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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23 23:06:58      字数:5642

  这时日,太阳格外圆亮,闪闪烁烁,薄薄淡淡的,但冷暖相宜。木易直着身子,吸着烟,坐在马扎上,看似悠然闲适。嘴里冒出的烟,就在他脸周围,萦萦绕绕,浓重起一座山似的。他头发顺利,比昨天精神多了,但,好像很疲软样子,倒伏在头皮上,像一个圆老圆老冬瓜,将要腐朽的样子。地上潮湿依旧,一场不小的帐子雨,没留下许多积水,街道上,南来北往脚印倒是让街面狼藉很多。
  人说:人生经历三大喜事才算得上完美。一是,出生那一乐(即拾儿晌,又十二晌),二是,花开并蒂,洞房花烛。三是,那边玩玩(即老丧为喜)。而木易再也不会完美,他结婚时候,就叫睡觉那么简单,又像冥冥中注定。一个女人往他怀里依靠,两个身体一碰,一屋,一锅,一床就够了。
  村里规矩,红白喜事都是要送礼的。村不是很大,村里这事大家小家,穷家富家,顶门户的就是一家,都要送的。村人淳朴,眼光看得远,日常没有舌头不碰牙齿的,就是这家再不是人,一家人不可能都不是人吧,不看这个看那的,还有一句老话等着呢,就是秦桧还有三个相好呢,所以喜事在村里是平等的,即使两家有过恩怨,发生过口角一类,这也是化去仇隙的好机会。木易在木庄活着他最大,木易说的话就是规矩。村里人对木易不,挨过他骂的不送,像昨天被他骂走的。木姓以外的不送,女客不送,送这样的喜礼又不是男客所为。门口确实很清静。有花白头发的婆婆们,听说了偶尔来一个,或者结伴来几个,拎着两包红糖,端着几颗鸡蛋,揣着三尺红布之类。木易不动,闭着眼,那根拐棍横在门口,和木易一样坚决的表现出一种冷漠。木易嘴里似乎有东西,又觉察不出嘴嚼,可又咕噜咕噜往喉咙里滚,喉咙就不断地伸伸缩缩,到底一句话没有。有气性大的,把鸡蛋惯在他面前,破碎的蛋清托着蛋黄,心动一样活泛着。当然有人骂:这个高粱面掺驴雄揍得。骂是骂,木易依然故我。
  木易觉得自己就是一杆枪,全中国还没解放,那么多敌人等着去消灭,他不能分神,更不能轻举妄动,一个疏忽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甚至连命也搭上,他思绪一刻也没有停。孩子忽然生下来,他才明白,还是疏忽了,他就寻找补救办法,想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围剿,于是他就按想到的去做。
  昨天,他恨可寒,不是这个王八蛋,寇香进不屋。他又恨寇香,真是大姑娘生孩子——显逼逞能,没你,这个怀别人孩子的骚货,也许会出个意外呢。他恨木榕,木榕可是自己的,怎么就没有我的一点血性呢,这么个娘们儿,还当宝似的,没媳妇会憋死你?他恨那个让惠丰怀孕的男人,他恨来他屋里陪他玩乐的人,认为他们插圈下套,让他忘乎所以,忽略了不该忽略的事,他恨自己不够狠,狠了大半年怎么就心慈手软了呢。他恨得太多,又想,孩子是生下来了,不能让他顺利生长,一个坚定信念,他要自己木家的根。他要变成一把锁,迎门柜上的锁一样,闪着黄铜的颜色。几只鸡沿着街道西一头东一头瞎闯,走走停停,不时抬起头,晃动小脑袋,然后垂下头又走。它们看到一团破棉絮似的垃圾摆在面前,伸出一爪刨扫,刨不动,还刨,小眼睛溜溜转着,木易看着几只鸡终于忍不住了,一脚动一动,那几只鸡退后几步,生出少许惊恐,伸长脖子有点仇视看着他,嘴里发出咯格格叫声,木易怒,大怒,鸡也把他当垃圾似的欺负,拿起手边拐棍横扫,那鸡精神一震,跳高似的蹦起,躲过,脚一落地,双翅乍起,身子前探,竟像鸟一样招摇着,在街道低飞。  
  春。
  佛面的风,携带刚下过雨湿漉漉的气息,漫浸过大街,使整个村子就春意满满,爸爸搀扶着奶奶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村口的。爸爸只穿了一件秋衣,还是薄薄那种,茁壮脖颈似乎有热气冒出。奶奶头发飘飘,胡扬飞雪一般,小脚不大,织布梭子样,尖尖的,可顶头踏浪,砸着地面,声响就大一下小一下的在街岸回荡。奶奶穿着灰布衣服,一身都是灰的,一团缓缓雾一样。奶奶素素气气,老老板板的,一件巨大斜襟大褂,完全遮住腰身,奶奶走,每走一步,前大襟就被大腿顶起一角,然后放回去,奶奶还走。木易是专注在门口的,惠丰奶奶和爸爸进村他根本没看到,直到看到了两个模糊人影,那两个人影在一个人影前站住,三个人影站成一个三角形。木易听力是他身上极宝贵的财富,他不用侧过耳朵,就听到了有人问本村的三秃,木榕家在哪住?就这一句话像他屁股下填了一把火,慌不择想站起来,但这三条腿又似乎都麻木了,越想快,越会螃蟹似的不走正路,又像被谁敲了一闷棍,眼前全是金光,金光闪闪烁烁的。他慢慢适应着,适应着动动,动动,动动着,终于站起来。
  木易知道,惠丰家人一来,就是地下工作者和地下工作者接上头了。
  木易知道,自己编织花花丽丽的梦,将要破碎,破碎成一种碎屑。
  奶奶步履有点蹒跚,但一身喜气鼓着,完全能走过这四里路的。奶奶被爸爸陪着,是因为给惠丰带的东西太多,意念里也许是给惠丰一种额外补偿吧,完成自己那承诺似的,(就是等惠丰出嫁给她当嫁妆的承诺。)弟弟看给姐姐捎这么多东西,眼红,嘴撅起一个小山丘。先是妈妈训斥,又是奶奶呵斥,最后还是老样子。爸爸话少,但有心,去送奶奶,本来想挽着她,她一甩胳膊,一身轻松地说,路滑我不滑,我还没到老的搀扶走路时候,爸爸像小时候一样,不犟嘴,也不说话,默默跟着奶奶身后走,爸爸像丐帮一个九袋长老似的,大袋,小袋,大小袋。虽不快,但不停走着问着到了这个院里。
  院不小,空荡荡的,一些草草叶叶,黄黄白白,那些拱出地皮绿芽鲜活,滋滋吸取着昨天那场雨水,青春的气息蓬勃着。这些对奶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立马就能看到孙女。她眼光锐利,是因为从戴上儿媳妇给买的石头镜子开始锐利,锐利的可以绣花,绣出来的花,能和18岁姑娘绣出来的相媲美,比细腻,因为奶奶有纯洁宁静的心境。爸爸进院没看到什么,奶奶就看到了寇香临出门,拴在窗户拉钩上的红布条,一荡荡鲜红着,挑拨着奶奶的心跳。
  是生了,是生了。农人家生孩子,都会在门口或窗口挂一个红布条,意思提醒来人注意一些事项,比如:辈分大的,同辈岁数大的,近期有丧老人的等等。其实呢,惠丰倒下是惠丰娘听木榕小姑说的,木榕小姑是在集市上听二嫂鲍馨说的,女人心里放不住话,鲍馨喊了句小姑后就问去没去木榕家。木榕小姑从去年让木榕帮她收秋没去,就有些烦,有点娶了媳妇忘了姑的怨气,就很少再来木庄,当然没听说惠丰生了儿子。但她回家找到惠丰娘,说孩子哪天过节(十二晌)一起去,恼归恼,礼还是有的。奶奶听说:骂了一句小丫头,就迫不及待了。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重外孙柔乎儿乎儿颤乎儿乎儿软乎儿乎儿的哭声,奶奶就晕乎儿乎儿了。带的东西,是妈妈掐着手指头算着天数给准备的,吃的穿的用的。
  木易这两间房门窗没换,老样子,说不清一种颜色,窗是框框格格那种,糊着一层白纸,因为白纸脆薄,又因为白纸不顶风雨,就在鸡翅上拨一根翎子,蘸些豆油粉刷,纸就变重变厚变得抗风抗雨,在这样的纸上,木易辟出一块,按上玻璃,可以警惕着院里任何动静。屋里的木易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用那张睁着的眼贴在玻璃上,死死盯着被他导演的阴森可怖院子。惠丰爸爸他没在意,无非是个男人,他的注意力在惠丰奶奶身上,尽管眼不给力,他用心伸缩着近距离接触惠丰奶奶。木易忽然像闻到了一股特有的芳香,这缕芳香小30年没有过了,他的灵魂仿佛就要在这芳香中融化。他想笑,脸上皱纹乱串起来,他的心开始动,开始眯瞪,等醒悟过来,惠丰奶奶已经走进屋里,木易心里呼嗒呼嗒的,觉得云山雾罩,情绪在这一刻忽然斜刺里激昂起来。
  日个娘。
  木易狠狠骂一句,为什么骂?骂谁?怎子也弄不清。
  奶奶和爸爸进屋,心中格外怵惕不安。形同走进一间百年不透风老屋,这股潮湿发霉气味,一下子撞疼脑浆子。屋里没动静,等娘俩进里屋,看到木榕坐在一张椅上,昏昏沉沉假寐。屋里景象凌乱,木榕像才听到动静,抬头,咬咬嘴唇,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只是嘴里“唔”一声。
  木榕认识惠丰爸爸,总去小姑家,多少心里有影子,二人岁数相差也就是7岁到6岁样子,但话没说过。今天让他和自己相仿岁数的人喊爸,的确张不开嘴,的确爸不像爸,的确姑爷不像姑爷的。奶奶是真没见过,木榕一见娘俩进门,神经绷紧,大敌当前似的,只低沉挤出一个“唔”字,表示打过招呼。那一副漠然淡寡表情大出娘俩意外。木榕坐过刚坐过地方,丢的烟蒂粉笔头样,长的有,短的也有,横七竖八。屋里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用砖支起的衣柜,和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就是屋里全部家当。一切,极显黯淡。惠丰躺在床上,孩子在身侧熟睡,被子也没叠,胡乱一团一团窝着。木榕在门口站着,往日油光光大脸,像揉了几揉,皱成一堆儿,有些惊疑,有些怯生,仿佛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就逃生似的。
  奶奶到来,惠丰没想到,惠丰更没想到爸爸也会来,但她更希望妈妈来。反正奶奶和爸爸来了,一下,幽静散发着一种混合气味屋里,也弥漫起春天气息了。惠丰心里掀起的狂热一阵一阵的,就是从窗里透进的阳光,也大放异彩,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惠丰想。奶奶坐在床沿,定心石一样,她伸出枯枝般手指抬到头顶,想抚平一下那被风凌乱的白发,手不经意碰到那个碗,奶奶就那么一眼,忽然像意识到什么,看着碗里汤汤水水说话了。
  奶奶问:你就吃这些?
  惠丰答:这是他吃的。
  惠丰只能这样答,她怕奶奶心被撕成两半。
  奶奶问:你吃的呢?
  惠丰说:在老人那屋里做。
  奶奶说:在屋里抽烟,这么点小孩,就舍得呛他?
  奶奶的话,让世界上所有弯曲的东西都能绷直,连天空都紧张成一色蔚蓝。
  惠丰心脏急剧膨胀,随时都能爆裂。奶奶的人生经验成熟的不再去想,一种神秘气味一个眼神甚至一个表情就能告诉他一切。奶奶表情马上平和宁静,什么也不什么似的。
  惠丰的心脏依然激荡。
  木榕被奶奶问话,似乎吓一跳,惶然低头,躲避着奶奶目光。
  奶奶又让爸爸放下捎来东西,并说,在这里伺候惠丰过了满月再回去,嘱咐爸爸像嘱咐几岁小孩似的。爸爸出门时候,看看妈妈,看看惠丰,看看外孙,和妈妈说句我走了,声音像一下子被蒸发了水分,干巴巴的,鼻子也似被屋里浊气弄伤了似的。
  木榕没说话,没送,没一个任何表示。
  木榕一截圆木样。
  奶奶看木榕一眼。
  奶奶眼里的确有让木榕惊惧的东西。
  爸爸走了,把心意留下,瓶里满了,罐里满了,袋里满了,屋里有水有盐,肚里就永远是满的。奶奶来了,什么都有了。屋里因为奶奶出现,涌进来一股力量之源,欢乐之源。奶奶臂膀,奶奶胸脯,可以把屋里甚至可以把世界上最顽固最坚硬的什么都能融化。惠丰感觉在奶奶面前,再没有理由戴着木易围给她枷板样的生活,她完全像鸟一样那般飞翔。木榕则像一个摆设,如屋子里一张桌子,一个椅子,不言不语,愣大人一副破几几摸样。奶奶不闲,做饭,小米粥,红糖水,煮鸡蛋,给外孙筛土,热土,换土,装土裤子,刷碗,扫地,叠被,拿便盆,送便盆……奶奶承揽了屋里所有家务,却是笑着的,奶奶的笑感染力天大,惠丰心境变得悠然怡然,恬淡虚无,脸上线条变柔和,眼里也流转起脉脉情情,活脱脱回到当姑娘的日子,尤其看到儿子康康嘟着小嘴,一嘬一嘬的,就好像一座莽莽苍苍山峰拥抱着一轮喷薄升起的太阳似的。
  做饭时候,奶奶做了四口人的。
  吃饭时候,只有奶奶和惠丰吃。
  奶奶冲木榕说:去叫你爸来吃饭。
  木榕说:我爸在自己屋里做呢。
  惠丰说:是自己做呢。
  木榕说:本来是在一起吃的端来端去也不方便。
  惠丰说:是不方便,看看我这个样子。
  木榕说:你们吃,我和我爸一起吃住。
  惠丰说:去吃吧。
  奶奶说:有时间了,让你爸来看看孙子,我也看看亲家。
  木榕说:嗯。
  其实呢,人性就像一张白纸那样单薄脆弱,一个不经意就会碰破。木榕和惠丰的对话,沉甸甸的,泡在水里一样,二人说话始终没抬头,怕抬头把眼睛给了奶奶。
  奶奶就是奶奶,灯塔一样高亮。
  奶奶是惠丰的神。
  奶奶活得干干净净,和奶奶自己的心里一样干干净净。奶奶瘦瘦小小,从进这个家门到现在一直瘦瘦小小。但干干净净瘦瘦小小的奶奶能带着犁田人的歌和收获人的歌,以及风雨,以及日头下的耕耘和月色里的梦,从蓬勃走向喜悦。奶奶听力好,眼神不好,但眼神不好的奶奶戴上了妈妈给买的石头眼镜后,就变得听力好眼神也好了。那眼镜很贵,圆圆的,兵乓球大小,照妖镜似的能看透一个人的美与丑。戴上眼镜后的奶奶无限精神,要不是奶奶腿弯些,眉梢皱纹多点,就会更精神。其实这些也很够了,奶奶极本分,因为她的本分,让很多人贴近她,让很多人远离她,贴近她的人自然本分,远离她的人自然心虚了,其实这样的话再说也是重复。奶奶70多了,手脚还不停,忙着赶时间似的,忙完家里的,家里的活就是院里的活,喂喂鸡,鸭,猫,狗,扫扫院一类。这些活,爸爸妈妈抢着做,奶奶着急不让做,不让做的原因很简单,地里的活已经让他们够累,她不愿她们更累。她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锻炼锻炼身体,爸妈很理解,嘴里应着,手不停,爸妈干着,奶奶干着,但都是笑的。惠丰很能干,但她不干,她站着远一点,她在享受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每天每的,奶奶把院里忙完了,就去大街上走一趟,这一趟就能知道谁家有人病了,她就回家端上家养的笨鸡蛋送去。谁家有坐月子的,就去小卖铺买上两袋红糖送去,谁家有老人的,还用说吗?当然,也有吵架的,她就过去。人们看到她,忙不迭地给她闪开一条路,她在夹道上走过,那仪式像观世音菩萨降临似的。她劝架不恼不怒,一脸慈祥,那慈祥有魔力似的感染人,吵架的人多强硬,在她的魔力下,也软化成怂包,绵塌塌秋后的红薯秧子一样。
  自从奶奶来了,木榕就和他爸住在一起。
  奶奶进门两天了,木易始终龟缩在屋里不露面。
  这夜没电,一根蜡烛燃着,煌煌烛光在粉刷不是雪白墙上,萤萤闪闪波动着。孩子睡熟了,奶奶轻轻拍打着惠丰后背,奶奶看着惠丰问惠丰,惠丰想掩饰什么,并且用一种苍白的笑来掩饰,这非但没有打消奶奶疑虑,反倒让奶奶忧心忡忡。
  奶奶说:我是奶奶。
  一句话,让惠丰惨惨戚戚,在夜里低低啜泣起来,呜呜噎噎地。
  奶奶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那只手就搭在惠丰后背上,摩挲着,摩挲着,直到惠丰渐渐安静下来。
  惠丰没再说。
  奶奶也没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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