳中，她那一记响亮的巴掌便先前一时打在了二狗的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布遍了周遭——这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若是如今哭了出来，岂不是给爹丢尽了颜面——二狗不能让自己哭出来！
　　在自己爹的面前，竟然被一个不相干系的女人给欺负了，二狗楚楚可怜地投情于爹的身上。——啪！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却是爹打的！
　　被打瘫在地的二狗捂着火辣辣的左脸，幽鬼一般地冲着爹的那只巴掌幽幽望去，只见爹并未因此而抱憾，反倒是冷言冷语道：
　　“没有出息的东西。”
　　二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张阴阳脸上，火辣辣的疼、僵冷着的痛双双袭了上来。
　　二狗握紧拳头，这是她这辈子当中，要与这个世界战斗的重要标志。这便是这个世道的滑稽之处：你与众不同，便是同全世界为敌。
　　而人之滑稽之处尚不止于此，今儿方才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胖阿姨临走前的那句——“大杂种和小杂种，我诅咒你们被人家挖祖坟”并未让二狗的爹丧失本质，他自以为深沉的人生观便是：即便今天活着，丢了脸，明天也要为了挽回颜面而活着。
　　二狗知道，爹的虚荣心，早在许多年前便可见一斑。
　　听死去的娘说，娘生自己的那一天，爹先是埋好了一大罐女儿红，才回屋里相见自己第一面的。
　　“你爹那天听说你生了，可高兴坏了！当着众人的面在咱家的后院埋好了女儿红，又当着众人吹嘘说，十八年后要当着众人的面再把它取出来。你爹这话才落下根，就有人接着应和道——‘要是女儿长得好看，指不定往后嫁个好人家，仅凭那结婚的彩礼钱，就够还你这十八年的饭钱了咯！’你爹听完那话后，硬是笑傻了眼。”
　　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而发生改变。能够让世界为其改变的人，只有死人。你只有死了，才会改变这个世界对你一贯敌视的态度。
　　而二狗，终归还是生了下来，被世人冠以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名号。
　　“二狗。我给你找媒婆说了门亲，好在对方还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你的样子！虽说男方的名声不太好，但你毕竟也都十八了，同龄人到你这么大的，有哪个没有出阁的？别人都说你不是个正常人，这话我听着就感觉没脸见人。今儿不管如何，就是阿猫阿狗你也得给我嫁了。若是自家闺女十八岁都没嫁人，我岂不要成天下人的笑柄？”二狗爹走了进来，末了，还不忘吩咐一声：
　　“记着，就今天下午，说亲的就来，你好好准备一下！”
　　十八岁以前一定要完婚。这是这儿的规矩，但这规矩的由来，你若去问村落里最为年长的老太太，她们的回答，也一定是——“这是我们的老太太的那辈人就一直传下来的。”
　　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他会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究竟做过些什么。而当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那么谁也不会有心思去关心大家该去做些什么了，以致于到头来，谁也不知道大家到底做过什么，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活。最后，只要看到了人，便依照人家的方式去活就好了，这样至少死不了。
　　“我要自己找男人！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二狗斩钉截铁道。
　　“你喜欢的男人？他喜欢你吗？人家比你条件好上百倍千倍的姑娘还不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了婚事？你不嫁人可不行！你现在在家多待一天，便多吃一天的饭，我可养不起你这种不孝子！”
　　“为什么非要和人家一样？为什么非得在十八岁以前结婚？与其侧耳倾听历史的声音，倒不如让这个时代的声音从我们自己的口中而出……”
　　“逆子！你再说一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原来如此！”王二狗露出一阵叫人心悸的冷笑：
　　“爹，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对吧！”
　　“我宁可不是你亲爹！”
　　“这就对了！你是我亲爹，那么我就算是你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就是你的身体。你要我快点嫁出去，无非便是想落得那几个彩礼钱罢了！你说你以作贱自己身体的方式赚钱，和那路边跪着身子要饭的乞丐有甚么两样？”
　　“闭嘴！你这个杂种！”二狗爹气喘吁吁地给了二狗一记耳光，末了，便尴尬地夺门出了去：
　　“你给我记着！下午说亲的就来了！你这次可不要跟我耍花样。你快些嫁人，这对我对你都是好事儿！以后我可不想再看见你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说完话，二狗爹便从外边锁上了门。
　　王二狗透过隔着的窗帘，远了外边晴空万里的世界，独自一人躲在幽暗之处，掐着手中的小说不禁问道：
　　“男人的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为什么爹连给我取名字都要取一个和我一样丑的名字！他究竟是有多恨我？”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你说那片是云。这我信了，于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便达成了共识。但你说那片云像猫，我却说它像狗。你说了什么，此时就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听进去了什么。如今的时代早已解决了温饱的问题，在这个时代背景之下，人人都在挑着合自己胃口的食物。
　　显然，二狗在一阵愤懑过后，还是忘却爹那些不中听的话，继而又自说自话道：
　　“我如今本就不和世人一个样，那再学着他们的样子活着又有何用？既然我与他们不同，那就要彻底颠覆他们才罢休！只是好笑得很，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么多人守着这些个破规矩。”
　　是的，总有人守着破规矩，从那个时代一直守到现在，并且一直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