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二）

　　“你在想什么呢？”大表姐窃窃地问着。
　　“你是在想这个东西吧！”我把方才带过来的一株狗尾巴草伸到了二姐的跟前。
　　“你怎么知道……这狗尾巴草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才是二姐最关心的问题。
　　“外面！就在你病房的不远处，那儿不只这一株，整整长成了一大片的狗尾巴草！”我答道。
　　“是吗？到处都长满了狗尾巴草？”二姐眉头紧锁着，继而又语出突兀道：
　　“它们该还是那样的命运吧！这些到处都看得见的家伙，还是逃不过要死的命运吧！其实这些也没什么好慨叹的，什么东西都会死！而死这种事情，打从一开始，便什么也都结束了！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骇人得很，你说人死后不管是到了哪里，肯定都是很孤独的！而人永远也不可能习惯孤独啊！总之我要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感到不习惯。要是现在可以起来出去看一看也是好的呀！”
　　“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出去看！”我煞有介事地坚持道。
　　二姐听过这话，并未如旁人般涌起一头雾水，也是同我一般附和道：
　　“那就一言为定了啊！”自欺欺人，这算是人活着的最后一道底线了！如果我们不欺骗自己去相信生活的话，那这生活，也确然无甚可以叫你留恋的了。
　　而二姐，似乎也试图挽回，抑或只是想挽留住什么，而我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便是替她好生地再“看”一眼那片狗尾巴草。
　　“二狗！外边的那片狗尾巴草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啊！”二姐望眼欲穿，却又羸弱不堪。
　　“还不是那个样子，和我们记忆中的一个模样！”
　　“可惜那天狗尾巴草丛里起了风！”
　　“今天也起了风啊！你看那狗尾巴草都被吹弯了腰！”
　　“今天也起了风？那窗户那边怎么没有吹进来一丝一缕？”在二姐越来越仓促越来越虚弱的声音下，我迎头朝大敞而开的窗户那边望了过去。
　　“哦！这里的狗尾巴草原来本就长得弯腰驼背的！”望着窗外那广阔无垠的田野，再看看那株从几公里外摘来的狗尾巴草，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之所以容不下自欺欺人这种行为，是因为这种行为让你受到的委屈，远比别人欺骗你要来得汹涌。
　　“外边有人吗？”
　　“有人。”
　　“谁？”
　　我隐约地听见二姐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孩子。大一些的是姐姐，带着一个弟弟。姐姐打着赤脚，弟弟打着赤膊。和我们那个时候一个样！你记得吗，我们也曾这样成为过别人眼中在狗尾巴草丛中玩耍的孩子。”
　　末了，二姐却并未作声，而囤积在病房中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亲戚们的哭丧声告诉我，二姐永远也不可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了。
　　“不要哭！”我冲着那伙人怒吼道。
　　“不要哭！”二姐也曾这样嘶声力竭地冲我吼过。
　　待到那群无关紧要的人走后，我才敢傍着那株狗尾巴草，静静守在二姐的身边，默默守护着这个只属于我们的，关于狗尾巴草的回忆。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狗尾巴草。
　　那年我四岁，二姐长我三岁，和现在是一样的。
　　在家身为独子的我，生来便受到了双亲娇生惯养的糜养。第一次陪奶奶和二姐出去做生意，也正是听了奶奶的那声唠叨：
　　“你今天也不和我们出去做生意吗？那你指望谁在家里照顾你？”
　　“我不想去，我不习惯走那么远的路，太累了！”
　　“你就是懒！懒成了习惯！听我说！只有真正做事的人，才会得职业病！而那种成天无痛呻吟的，八成都是患了无药可救的绝症！”一听到“绝症”一词，我便被随之而来的死亡气息而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二话不说便随着奶奶和二姐出了门。
　　说是做生意，乍听起来，还算是赚大钱的样子，可对于奶奶来说，这只不过是守着几块自做自成的麦芽糖混两顿饭钱而已。奶奶和二姐多日不断续来的，正是这个方圆十几里唯一一个说得起劲儿的小花园。在这里，遍地都是同我们一样的农民工，说得和奶奶一样，他们都可以勉强被叫做“生意人”。
　　我一直觉得，老人和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默契的搭档：他们谁都不听话。也正是这样，他们便不必听对方的话，受对方的约束。奶奶在和那个做铁板烧生意的中年妇人聊着家常，我和二姐在一边自娱自乐，毫不相干。
　　“二狗！你看那是什么！”二姐指着不远处的那片草丛冲我喊道。
　　于是乎，我们看到了狗尾巴草，而旁人，便看到了在狗尾巴草丛中嬉戏玩耍的我们。
　　末了，我们却在迎着风冲我们齐齐弯腰作揖的狗尾巴草丛中，不知就里，这到底是些什么草呢？
　　“奶奶，这到底是些什么草呢？”
　　奶奶望着疑窦丛生的二姐，再看看在一旁狐疑相望的我，煞有介事地撇过了那个闲语家常的中年妇人，郑重其事地说道：
　　“他们叫狗尾巴草！”奶奶顺着二姐所指之处回答道。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最普通的草了！不信你们到处去看看，遍地都是他们的身影！”那个被撇下的中年妇人此刻也隔着奶奶，冲我们频频点头。
　　“不过这些最平凡的东西，都免不了悲惨的命运。”奶奶复语道。
　　“什么命运？”我和二姐齐齐问道。
　　“死呗！”奶奶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们以前大多长在乡下，为家畜食物，现在长到了城里，供大家践踏。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不过可没有谁会特意去在乎这些。没办法啊！你给了命运什么，它就会统统给你还回来。但要是你这辈子什么也没有做，它就会让你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为什么平庸的人只配过着平庸的生活！你们，特别是你这个小家伙，以后可得上进一些！”言罢了，奶奶又捏了捏我的鼻梁骨。
　　“可是，活在这种世道，我们又能做什么呢？”那个妇人胆怯地在奶奶背后问道。见奶奶半晌也不回答，她也便知趣地退后回了去。
　　也是在那一刻起，我和二姐决定守护这狗尾巴草，哪怕只是一株。
　　“我要保护这些狗尾巴草！你呢？”由于城管的介入，只摘到了二十多株狗尾巴草的二姐向我问道。
　　看到这些可怜兮兮的家伙如今也只能屈身在二姐手上的那个一次性饭盒之内，我做了人生当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也要保护他们！”
　　“好！那我们就说好了要一起保护他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也跟着说着。殊不知，即便是穷尽了这一生，我们也很难遵守这为期一百年的约定。
　　但结果并非是我们保护了这二十多株狗尾巴草。
　　那日的回家路上，捧着狗尾巴草的我在过马路时一个踉跄将近乎所有的狗尾巴草都掉在了马路中间，而那些狗尾巴草，被风一吹，竟也都散去了，不知所措的我随即便在马路中间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要哭！”二姐冲我吼道。
　　“哭什么哭！这儿不是还有一株吗！”二姐指着夹在了手中的最后一株狗尾巴草。
　　“我们是要保护他的人，要是连我们都懦弱地哭了，还有谁来保护他？”人人都说三岁的小孩不懂事，殊不知，四岁的孩子也不懂！对于一个说不出道理来的孩子来说，道理都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而我相信，二姐说得就有道理。
　　见我破涕而笑，二姐便牵我走出马路，又重复了一遍那个约定：
　　“说好了！我们要好好守护我们的这株狗尾巴草！”
　　“恩。”我坚定地把狗尾巴草握在手里。
　　现在算起来，那株狗尾巴草，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还夹在二姐的课本中间，随后，便一直存在我和二姐的记忆中了。
　　“爸，外边长了成片的狗尾巴草，你不是最喜欢狗尾巴草的吗？要不我推你出去看一看？”小北于啜泣之后站了起来。
　　“你去吗？”我问了问身边的二姐，只见她还是摇了摇头，一顾地守着那株狗尾巴草。
　　“我当然去啊！”小北回答道。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冥神而道。
　　“你还是出来了！”二姐牵着我，走在这片狗尾巴草丛中。我们四目以对，她现在可以对我说着久违的话：
　　“看来你和我一样，终于还是走出了回忆！”
　　“至少现在是的。”我搂过她，继续在这狗尾巴草丛中走着。
　　“小姐！您父亲是在一小时前辞世的，走得很安详！我想，他并不痛苦！”护士安慰道小北。
　　“埋了吧！把他埋了吧！同那株狗尾巴草一起！”我和二姐刚走出狗尾巴草丛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小北的声音。
　　“二姐，哪天我们再回来看看他们吧！”
　　“但也不知道究竟哪天才可荡回得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