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23 21:55:28 字数:8942
日子像清河水一样二波三折地流着。
惠丰憔悴了,苍白了,脸上少有的色彩,日渐一日的黯淡萧索。不静时熬着一天又半夜,静时就倚在窗前,深想着不见尽头的岁月。本来不成熟身板青涩,弱柳临风似的,又经历这么多坎坷,把自己都弄丢了,丢得远远,像一块花边理石干硬在那里。还要活,为自己,为肚子里孩子,而活得日子缓慢又滞重。其中原因,木榕当然不知道。惠丰和木易也不想让他知道。看着惠丰迅速消瘦和苍白,忧,甚忧。摇头叹气,把脑袋晃悠出白发有几根了。晚上,当木榕把她拥到怀里,感觉惠丰瘦得如一段硬木,不盈一抱。
惠丰已经是瘦骨支离了。
惠丰感到木易也老了,也瘦骨支离了,但,他的阴险毒辣,就散播在院落,看不见摸不到,随时会探出头来。
终于有一天,惠丰累了,躺倒床上。
惠丰说:我累了,累完了。
惠风简洁地说,眼泪双流。
木榕看到过惠丰哭,但没看到过惠丰这样哭,魂哭魄也哭,全身波浪一样抖着。木榕上下牙磕碰一下,被她感染了似的,也难自恃。两手对接在腰际,箍紧惠丰,惠丰身子挺了挺,哭声忽然变大,又马上放小,小至无声。时间就在两个人眼里消失,静下来,木榕拢住惠丰说。
木榕说:累就歇,傻了?
木榕说:在一起写诗时候,你真像诗,又清秀,又灵性。
惠丰说:我不傻了,我健康起来,我活跃起来,你还会写诗吗?
木榕说:你必须健康起来,必须活跃起来,我才必须写。
惠丰一对哀哀欲诉眸子,瞧着木榕。
木榕还在说。
木榕说:咱也不烫活了,我去管老爷子要,他最疼我,可我也最怕他。
木榕又说:这样下去,我们孩子怎么办?你还能支持多久?
一句话。这句话,如黑夜明灯,豁地四周都亮了。惠丰和木榕就被罩在这层温柔光彩中去了。
惠丰像被木榕一下子从黑暗抛向光明。光明强烈,让她眨目,眼里都是绚丽,哗哗地流。怨,恨,忧,羞,愧,喜,泣……自己也弄不清了一种什么心情。一种对新生活冲动和渴望,像被一枝粗暴折断新芽的枝条,旁边又钻出嫩芽,尽管不是茁壮。
惠丰忽然大叫。
惠丰的忽然大叫,就像要喊醒春天。
但,这时,已进入冬季。
田野,寂静的田野,不见了绿油油秧苗,不见了黄灿灿的颗谷,连高粱杆,玉米秸也消失在这个季节,空荡荡的田野,现着泥土浅黑色的本色。有风,风不是很大,水样向后流去,又水样扑面而来。木榕驮着惠丰走在怎么也躲不掉的风里,往家走,阳光斜斜照射,虽不是特别强烈,但惠丰脸在阳光里显得很美,嘴唇改了往日颜色,苹果样艳丽,双颊也添了色彩,夺去很多人的目光。惠丰咬着牙歇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让像换了新人似的。今天又高兴,是因为昨天和二头定好了这两天过来打门窗。今天附近村里集市,该准备的准备,吃的吃的喝的喝的。又生心趁这空当想回趟娘家,给爸爸捎上两瓶“西风”酒,给奶奶买上两包到口酥,给弟弟捎上一双解放牌绿军用鞋,至于妈妈,她没买,给她花了骂,不花也骂,花与不花反正都是骂,那就等她不骂了在花,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高兴,花的又是自己烫活挣的钱,踏实。一高兴,脸上就飞来两只粉蝴蝶似的。
从回家到现在想回家,就回家过两次,两次加起来也没有半天时间。第一次回家还是怕碰到熟人,还是选择傍黑。饭早的已经开始吃饭了,晚的烟筒里还在冒着烟。先迎接她的还是那条老狗,妈妈也在灶台前烧火,大屁股下垫一个高粱叶编织蒲苔,看到她,眼里光亮和灶膛光亮一样红光。锅上,热气氤氲,从锅沿缝隙挤出来,抱成团,袅袅娜娜向上升腾,活脱脱一个乳白色的圆锥体。妈妈说一句,来得正好,饭要熟了。揭开锅盖,一大团一大团热气更浓。妈妈唏嘘着,等热气淡一些时,她锅里舀了一瓢水,花帘上加了两个馒头,然后,扣锅盖压住热气,重坐回去烧火。惠丰很想吃饭回去,可没吃,她想到了那晚上吃饭情景,如梗在喉,心里也像闯进活物一样。她出门时,妈妈望着她,几分钟时间,就站成一幅变幻的画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真实,时而梦幻……这幅画像,恍惚又闪烁,暮色浓重地笼压过来。惠丰决定走了,她没敢回头,怕回头被妈妈目光软化。走得没影了,她眼里流露出比刚才更明亮火花。
第二次回家,家里只有奶奶,奶奶带着老花镜,手不闲,在院里掰玉米。那阵正是收秋,人们忙啊!奶奶坐在院里,坐成一道风景线。惠丰没等家人回家,想走。奶奶拉住她的手,说:傻丫头,省了饭,你妈更不欢喜。想家了回家,累了气了也回家避避。听这话,惠丰眼里飘来一团雾,惊异地看奶奶。也许奶奶意识到自己失言,住嘴,扔惠丰身上不安的一瞥,脸色一灰,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笑,却实际上只露出一番苦涩的意味。
大的风在清河上吹过几次后,村里就变冷许多。虽然今年少雨,但清晨起来,村里人家房檐瓦背还是因为潮湿,积一层白霜,这霜极薄像雾,霜大日子太阳也大,当太阳由红变黄变白时候,那些白霜自然就消失了。
惠丰穿上棉衣,那种极薄的棉衣。
惠丰那种旱地拔葱,白洁,细润的感觉没有了,无论怎么看,也是看不好。自己买布料做的衣服又偏瘦,肚子顶出山丘。后襟衣摆贴在后背,前襟下摆就空荡荡摆,任她身态千扭,也摆不出花样,还摆,更显惠丰山也高,涧也深,别致的不忍让人入目。还给人一个感觉,就是中间太重,不知哪一天就会把她从中间折断。
但,惠丰有一种满足。
惠丰有一种拥有全世界财富的满足。
惠丰就是因为有这种财富的满足,才挑逗着对新生活生长情绪。
天气真冷,冻得路面惨白坚硬。路边果树已经没了叶子,干枯枝条利剑一样,刺着天空。村里人一般就不早起了,偶尔有人走动,也是有事的,或者憋急眼去厕所的。鸡啊猪啊鸭啊鹅啊倒献殷勤,弄出一些动静,让人讨厌。尤其那公鸡,拍着翅膀,跳到墙顶篱笆架上,自豪叫一声或者叫几声,叫一声或叫几声后,再死皮赖脸缠住母鸡,调戏一番。晨暾就像从鸡笼里探出头来。
冬天天短,七点麻亮。
今天二头来做家什,惠丰比往日自然早一些起床。无风,算是个不错的天。本来不打算去肖桥,好天也给人好心情。她不指望木榕,木榕从她进门也没去过肖桥。尽管前些日子收秋,他表妹杏儿过来喊过他,他也没去,理由也是铁打的,今年活多,老婆干不了,老的不干,这些理由已经足够了。同样,惠丰家里人,也没人提及过木榕和木榕家里事,仿佛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还未来,只要惠丰在,娘家人就怡然自得,也就怡然自得了。
惠丰进门,一家人就弟弟不在。弟弟辍学,去一个五金厂学徒去了。虽说冷冬,没生炉子,但家人心依偎一起,还是其乐融融样子。爸爸看电视,妈妈也是。妈妈胖,肉嘟嘟脸上表情不再是以前欢天喜地样子,脖颈灵动,若兔,警觉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身子粗,力气拱的,一个屁也能撕破村里平静。原先妈妈是生活在一片光明里,现在变了,一切都变了。笑浅浅的,力气还有,都用在田地里。她知道变的原因,惠丰摸摸自己肚子。爸爸还是爸爸,遮掩着自己,表情依旧是平静表情,干活就是。
倒要说说奶奶。
奶奶活得干干净净,和奶奶心里一样的干干净净,软软的,沸水里的面条一样。
惠丰和木榕走了以后,奶奶也不再出门,所以就很少出现在人面前,仿佛被惠丰无形中在门口筑了一堵篱笆墙,堵住不让奶奶出去。可分明还有很多人凑到屋里,和奶奶弄出一些喧嚣。后来,妈妈硬着心给奶奶找事干,有事干了,奶奶不会想更多。还让她扫地扫院,奶奶扫,妈妈偷在一边看,奶奶就挽起袖子,真事一样,可怎么也耍不出以前那种轻舒风度,但很专注,也很笨拙,黍子穗扎成笤帚一挥一挥,动在地上,浮起片片尘土,朵朵蘑菇云云似的飘起又飘下又飘起。妈妈看,妈妈看着掉泪,然后夺过笤帚扔老远,后来就改成让奶奶纳鞋底,卖碎布头让她做小件,占着手占着心。惠丰回家来,不提及惠丰婆家的事,默默做活,默默迎送,怕一个不小心揭开那块伤疤,流出鲜红的血。奶奶也是,只在惠丰来的时候,话头,总是跟着惠丰的话头走。像浇地农人,跟着水头走。
奶奶坐着,老僧坐禅一样。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奶奶可以做一天持立不倒。惠丰进门,妈妈和她打招呼,奶奶听到了,惠丰笑着走到奶奶跟前,奶奶同样笑着扔到惠丰身上一些话。
知道今天回来。
我来了,你看到了我才这样说吧?
你个小丫头,不相信奶奶起来了,早晨喜鹊在院外那棵秃了叶子的老杨树上噪叫呢?我就納磨你回来。
惠丰笑笑。
奶奶似乎老了些,脸上纹络皱缩,但不是很深,浅浅的像从四面八方往一起聚集,又像聚集的皱纹向四面八方延伸,奶奶也笑了笑。
奶奶说:你小丫头,不信?不信问你妈妈我说了没?
惠丰说:信,信,谁说不信我揍她。
奶奶说:你说的,揍你自己吧。
惠丰说:呵呵,奶奶,冷了,知道冷了吧?
奶奶说:有事做,动着,没感觉冷,冷了不用我说,你妈妈自然就生炉子了。
惠丰说:嗯。
奶奶说:事,是做不完的。做,做了,一件件的少;少,少了,又一件件的来。人,活着就是为做事来的;事,是为活着的人做的。所以呢,事是做不完的,也是个念想,终于有一天,不做了,完了,那就都完了。
惠丰说:那就奶奶每天都做。
惠丰又说:那奶奶又做什么了?
奶奶像被惠丰注了一剂兴奋剂,两眼泽光熠熠,有些瘪陷两腮竟浮出微微的红意。奶奶开始动,舒展开交叉的两腿,动作分外敏捷,多多少少有一点麻木的样子。
奶奶说:你看你看?
奶奶从炕梢抻过一个纸箱,手指撬杠一样伸向箱盖,四片箱盖扑腾一下,像欲飞鸟的翅膀。奶奶俯下身,两眼专注,两手一前一后翻腾着,终于抬起头,手里拿着一叠很精致小小碎碎。奶奶把这些抱在胸前,好像抱着一些温馨的回忆。
奶奶说:你猜?
惠丰摇摇头,撒娇口气说:不猜,说嘛!奶奶!
妈妈不知多时站在门口。或许妈妈根本没有看电视,一直就站在门口,忽然插话。
妈妈说:那是给你家孩子做的,小褥子儿,土裤子儿,小枕头儿,小褂儿,鞋儿……
奶奶说:你妈妈让做的。
妈妈说:你奶奶让做的。
奶奶说:就你妈妈。
妈妈说:就你奶奶。
奶奶说:我又不能上集上店,都你妈妈买来让我做的,她不买东西,我用什么做?
妈妈说:我买是你奶奶逼着我去买的,她说孩子快生了,该准备的什么也该准备了,趁早好。
妈妈又说:妈,你多大岁数了,讲理好不好?
奶奶说:有理吗?有理吗?
奶奶嘻说着,把目光递给惠丰。
奶奶说:你妈让我做的都是双份的,男孩是枕猪枕头,女孩是枕猫枕头,我一样一个,生男孩生女孩都能枕上我做的枕头。还有小鞋也是一样一个,双份。
奶奶很兴奋,兴奋地笑笑,又说:丫头,走近我,让奶奶摸摸肚子。
妈妈听到肚子两字,哀怨地看惠丰一眼,忽然声气低下来,忽然像霜打嫁禾,忽然世界上所有软绵东西都像浸在水里,连空气也忽然紧张成一种冰白色。妈妈阴下脸,退出屋。惠丰心里酸酸的,想说话,嘴唇微微张开,但妈妈已经出去。惠丰挺直腰板,挺直的腰板就有点像妈妈性格了,她咬下嘴唇,把想说的话像吞药片样咽下去,这一点也有点像妈妈,从妈妈身上不会让人看出妇道人家的柔弱和怯懦的,可是,惠丰那么娇小,不像是妈妈坯,更像奶奶。
奶奶摸着惠丰肚子,惠丰感到奶奶在摸着自己生命。
惠丰感到奶奶手像一只蜜蜂在爬。
奶奶目光透过厚重镜片,明显着清澈柔和,像小姑娘的目光,热乎乎,粘乎乎。热乎乎流淌着粘乎乎的情感。
奶奶手停在惠丰肚皮上。
奶奶手就停在惠丰肚皮上,似乎在感受这什么。
奶奶矍铄脸上慢慢绽出笑容。
奶奶说:是男孩。
奶奶肯定地说:你看看这小秃羔子,你看看这小秃羔子的动静,在肚子里就想踢我,就想欺负我这糟老婆子。
奶奶说:你妈妈还不敢呢。
奶奶说:人老了,有人欺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奶奶说着,突然刹住话头,陷入一种痴迷的沉思状态,她眼睛盯着房顶,又仿佛要穿过房顶,看着房顶以上更高的东西。奶奶就那样不动,刚才眼里的清澈柔和变得有些悲哀,她摘掉眼镜,轻轻一抹,碰流了两眼泪泉,眼泪就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大珠追小珠地跳出来。
奶奶说:这是怎么啦?
奶奶说:人老了,就是事多,给小孩们添腻歪。
奶奶说:小秃羔子挺猛烈的,着急出来,闯世界似的。
奶奶说:是不是吃饭走?
惠丰说:不吃,不吃,家里有干木工活的。
奶奶说:走吧,走吧,家里有干木工活的你来干嘛?
现在阳光是一天最好时刻,但冷气无处不在,贼一样地游。出门时候,妈妈说:自己疼自己,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了。
妈妈说:冷了,又不方便,就别来回跑了,用东西让别人捎个话来,让你爸爸给你送去。
妈妈说:八月里别碰着别磕着。
妈妈说: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惠丰没接话,步履沉重,双腿灌了铅样,每迈一步,都像一股无形的力向后拽似的。
妈妈又说: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惠丰还是没说话,内心却涌上了一层暖意,这股暖意氤氲着弥漫开来,渐渐溢满全身,脱掉衣服也不会再是冷的样子。惠丰狠狠点点头。她的泪就出来了,但她不会回头,碎步碎步往前走了。
太阳还是光亮媚人。起了一点小风,树干不动,草叶招着野风,走走停停地飞散。没进家门,惠丰就听到电锯,撒欢似的叫嚣,惊得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院里墙根下,阳光里架着电锯,二头脑袋像鸟巢,上边放上两颗鸡蛋就能孵化出小鸡似的。他耳朵上夹着一颗铅笔,左描右扫,一会一只眼,一会两只眼的,现在正把锯断的板条,放在电锯平台上,前腿弓,后腿蹬,纸片样刨花,菲薄透明,唰唰的浪花一样流泻在地上。
二头看到惠丰进家,关掉电源,抿嘴一笑说:看到我来,躲出去了。
惠丰说:我怕你?
二头说:不怕吗?你那么小,我这么大。
惠丰说:放屁。
二头说:我来你家干活,就是冲你。
惠丰说:这个倒是。
二头排行老二,二头下边还有五个,都是一色带蛋的。父母后悔,脑袋热光知道舒服了,没想到山一样重量压在肩上,后悔晚了,就声明,反正自己有媳妇了,让儿子凭自己本事承包自己。哥几个也争气,大的小的先后有了窝儿,单剩一个二头。二头总是浪当个脸,像个老头,面色金黄,橘子皮一样的颜色。木庄就他一个木工,因为这,人缘也挺好,可以进一家门再出一家门。其实,他以前经常有人给他提媒,他性子急,一见女人,眼珠子就充血,鲜鲜艳艳,泛着红光,还浑身颤颤抖抖,下身往前一挺一挺,会让人不由得想到那个猥亵动作。当然人家害怕,怕了就凄凉地喊,喊叫声恐怖,可以恶毒一个村庄。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慢慢就没第五次。他就像行驶在浅水里的船搁浅了。他确实也有一套,男人似乎都有一套。
开始喊他的是木榕,他不来,是因为木易骂过他家,木易在二头还小的时候,木易看到他一家,说凭这密密匝匝一窝要是能娶上媳妇,那就狗戴上帽子也能说媳妇了。为这,他犟住了,驴一样,说去行,让木易给我说个媳妇,要不就不伺候个鳖。后来,惠丰出面,比她大许多的二头一看惠丰,竟爽朗答应了,好像还骂了她一句妖精似的。说谁给咱送钱也要,不要傻小子。对于二头来说,钱不是很重要,反正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主要的是挣着钱把别人娘们当成自己娘们看,也是满足的事情。于是也说好了,工钱先欠着,饭必须是管的,二头无多求,也就应下来。生活中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这段时间,惠丰在她人生道路上默默跋涉,历尽艰辛,终于,她登上了一个高峰。也许这所谓高峰不过是个低点,微不足道。她累了,只是让她如负释重喘口气。她毕竟流着眼泪用心,从不让木榕出去打工到让二头来家中做活,看似一切是顺理成章,其实是她经历多少个不眠之夜辗转琢磨出来的。再以后,就让木榕写诗,甚至招赌,这样,只要有人在,木易就不会走到自己身边。木易骨子里狂妄傲慢以及对自己的不可理喻,当然还有他的狡猾阴险和欲擒故纵的伎俩,走不到身边,他的计谋就不会做善事一样在惠丰面前睽睽操纵。她必须坚持两个月,两个月到了,她就抱着孩子过日子,错的也成对的,对的更是对的。谁都是正当的,谁都是正确的,正当的正确的都让人无可指责。
惠丰平添了许多精神,仿佛换了一茬血。肚子发面馒头一样日大一天。孩子在肚子折腾,折腾的她浑身是劲。可寒从那天换檩条之后没露面,可在惠丰心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如一群家雀,叽叽喳喳没个消停。等听到二头说,可寒和老婆闹别扭了,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的咯噔开了。她不需要问一些理由,就肯定地说,一定是他老婆不对。他老婆怎么会对呢?等可寒再来木榕家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那是木榕想写一首组诗,确切地说,写了感觉韵味不到位,憋得脑袋木瓜似的,还憋,还憋不出来。惠丰说你去找可寒,那王八蛋头发丝也是空的,钻上眼,可以当箫吹。木榕去了,木榕回了,可寒来了,就是这么简单。可寒瘦了,瘦的骨架外像挂一张肉皮;可寒黑了,黑的像一块铁板,惠丰感觉他就是鸡毛似的轻。她忽然有种抱抱的冲动,看看,试试,是不是鸡毛似的轻。可寒眼里血丝遍布,傲相不减,走路声音还像鎚子砸蒜样热烈非常,如疾风,搅动着空气。可寒进屋来,没理惠丰,惠丰浑身竟一阵阵哆嗦起来。
那天,可寒给木榕改的那组诗叫《清河岸边》
那天,木榕很高兴。
那天,可寒还是阴沉着脸,像有阴影罩着,走不出来。
那天,惠丰心疼,一动一动的疼。她觉得要一个场面,要一个心情,她叫木榕去打酒。说二头沾可寒的光也好,说可寒沾二头的光也行。酒桌气氛开始就炽热,可寒之前没人看到他喝过酒,今天,放开自己,彻底疯狂了,喘着粗气和木易拼,和二头拼,像拿出根火柴放在空气中一晃,就会燃烧。
木易说:喝大了,喝大了,不是自家的酒喝吧?
二头说:和老婆闹别扭,跟酒较劲,不值不值。
可寒说:谁说喝大了谁爬着走,不信,一人在弄一杯。
一杯三两。
仰脖,又是一杯。
二头开始兴奋,兴奋加上酒精刺激,语言加密,语气明显的有一份浮躁。
二头说:什么叫老婆?
木易说:老婆你不懂,说白了就是给男人找个窝儿。
可寒说:大眼姑娘泪多,青草驴子屁多,你俩放锅里煮煮一个味。
二头说:看看你老婆。
可寒说:别提老婆。
二头说:就咱命好,任谁个女人也可以给咱当老婆,你行吗?
可寒说:我不行,那样对不起老婆,老婆功劳太大,给我生了女儿。
木易说:四个女儿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这事现在多了去了。
可寒说:真是驴*里掏不出好话来。
木榕没喝酒。他知道可寒的脾气,除了怕他爹娘,敢把天捅个窟窿。再说可寒是自己叫来的,也算帮忙。木易是爹,他想把木易搀自己屋里,但木易站起来歇底斯里,开始咒骂,并嗷嗷叫唤,掉在陷阱里的野猪一样。当然,可寒雄心烈火也被点燃,拿起筷子就抽,举起落下,落下又举起,要么落在桌上,要么落在盘子里,有木榕拦着,当然筷子落不到木易头上和身上。很快,屋里一片狼藉,汤汤水水四溅,而破坏还在继续,木榕强拖硬拽把木易弄到院里,二头斜拉着身子哧哧怪笑,目光像舌头,在惠丰脸上舔来舔去。二头也醉了,醉了的二头本性毕露,他闻到了肉香,他站起来,耸着鼻子嗅来嗅去,嗅到惠丰脸上,他忽然张开嘴,他变成一个食肉动物。惠丰惊恐,躲闪着,其实她不用躲闪,因为二头从根本上就醉了,他站起来的时候,就决定自己已经要倒下了。到是惠丰一躲,被凳子一拌,一晃,可寒扶她一把,惠丰站住了,可寒也倒了。木易还在院里,不服,豪气冲天,赫然在显示他当年英姿,木榕喉咙说破,终于把他拖回屋里安顿下来。木榕回屋,屋里寂寞空前,可寒和二头似乎都在做着梦,二头梦里肯定很美,双唇哆嗦出一团白沫,可寒倒在地上,而地上有一滩酒水,可寒就躺在那滩酒水里,惠丰招呼木榕把可寒扶到临时搭起床铺上,然后他去送二头。
可寒醉了,衣服也像醉了散发着浓郁酒气。他躺在床边上,手脚伸向四个方向,姿势超常不雅观,就不雅观的像个小孩,很让惠丰心疼。惠丰想拿件衣服给他盖上,又觉不妥。看着他穿着潮湿衣服,这么冷天,心又不落忍。她想给他换上木榕衣服,想着就解褂上纽扣,两手竟不像自己抖动,好不容易解开了,又弄不动他,她看着他,忽然激动起来,她和木榕这么久了也没有这个感觉,她心悬起,要跳出来大闹一场似的。可寒身上细光闪闪,肉色迷人,精瘦的胸脯舒展着男人感性,惠丰想摸摸,就摸了,他的肉硬邦邦,哪是什么肉,是一种特质材料做成的,她控制不住自己,想俯下身咬他一口。可寒不知怎的,像嗅到了一种浓烈的鲜花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惊醒,他一把抱住惠丰,花香就在他怀里飘,飘啊飘啊香。
天冷了,冻得万物嘎叭叭响。
木易屋里,惠丰让木榕生了个火罐,流淌出温暖。那棵老槐树下静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显出它的孤独伶仃。屋里开始来人,开始忙忙乱乱一片,进这屋的不能说没有好人,大多也是一丘之貉,屎眼拉,拉眼屎,滚蹄的,打梆的,歪脖子横郎放枪的……木易开始不解,瘦俏脑袋上,顶端亮着两盏灯,微黄虚设,活像两个140型小鸭梨。其实他现在也不解,一向死人墓似小院,一下涌入这么多血肉之躯,屋里要塌陷似的。无论如何,男人们陆续到他屋里来,像一个据点,又像一个娱乐场。少的打扑克,把一个屋子摔得气氛浓烈,赢了,喝了蜜似的,输了,吞了盐似的,有时为一元钱,弄得脸成屁股。也有的图个乐呵,输了贴纸条,手气不好,有总输不赢的,那纸条多得贴没了脸,白纸条一绺一绺的,喘气就动,嘀哩啷当幌子样,又像招魂幡一样引着风。一阵笑接一阵笑的,没个尽头。少的玩,老的挨不上个,看着听着拾着笑,倦了就抄起手打瞌睡,暖和屋,又不会感冒。这阵人们就都长了心眼,抬木易,爷们爷们地叫,爷们群里你最高一类的话,这话会让木易扔掉拐棍,一身豪气,但满目凄凉。捋捋山羊胡子,那种战争年代的威风,凛凛依然。总之,人们学乖了,乖得儿孙成群一样,言语一串一串清露似的,沁得木易心里一梗一梗的。
木易很快活。
木易觉出自己在人们心里的翘立。
木易习惯了侃天论地的日子。
木易在这如海潮般温柔深厚日子里消融了。
木易头顶上是一天艳丽色彩。
木易不知道,这正是惠丰希望的,包括在一起吃饭时候,惠丰也是尽可量避开木易,给他个脊背装作干什么,或者躲出去,甚至惠丰想过,用布带勒紧肚子,别让木易感觉出什么。
该准备的差不多了,雪下了,大年三十也到了。
雪不大,太阳光一照晶莹生辉,每家每户,对联红红的贴着,红剪纸,红纸钱,象征蛇年的小龙腾空,白里透红。进门红火一片,出门一片红火,把农家质朴淳厚好像都燃烧起来了。
木易的屋里只要有欢乐。
惠丰心里就会有春天。
虽然千里依旧冰封。
惠丰觉得绿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