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23 21:12:51 字数:4092
那天,木易跌一跤。
那天,木榕在家。木榕在家他就有些放心。像家里藏着聚宝盆,警惕着警惕。木易无聊,无聊的木易院里转几圈,又转几圈。转得难受,决定去村口老槐树下,去当他的统治者,坐在那里,乐就来了。街岸不静,阳光满着,不知哪里就会出现一只蹒跚的鸡,跳窜的猫,两侧房屋列兵一样整齐,这些与他都无关,一律顾自走。他走着听到哨鸽响,当听到哨鸽响时,以为幻觉,乍起耳朵集中听,还响。他走着,仰起头,天空瓦蓝,太阳金黄,而鸽子雪白,其实他看不清这些,是凭感受。纤尘不染白鸽,体态轻盈滑翔,优美弧线与天空与太阳成映,浑然一体。然后呢,他想了想,然后鸽子飞累了,打着跟头掉下来,正砸在他脚面上。他不去老槐树下了,拎起鸽子回家,衔吧衔吧,剁吧剁吧,切上几棵大葱做陷,大锅里用文火烙个盒子,连骨头带肉齐嚼,比那疙瘩汤强远去了。他砸吧砸吧嘴,就像那鸽子的肉香在嘴里四溅。想着走着,那条做主力的腿,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打晃一下。打晃一下,终于失去重心,倒了,半截枯木一样噗通一声,闹个前趴。他想竭力站起来,没成功,前后看看有没有人,像希望有人扶他一把,又像希望不让人看到一样,这时木易狼狈得慌慌张张。他站起,必须先坐起,他的脚不给力,只能拱起屁股,两臂弯曲在地面,袋鼠一样,又像出殡灵柩前孝子跪拜那个姿势似的。他坐起时候,脸色苍白,石膏一样。能坐起,证明老骨头还没有枯透,但也摔得不轻,不然不会呲牙咧嘴,不然不会气喘如牛。他歇了一会儿,开始动,先是往墙根挪了挪,然后用胳膊抵住墙面,手藤蔓一样,长点上点的,长到合适时候,一手摁住膝盖,旱地拔葱样,但慢慢站起来。这些,当然有人看到,于是,有人说。
哈哈,摔死个蛋的,四害里面木易应该算一害。
以为趴下抢屎吃呢。
能站起来最好,瘫了,惠丰就苦了。
也是哈。
木易不能再去老槐树下,走回家的样子很疲软,身子似乎又矮一截。他额头先着地,他皮厚,着地的地方肿了一块。他脸色本身就是酱紫色,无论青,无论紫,倒也不显。但是,毕竟老了,哼哼唧唧的。走进栅栏门,刚才的刚强立马消失,俨然一个受了气的孩娃儿。木榕知道他摔了,回屋告诉惠丰,惠丰出去问了句,回来接着烫活挣钱。木榕则留在木易身边,叨唠着爷俩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一个话题。
真好,真的好,摔不死你个老不死的。
惠丰烫着活,在心里狠狠骂了句,骂过之后,浑身都轻松。有了久违笑意在脸上荡漾,这多年,头一次恶毒骂人,还是骂公公。因为她恨,因为她想体会书上说的话:骂人也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痛快。从未骂过人的人,不妨试一试,会领略到一个全新的没有体会过的痛快。惠丰起初不信,现在信了,骂人是可以让人笑的,解馋解闷解恨解忧解心宽,无论怎样,她现在眉飞色舞,觉得自己很英雄。这种心境和心情并没有让她保持多久,就被木榕带来的话冲净了。木榕进屋,惠丰抬头,二人目光那么一碰撞,惠丰看到了一个全新意味,木榕摊摊手说。
这可好,跌了一跤,把说好的事跌跑了。
说明白些?
老爷子无名火,想到哪里烧到哪里。
说说?
说嘛说啊,原先说房顶,窗床之类的钱他都出,现在房顶弄好了,别的不管了。
挨摔有关系吗?都是说好的。
说好又怎么样,结了婚还可以离呢。
惠丰听这话,脚下地面塌陷似的,耳朵一嗡隆,死鱼样眼珠盯木榕,一动不动,眼珠就有些疼。惠丰奇怪,惠丰很奇怪木榕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好像蓄谋很久的一句话,更奇怪的是,惠丰的心悄悄膨胀,把自己整个身躯大大撑起来一样。
惠丰说:你要后悔了,我可以滚蛋。
惠丰说:这话,像吞了蒺藜,扎心。
惠丰说:反正我也是这样来的,反正什么证也没有。
惠丰说:我死也要保住孩子,我脏,孩子干净。
惠丰说:你会让我打掉孩子吗?
木榕这阵好拘谨。拘谨之后,怪怪的,闪开惠丰迎面,目光一闪一闪,似乎要述说一个即将开始的故事,又像一个屠夫正要解刨一个稀有动物,因为稀有,他没有见过,自然不知从哪里下刀。木榕先是看惠丰的脸,接下去,脖子,胸,肚,胯,臀,腿,脚,后来又把目光从脚上收回,落到惠丰后脑勺。惠丰不解,木榕一种情感波澜在脸上就泛泛开来。木榕说。
哪儿都美啊!
哼。
我怎么会把这么美的人推出去呢,我答应了孩子是我的。
我怕,你会陪着我,直到孩子生下来吗?
当然。
算数?
不算数我爬着走。
谁让你爬,要真你是心里话,我宁愿替你爸摔一跤了。
那可不行,摔着孩子怎么办?
你每天可劲折腾我都没事,孩子恋我,替他摔一跤,床钱窗钱摔不跑,全有了。
也是,这个老爷子,答应的事反悔,抠。
要不,你自己去找二头,跟他说说?
哪去找他?这玩意不着调,专钻草窝。
榆木脑袋瓜子,你站在房顶,就这大村庄,哪里电锯响,肯定就是他,村里不就他一个木工吗?
也是哈。
出去拾掇拾掇院子吧?
今天不想,今天看你好美。
木榕由衷说了这句话,走进惠丰,把宽阔胸膛挺过去。
木榕说:这就是你的床,我要你在上面睡一辈子。假如呢,假如你再上别人的床,我就把你的腿烧鸡一样拧下来。
木榕的话,让惠丰激灵,她的头忽然炸裂一般,像要被木榕捏碎似的。
木易开始暴怒,僵硬舌头在嘴里运动自如。他眼睛尽管浑浊,但瞳仁不停止拨动,打量小院整个动静。只要惠丰眼光和他一碰,便清楚了,里面盛的感觉相同,产生疑惑也相同,同时也能感受到他阴森精神和难以消解的仇视。让惠丰背上就有一股凉意,每片肉在簌簌抖动,宛若有几只蝎子在爬。
床,窗,柜必须要做,这是惠丰认准一个信念。她想,自己这么小,长日子在后头,她不奢望什么,就想有个像模像样的窝槽儿,叫家。木榕本来想去打工,让惠丰拦下,她知道木榕一走,这个信念就会像一个气球,遇外力,嘭一声,一股气,什么也没了。而她肚子渐渐隆大,她宁愿像蜗牛的慢,但可以昼夜不停,挣钱攒钱。她宁愿让木榕什么也不做,或者陪在她身边做他愿意做的。风来可以做墙,雨来可以做伞……更主要的,更更主要的原因是怕,怕木易,从那次谈完话就怕。她不敢抬头,怕看到木易鹰钩鼻子上的眼,怕看到木易鹰钩鼻子下的嘴。可是又总让他看到,鬼影似的在院里盘旋出没,惠丰感受到一种威胁随时会向她逼近。
果不然。
木榕并不是总在屋的。
木易的嗅觉灵到极致。
木榕出去挑水功夫,木易老鼠一样闪进惠丰屋里,开始用眼睛斜她,很放肆的光。惠丰放下手里活,抬起头,看到狐疑之色浓重罩着她的脸,这样凝视,把惠丰脸上表情完全凝视掉了,就是这种奇异表情,这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神情,阴沉邪毒。惠丰眼光晶亮,却惊恐惊惶。
木易脸上肌肉抽搐着,好像在重新组合。
惠丰嘴唇则细细哆嗦着。
惠丰咬住牙齿,控制住自己,不说话。她盼,她盼木榕快回来。她还盼,盼那个雾一样的可寒忽然出现。
木易嘴也开始动,一条老黄牛懒懒的,嘴嚼枯草似的动。动着张开嘴,散发着青草气息的话,流水一样出来。
木易说:你算把石头迷住了,你是疼他还是害他?
惠丰看着他,不明其意。
木易说:你把他栓在裤腰带上,在家耗,等用钱了,我看你花嘛?花纸钱吗?
惠丰说:爸,这是什么话?这是老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木易说:你拿我当老人嘛?拿我当老人怎么不听老人的话?
惠丰没接上话。
木易说:会虐待你似的,那么张脸拉着,是让我看吗?你是来这里避难的,你是来这个家里生孩子的,你太阴险了,你生下孩子谁知道下一步你怎么做,你要是不怀别人的种,你不会跟着石头的!
惠丰真想不出,木易会说出这样的话。细想想,站在木易角度,这话也许对,不是怀维和孩子,打死也不会跟着木榕私奔。可眼下又能怎么做,妈妈那晚用话也把自己挡在门外,尤其奶奶真经不起折腾了,奶奶还说,错一次不能错第二次。这院这家这屋竟成了牢笼,把自己严密密封住了,深想,苦难像日月一样绵长,没头没尾的。眼里暗涌泪珠,盈盈欲滴。
惠丰说:爸,我要怎么做,才合你心意?
惠丰忍不住低喊。
木易火气也似乎更大一些:要你怎样?你说怎样?就像你一进这个院就占了九成礼。
惠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话行了吧?
惠丰竭力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惠丰以为不说话就好,说话木易就动辄其咎。
木易说:不说话就行,不说话就行,我还不说话呢?
惠丰说:那到底怎样?
惠丰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流下来,两股溪流样。
木易说:别跟童养媳似的。这样吧,我降低条件,你去打胎,咱要自己孩子,我和石头神仙似的每天供着你?
惠丰说:不。就不。
惠丰忽然要爆发。
惠丰也忽然要勃发。
惠丰勃发的生机好强烈。
木易不相信地看着惠丰,轻轻一笑说:你真聪明,看你兔子尾巴有多长,我——。
"我”字刚出口,咚咚咚脚步声,榔头一样传到屋里。木榕挑着水,斜着身子走进院,两个水桶双胞胎似的,一样地颤,一样地动,扁担一弯一弹,一弯一弹的,水桶就沉一下,浮一下。木榕随着扁担颤动,目光平视前方,身体由着身体,感觉大不一样,鸭子似的跩啊,跩啊,跩啊跩的。
木易话头一下子被刀割断似的从天拉到地。嘴里唠唠叨叨,却不是原汁原味:怎么找不到呢?怎么找不到呢?说着问木榕:看到我那修脚刀了吗?我那屋你这屋都没有,奇了怪了,它娘的也会长腿到处跑吗?
木榕说:我没用,谁知道你用完扔哪了?
惠丰赶紧擦掉眼泪,低下头,装作烫活样子。
惠丰在这一刹那,有所顿悟。放眼望远去,天上一片苍黄,地下也一片苍黄。
等木榕进屋,屋里一片柔和。
惠丰说:放下水桶去找二头吧,商量商量木工活的事,然后呢?
木榕问:然后呢?
惠丰说:然后走近我,好想搂搂。
木榕说:现在?
惠丰说:就现在。
惠丰话是拐弯的,这一段时间一定死磨硬缠,也要让木榕陪在身边。只要他陪在身边,写写诗,也像可寒那样,想着出本诗集。可能的话,把可寒喊来,俩人一起写,两个人一起陪着自己。她的思想倏地滑到可寒身上,她不敢往下想了,心里一个大浪过来了。
又一个大浪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