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23 22:42:46 字数:7954
冬日万物萧条,满目凄苦。
冬日在农人指缝中,一天一天漏去。
春天步伐踏破残冬,暖烘烘的来了。
粉衣初裁季节就到了。
清晨无风,一线绿豆天,阴惨惨的,云层压得很低。
前一会,惠丰还在烫活,她为了挣钱累瘦心思。当一瓢水从裤裆分叉泼下来,她知道,她等待的那片辉煌终于到了,总会等来的辉煌一片。惠丰放下活,拾掇拾掇屋子,在床上铺一个小褥子,褥子上放块塑料布,然后轻轻松松躺上去。她感觉躺着松松软软的,像躺在彩云里,彩云托着她飘啊飘啊,飘啊飘啊飘的,惠丰好欣喜,欣喜的心噗通通直哆嗦,血管流淌起一股柔柔的愉悦。屋里只有木榕,木榕在屋里为她灿烂奔走,摸摸这,动动那,像没头的苍蝇。惠丰看着木榕样子很可笑,惠丰就笑,笑得很自然,像自行车的链子。木榕被她笑晕,怔怔看着她,不说话。惠丰不惊,她记得奶奶说过,羊水破了,就要生了,往下就是肚子疼,折腾,别害怕,攒着力气,感觉饿就先吃东西,瓜熟自然蒂落。她就嘻嘻哈哈。这样的嘻嘻哈哈,从进这个家门就被扼杀了,今天嘻嘻哈哈竟让她坠出一堆珍珠落玉盘泪花来。十九岁还是一个小姑娘,这样心地真的像迎风摆荡的绿草地,怎么会没有春天?
惠丰感到肚子里一阵脚踢拳打,疼痛像从天边滚动着就来了,汗水也像和疼痛狼狈为奸,越疼,汗水越多。惠丰脱掉裤子,把上衣下摆尽量卷到腋下。裸露着肚皮,两腿大张,抖动出一种悲凉。她咬紧牙忍着,忍着不让嘴里的呻吟冲口而出。哪知疼痛没有间隙,像加足了油门的机器,喷着黑烟,怒吼着。惠丰开始流泪,泪水无节制和鼻涕一起流,而疼痛还在加剧,感觉小肚子有碌碡在碾压似的。她终于忍不住,一声哀嚎出口,接着哀嚎声声不断,穿过窗门,起伏在院内,如鞭抽打着在玩耍的人们。
木易屋里很多人,被这瘆人嚎叫震惊。当然,木易耳朵最为好使,他听到叫声后,脖子伸得长长,鹅样东张西望。有人说:什么声音?养孩子不叫养孩子叫——吓人。一句话像在木易耳边响了一声罄,让他一哆嗦,他没动,心荡一下又荡一下,忽然从懵懂中清醒,一变脸色,尾巴根被人踩了似的暴烈,血一下子被这暴烈点燃,热血哗哗地冲刷着血管子,两只愤怒的手,抓起麻将牌,站起,往桌子中间一掷,子弹头一样噼里啪啦的弹起又落下。嘴一张,那些毒汁四溅的话,又好像从屎道里冒出来。
木易说:滚,都你妈的滚。
木易说:就是你们坏了我的好事,坏了我一辈子的事。
人们好像明白了什么,人说:你他妈生孙子是好事,你放什么屁?
木易说:好不好是我老木家的事。
人说:生孩子也没屁眼。
木易说:没屁眼我宁愿憋死,滚,都滚,滚你妈蛋的。
这时木榕闯进来,急头白脸,焦躁嘴唇抖动着,张嘴却很难拼凑一句完整的话。
木榕说:爸,惠丰要生,生孩子了,不行了,去医院吧?
木易说:医院没给咱家开着,你也滚。
木榕说:你不管,哪位兄弟爷们帮帮忙,求求你们,惠丰真的不行了。
木榕对着还没走出屋的人们作揖。
木易说:你敢,我看谁敢?
木榕说:惠丰在炕上疼得翻滚,很苦的。
木易说:生死自有天命,叫吧,让她叫吧,等不叫了,就不苦了。
木榕说:这里没人管,我去找人。
木易说:你敢去叫人,我就敢喊你爹。
木榕说:那我去肖桥,叫惠丰家里人。
木榕说:她娘家人就不是人了,不信你试试,我看你不想活了。
这几个月,人们感觉是在狼窝里混了几个月。人们骂,这个木易,大姑娘填坑也不让嫁到这样人家,可惠丰就来了,可怜啊可怜啊,人们走出屋,哀哀叹气。
木易是在人们身后走出屋。他的门口有一个台级,不是很高,十厘米高低的样子。因为他腿不方便,又因为心急,就着急,走得急,慌忙中拌一下,只有停住稳神。稳神的当儿,就有一只不瞎的猫到了他脚下,真是巧她娘嫁巧她爹,生了个巧。那阵是一只老鼠,被一只三花猫扔打害摔够了,想吃掉,这只老鼠腹下长了白毛,尾巴尖也是白的,快成精了。它想做最后一搏,趁猫得意忘形时,四足发力,一蹬急窜,猫也一个奋起,落脚正到木易脚下,木易腿一撩,递出一种力,猫长了翅膀一样,翻滚着几个弧度,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砸红了地面。木易看也没看一眼,走到木栅栏门口,屁股下填块青砖。屋里,惠丰嚎叫声对木易来说,似乎遥远在天边。他坐定,把枣木拐棍横放在盘起的腿上,闭上眼,像静等禅意,爬遍他的全身。
惠丰在屋里折腾,哭声波浪一样撞击木易耳膜。他视若无闻,而惠丰在屋里还在撕叫,苦苦哀求木榕。
惠丰说:我不行了。
惠丰说:求你,我不行了,
惠丰说:快去喊我奶奶吧
惠丰说:……
木榕脚下安了弹簧似的,兔子样快捷,窜出屋门,门口坐着木易,握着黄旺旺枣木拐棍,眼眯瞪着。
木易说:你敢踏出这个门,我就敢凿断你的腿。
木易说:媳妇比你爹还重要呢?
木易说:你个傻杵子。
木易说:你这是替别人养的孩子。
木易说:哪像我的儿?
木榕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他咬着牙,在院里转,转,转不出什么招,双手捂在裤裆中间,按乡俗说,这是对某个人表示出的最大的,刻骨铭心的憎恨,又不知憎恨的谁,这时,屋里一刹那的静,他急忙回屋,屋里惠丰牙齿陷进嘴唇,在牙齿外侧有血粒沁出。
天阴着,云层更低,压到院外杨树捎了。
木易身边聚满了人,几个男的嘴里叼着烟,急吼吼的劝木易去医院,他们的话像他们嘴里吐出的烟一样,轻飘飘一点痕迹也不留的去了。女人也不少,大嫂二嫂她们都在,也是听了玩牌的一传一传二传三传四传五传更多传来的。还是本家人多,又怕出事,送去一种急急苦心。木易不睁眼,英雄一样,手里攥着拐棍,一条枪似的在他手里颤动。屋里静一会,哭声又大了,从屋里传出来,直撞人的胸脯子。有几个人想走到木易身边,然后再择机会闯过去,木易闭着的眼猛睁,本是浑浊的眸子,好像满着一把把闪闪发亮的刀片儿,吓得人竟摇摆着后退。
一鸣老婆说:弄出事来,你担得起吗?
木易不理不语。
寇香说:叔,我们是好心,生孩子是大事啊叔。
木易不理不语。
一鸣老婆说:我非进去。
木易嘴一咧,眼光一挑说:罐里有你,坛里有你,盆里也有你,一个老娘们,瞎搀和嘛?
一鸣老婆说:也是,我瞎掺和嘛,死了,都死了好。
寇香说:叔,让我进去吧,木榕一个大男人什么也不懂,就我一人进去?
木易不理不语。
寇香说:我看看就出来,大人孩子两条命啊,要是什么不测,你想想惠丰娘家能饶过咱吗?
一鸣老婆说:你造了一辈子孽,还在儿媳妇身上缺德。
鲍馨也在,鲍馨本是红脸,鲍馨脸白了。鲍馨说:完了完了,生人没看好晌。
木易说话了,木易说:我家的事不用别人插手,自己过自己日子去吧,多能耐似的。
寇香说:叔,我们是一家啊,一个木家,怎么会说不是一家啊?
……
木易闭上眼,再也不说话,沉浸梦里一样。一把铁将军把门,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一扇生命之门,就被木易掌控者。几个女人对木易恨之入骨,却又一筹莫展,只能隔着篱笆望着传出阵阵哭声的窗,眼睛里星星泪花闪烁。
又一阵撕裂生肉似的嚎叫。没人看时间,也没有人动,焦急成塑像。雨,却在这个时候下来了,雨很大,地面上房顶上嘭嘭声响,会儿不大,屋檐上哗哗流水,瀑布似的。院里飘起大大小小水泡,慢慢雨水载着大泡小泡,聚集到低洼处,又洋洋洒洒四浸。这是今年第一场雨,想不到会这么大。人们散去,木易门前空空寂寂,只有雨滴落地的沥沥声。木易没动,视死如归地坐在门口。木榕给他送去一块塑料布,爷俩谁也不说话,木易也不接。
雨,在下。
雨,还在下。
雨,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样子。
无风。雨,有自己意志似的,垂直降落。
一个瘦小身影从雨帘中穿行,身后还有一个人,顶着一把伞,像在雨中一朵移动的红蘑菇。俩人紧走急跟着,身后留下两排脚印,船一样在水中漂游。脚步声吧唧吧唧走近木易,等木易睁开眼,等木易明白怎么回事,他手里拐棍泥鳅样从他手中滑出,在可寒手中一抖动,一条黄色影子,小龙腾空一样,飞上木易家的房顶,然后,冲着身后那人说:婶,看你的了。
没了拐棍的木易,一下失了章程,沉甸甸垂下头颅,落水狗一样萎靡不振。
寇香说:叔,好话说了一千句不听。
寇香又说:恶人还要恶人治。
可寒说:快去吧,我他妈成恶人了,他在混踢烂咬也不会爬着看儿媳妇生孩子吧。
木易哼一声,他有些不信,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自己,竟被毛头小子整治,他像捆了手脚的笨猪,只能嗯嗯不能动。他忽然想,是不是这里面有猫腻,据说这个揍相的人,外边冰冷,内心狂野,他的魅力就在于沉静的外表下,还有这个狐狸精,能和别人勾奸就能和这小子。木易不敢再想,他似乎惨叫一声,身体折成虾状,手也铁钩一样,抓向可寒,可寒没动,也没闪,他等着木易。木易没了拐杖,就像断了双腿,更甭说又是雨中,他还是挣扎着想反击,可寒裸着身子,肋骨根根毕现,雨水就在他身上冲刷。当木易看到可寒那张脸,确切说看到可寒脸上那道疤,紫色的,崎岖不平,像蚯蚓一样在扭动,一直在扭动,但又挪不动地方,这条蚯蚓让他觉得是自己,这条蚯蚓让木易惊心动魄,他感到比自己枪杀人的场面还恐怖。但他还是顽强挺直脖梗,支着湿漉漉头颅,聚集锐利目光,锥子似的盯可寒,可寒也用同样目光盯木易。
雨小了。
屋里惠丰昏了两个昏了。
寇香进来时,木榕抱着脑袋,蹲在床边一摊垃圾似的,一身汗,两眼泪。惠丰死去一样,直挺直挺床上。她进屋,顾不上许多,嘱咐木榕烧水,煮一把剪刀,准备一些干净布片儿。就不再理会太多,脱掉有些潮湿上衣,只着一件贴身碎花小褂。大嫂先分开惠丰两腿,跪在她两腿中间,右手敲敲她肚子,像敲西瓜,测试一下西瓜的成熟程度。然后,绕到惠丰背后,双手托起她的上半身,让她半躺半仰。这时的惠丰,稀泥一样摊着,拢不住,脑袋东倒西歪。香也大开双腿,一样姿势贴到惠风身后,寇香手从后边超过来。俩人前胸贴后背,浓缩成一个整体,惠丰感到了一种力量。寇香手轻巧,但毫不客气挤压她肚子,她没觉得难受,相反一种热力透彻五脏六腑。寇香手不停,又叮嘱惠丰,十指交叉,高抬,伸到背后,勾住自己脖颈用力,同时,寇香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寇香说:搂住脖子用力。
惠丰说:嗯。
寇香说:疼就叫,疼就大声叫。
惠丰说:嫂,我要死了吗?我还这么小。
寇香说:我生孩子时,比你还厉害。
惠丰说:我怕。
寇香说:别怕,好多人在帮你。你怕,就会毁了孩子,毁了自己。你看,你公公在门口堵着,医院去不了,医生又进不来。我闯进来还不是为你为你的孩子,还有可寒,他还在门口和木易对立着呢。还在下着雨,他连伞都没来得及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现在又不是夏天,你说冷不?
一提可寒,惠丰心里就不规则地跳,可是不容她想许多,又一阵疼痛排山倒海似的卷来,寇香转眼换了一个人似的,气鼓鼓了,气鼓鼓地像吼。
寇香说:吸气,使劲,再不争气我也要离开了。就是这样,我们还不知承担多大风险了?
惠丰感觉大嫂在咬牙,在切齿,有些恨铁不成钢样子,接下去调门提高很多。她努力睁开眼,偷顾一下,看到大嫂的另一个摸样:原来也会凶狠,脸上怒容充斥,不眨眼,目光辣辣地火着,好像还掐了一下腰,但很快放下,一副母夜叉的样子。寇香先是站起来,又让惠丰站起来,然后两条胳膊铁箍一样圈住她,憋着气,用全身力气带动惠丰身体,像对付一袋秋粮,提提,放放,提提,蹲蹲……不知道起伏了多少次,直到寇香汗流成溪,直到惠丰哭着说:嫂,我下身好堵,好重,我要大小便。寇香才停下来,几乎扔的速度把惠丰放倒在床上,两人累瘫了,瘫成两汪水。
寇香呼呼喘息着,等稍微平息一些,双手放在惠丰肚子上,好像二头推刨子一样,自上往下轻揉着她肚皮,她感到了一双和奶奶一样的手。阵痛再次袭来,她哀叫,两条腿哆嗦着,向两侧弹开到极限,大嫂还没停,手在她肚子上揉搓。寇香说:使劲,使劲啊,看到孩子的头了。
寇香又恢复到原来温和,娴熟样子,口气像哄婴儿,柔软的一块牛皮筋似的。惠丰本是平躺着的,这时上身扬起来,滞留片刻,就沉重往下摔去,身体和那块塑料纸一接触,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然后,惠丰脖梗又一挺,整个身体几乎绷成一条直线。惠丰感到所有骨头发出咯嘣咯嘣声响,整个人就零散了乱七八糟。接着,一大团铺天的红洇渗开去,弥成大大一团鲜红,是血。惠丰几乎用完了最后一口气力量,她听到了一声细微婴哭,像小猫啼叫。
惠丰知道孩子来到了人间。
惠丰觉得就是那声啼哭,把自己从鬼门关呼唤回来的。
孩子在她胸前继续猫一样哭唤,两条小腿倒换着一踹一踹的。
孩子光滑如绸,嘴唇淡红,宛如玫瑰花瓣一样。
雨停了。
云彩松散开,炸了群马帮样,你追我赶地奔飞。日头藏一会露一会的,地下散下的斑影也忽明忽暗的。木易一直坐在门口,迎来雨,雨送走,一迎一松,并没有让木易改变意志,倒显得更老,七十岁像八十岁的样子,透湿衣服肉皮子一样挂在骨骼上,眼坑深陷,可以当鸟巢孵化小鸟。不多的头发乱糟糟,黑黑白白倒立,像一片原始森林一样乱杂。
可寒一样透湿,又瘦又白,浑身皮肤鸡皮疙瘩遍布,还倦倦抖着。
木易不说话。
可寒也不说话。
二人一样地默着。
但木易时不时撩撩眼皮,眼里蒙着那层薄如蝉羽的膜,破裂成一种白光,看看可寒,看看惠丰那屋的窗,听着由大声变小声,乃至无声。失望和焦急混杂,干脆合上眼,合上又睁开。上下嘴唇一碰一碰,嘬进去,鼓出来。又嘬进去,再鼓出来,还吧唧出一种说不清的声音。
木易这些动作,当然逃不过可寒眼睛。
可寒忽然觉得木易很可怜。
可寒心里漾出一种满足。
可寒因为从木易身上看出,他有一种无奈的挫败感。
可寒觉得该为他做一件事情,转身径直走进屋里,不用找,烟袋明显在眼前,一去一回,可寒就像夺他手里拐棍一样,冷不防把拿来的烟袋和火柴插到他手里。木易不相信,没说也没笑,看一头驴似的看他一眼,但也没犹豫,就像理所当然,他把烟杆翘起,烟锅随意伸进一个荷包里,绾绾,转转,满了,抽出,手指摁摁,火柴一吻,饿狗见骨头一样叼住,一吞一吐,就有烟冒出,那两个荷包又蛋子儿似的,在烟杆轻轻荡动。
其实可寒现在心很重,像有一吨冰凉石头在心里坠着,这些并不是源于家庭不和谐,好多事干了,干了就干了,可又不知道干的是好是孬,就像眼前。不是一家一姓的,村里那么多男人,偏偏自己管这些烂事,说木易,躲都躲不及,他就是一个火球,轻者烤焦,重者灼伤,更甚让人化成灰粉。寇香也是,别人管不了你去管,你去管又没那个能力,就来拉他。他来,就是因为寇香说了几句奉承话,那老头,只有你敢对抗,你们是一路人,你是大路,而木易是小路,小路自然不如大路。还什么卤水点豆腐一类的话,让他压不住一片激情,为好人,当救济,救鸡巴吧,这样一想,自己也乐了,所以他先冷不丁抢了木易拐棍,就像折断他的腿。折断了他的腿,他就像鱼缸里的鱼,任你怎么跳跃也是在鱼缸里,只能在鱼缸里。
日头斜斜地挂在树梢,云彩早不见了,天空淡蓝。近处有人声,远处有鸟鸣,这就是农家的特有。就是这时候,寇香出来了,院里刚下过雨,泥泞,她不敢迈大步,走路三月垂柳似的晃动,让可寒心跳,他忽然想,自己被寇香喊来,就是为等这一刻,让他心跳的这一刻。寇香走到门口,冲可寒莞尔,话却递给木易。
寇香说:叔,恭喜你,生了个孙子。
寇香又说:多好啊,都平安。
寇香失了以往风韵,不知衣服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渍,整个一个垂头丧气,翻不出一片翠光叠影,似乎个别地方还有星星点点血红。但她嘴角含笑,焕发容光,做完一件棘手的大善事似的。
这话,让木易像一个沉睡的哈蟆,当然是大的蛤蟆,他这样的姿势呆了一千年那么久,忽然今天开始苏醒。又好像被毒虫蛰过般的痛楚,又好像怀里抱着个火球,又好像刚从地下钻出来,他的样子可怕,可怕到脸色像京剧中的变脸一样,一会白,一会黄,一会红,一会绿……他张开嘴似乎想说话,却大声狂笑不已,嘎嘎地像半夜里野枭,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又哭又笑地说。
木易说:怎么就让她能生出来呢?
木易说:这么大个小人生孩子,怎么就憋不死呢?
木易说:怎么不生个女孩呢?
木易说:完了,完了,完了个毬的。
一向山动他不动的可寒,感觉到木易哭声笑声,悲泣又凄凉,鼓点样擂着,往他身上撞。他也有些怕了,急忙忙顺着梯子上房,把拐棍拿下来,像甩一条僵硬的蛇,撇到他脚下,然后一扭身子,拽上寇香,忙不迭地离去。
这时,夕阳倚在对临西墙上,巨大阴影遮掩了小院。
夕阳带走最后一抹余晖,幽暗填充了空间。
木易叹口气,确实了这不是臆想,是真的。
惠丰醒过来缓慢,缓慢醒过来的惠丰,迷迷瞪瞪,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她浑身疼,好像关节拆开,又重新组合在一起似的那种疼。她稍稍动,碰到了一点冰凉,她就用手艰难摸过去,指尖传回来信息,是碰到了软软一坨肉。她把眼睛睁大,把这坨肉抢也似的抱起,严严实实揣在怀里。这时,她感到饿,很饿,她看到木榕,木榕就坐在床边,似乎全力倾听她的动静,眸子却是呆滞的,又好像有石块砸在他心上一样。到时惠丰脸上燃烧着光彩,当然语气就激动无比。
惠丰说:我饿。
木榕说:疙瘩汤行吗?
惠丰说:你听到谁家坐月子吃疙瘩汤了?咱提前准备的那些小米,红糖,鸡蛋……呢?
木榕说:咱爸昨晚让我拿他那屋里去了。
惠丰说:为什么?
木榕说:因为你生了儿子。
惠丰说:你就拿?
木榕说:你说怎么办?我不拿,他就撞墙,给我下跪。现在屋里只有面,只有盐,只有水,连油都没有。
惠丰感到自己一下子从树梢掉到地面,刚才的欢喜水浪一下,就过去了,两眼潮汛一样涌满,盛不下了,大颗大颗往下滚动。
惠丰说:孩子的事他知道了?
木榕脸上换上一种颜色,一种猴屁股似的颜色。
惠丰说:你答应我的,你怎么答应我的?
木榕干脆转过脸去,给她个后背。
惠丰说:我在他眼里就是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人。
惠丰又说:慢慢你就变了。
木榕说:好像他早知道这件事,其实爸爸挺不容易的,把我拉扯这么大,就是怕我可怜,他才变得这个样子。别生气好吗?尤其现在,奶还没下来,奶下不来,孩子吃什么?如果心情不好就骂我,我会待你好,爸爸还能活多少年。木榕说着凑到惠丰跟前,触摸惠丰,摸她手腕,摸他肩膀,摸她脸颊,又去摸酣酣睡着的孩子,他还没有摸到,惠丰厉声喊:行了,别碰我孩子。
木榕被吓住了,手树干一样,硬在空中,没力气再抬高,当然也落不下的样子。他面部横肉开始痉挛,痉挛出的生动飞上眉梢,木榕说:现在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惠丰说:我好饿啊!
木榕说:我去弄吃的。
惠丰累了,她累得闭上眼,不愿看面前这个世界,但她又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她好像深思一会,再抬头,唇边生出一个笑容,好凄凉,好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她的手摸摸孩子鼻梁,心里又产生一种神经质的震颤,看着孩子,就那样看着,依稀又恍惚,昏濛濛眸子又粘上潮湿,映着泪花。
惠丰好无奈。
惠丰感到是那样的无助无力。
惠丰对自己的柔弱和屈辱也是无可奈何了,似乎开始就已铸就。
惠丰思想像一团麻。
惠丰要崩溃了。
惠丰没能力支持了,她到底不知道那些悲惨是过去了,还是在她前边路上等着她。她真的累了,惠丰累着就说话了。
惠丰说:去肖桥喊我奶奶吧。
木榕说:不是我不去,爸爸在门口呢。
惠丰说:我求求你,你再去求他,还过不去吗?
惠丰攀住木榕胳膊,不是半疯狂,简直全疯狂的哀求说:我求你,求你去喊我家人,我怎样都行,不吃不喝一忍就过去了,孩子,孩子,腔肠挂肚的孩子呢?孩子醒了朝妈妈要吃的,当妈妈的给他吃疙瘩汤吗?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就在啼哭中活下去。惠丰眼里又蓄满了泪。
木榕没再说话,透过窗玻璃,看看仍坐在门口的木易,就那样沉沉的,定定的,默默地注视着,仿佛要从一条死胡同寻一条生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