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带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09-23 22:43:49 字数:8992
(一)
“你愿意跟我走吗?”——这是分别时刻常见的话儿。
“如果我愿意跟你走,那你又愿意跟我走吗?”——这又是另一方想说的话。
而我想说的人,便是王二狗,这个还不曾面对过分离的中年男人。这座城里四十多年来每个相同的春秋,王二狗不曾错过一次,对于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的王二狗来说,即便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样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也无甚分别。
四十多岁,王二狗现在的身份,同二十多年前的身份一样——都是建筑工人。一枕黄粱过后,王二狗还在望着这次的施工单位——监狱而出神。
“爹,注意安全!你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事,怎么也不系上安全带呢?”女儿小北在三米多高的王二狗的身下叫道。
见送午饭的小北来此,王二狗赶忙停下手头的活儿,收回出窍的神儿,下了脚手架,一副不打紧的样子答道:
“哟,这都到了吃饭的时候了!爹刚才做事的时候见着监狱里的男人都可怜得很,就多望了两眼,这下都没注意到我的宝贝女儿来了呀!”
“爹!我问你话呢!为什么去那么高的地方做事却不系安全带?你的安全带呢?你不怕从那上面摔下来吗?”小北厉声厉气地问道,且带哭腔且做狠劲儿地指责着。
“这不是昨天吗,咱们施工队的大队长说这个高度可以不系安全带,可今天施工队的小队长却说要系上安全带。哎,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这不,买根安全带可要花去爹半天的工钱哟,我想,要是能不买就不买!”
“我不许你这么说!”小北夺过刚刚才送到王二狗手中的饭盒,扶过二狗坐下,高着姿态叫令道:
“你没听说隔壁村的大头的遭遇吗?往些年,大头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大头成天嚷嚷着要娶阿花做媳妇儿,大头他妈只好安慰他道‘娶不到阿花不打紧,这不是有妈妈陪着你吗’;再往后呢?大头总算是娶着了阿花,可在这以前,大头妈妈也病死了,这回就轮到阿花来安慰大头了‘见不着娘不打紧,这不是有我陪着你吗’。爹,我可不想在现在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才拥有你,等到以后日子好过了,你要是落得了一身的病,还怎么享清福呢?”
二狗撅起屁股挪到了树荫以下,这才拉过小北的手一齐坐了下来:
“这道理爹知道!可爹还知道,瘦子想长胖,胖子想变瘦,这都是人太贪心遭的罪。倘若大头能在有娘的时候孝顺娘,有媳妇儿的时候好好待媳妇儿,也就不觉得委屈了罢!”二狗这又夺过了小北手上的饭盒道:
“来,让爹看看今天你又给爹做什么好吃的了!”
“贪心?你跟我说贪心?那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我只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别为了几个钱糟蹋了自个儿的身体!”小北以臂做枕,声泪俱下。
目下,二狗似乎应该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那个坐在自个儿腿上,捧在自个儿手心的小北了。
“小北!爹跟你说句实话儿吧!”二狗又停罢了箸,第一次以一个男人而非父亲的身份长言道:
“如果我要是只用养活我一个人,只为我一个人活着,那自然,我的生活将会容易得多,当然,这样的人生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简单得多。而现在,我为了你和你母亲这一大家子人活着,固然是要累一些,却也充实了不少。”
“可是,像你这样三天两头夜不归家,我……”小北知道,对于爹的思恋,往往是不易按捺得住的。思恋这种东西,就是你脑海中的那块泡沫,尽管你拼命把它往下压,也抵挡不住它往外死命地冒。
“爹,如果你再这般透支着自己,你就没想过,你老了后会怎样?”小北泪眼婆娑地问着。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王二狗第一次试图去关注眼前这些村落的老者。对于这许多人来说,灵魂与身体一样,也是会变老的。倘若你要有闲工夫,不妨放眼看看你身边的那些老者,他们又有多少不是无所事事的?碌碌无为者,实繁有徒。二狗知道,或许自己的一辈子,不会与他们一样,却注定会活得比他们要累,甚至做些什么,也是身不由己。想了许久,二狗才面露绯色地复道小北:
“我要是老了,应该会是和现在一个样罢!”
这或许是二狗这辈子最享受的时光了:左手扒着饭,腾出右手搂着闺女,还有这不大片的树荫蔽着那太多叫人不能直视的东西。
(二)
“是不是你跟女儿说了什么?你不就是要买根破安全带吗?至于把咱的女儿也牵扯进来吗?哟,怪不得女儿一直不肯跟我说话,寻思着这都是你的杰作啊?对,没错!女儿说得没错!我就是舍不得给你钱买安全带,你说怎么地!你说家里吃饭不要钱?女儿上学不要钱?房租水电费不要钱?要是全凭你给的那点钱,咱全家早就给饿死街头成冻死骨了!你说你这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要死要活地做一个月还抵不上人家寻常男人做一天生意赚的钱!你买不了安全带的事,到底是你自己没用赚不到钱,还是怪我苛刻于你?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自己去赚钱买!我要是发现你再在女儿面前嚼我的舌头根子,我们就只有离婚的份儿了!你说现在去哪里找的男人不比你赚钱多?”本想着一贯泼悍蛮横的妻子会顾着女儿的面应了自己的许求,不料这家庭危机的导火线,却由王二狗那随意的一厢请求而燃燃而起。
离了家,二狗穿着还未及脱去的工作服,淌着满身臭汗来到街上的馄饨店。
吃馄饨,于二狗来说,却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人若是去奢侈地消费,其结果不下为二:要不心安,再不便是心疼。毫无疑问,二狗为其二,而于许多人而言,这数倍价格于普通馄饨的“馄饨店里的馄饨”,即便不真是馄饨,也无甚么干系。倘若这世上之人都是为了“安心”而活着,那毫无疑问,任何奢侈的消费,估摸着都该被捧成“形而上学”的革命追求了!即便是这馄饨我一口也不吃,就在这馄饨店里不动如山岳地坐着,让馄饨店外的人看得难知如阴阳,这便是回了本的!要是门口再有几个因吃不起馄饨而心生妒意的人咬着牙切着齿,那今儿便是赚大发了!虚荣心与嫉妒心之关系,就好比一匹饿狼与一堆好肉,这肉愈是多,这狼便被喂得愈发的饱。
“小姐,我看您的馄饨半晌都不曾吃过一口,要不我再给您去热一回?”馄饨店的服务员问过那位久久不肯下食的女郎,复问过久站于门前的二狗道:
“二狗啊!你这站在门口也有一会儿了,究竟是进不进来啊?”倏然一怵的二狗一番踉跄过后,这才急忙摆着手,一脸尴尬地起了腿。
二狗记得,儿时母亲曾对他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有儿有女的,而每个人却都有爹有娘。要是什么时候受了委屈,就什么时候回家,在家里,你永远都是受人保护的孩子!
而如今踱步在鹅黄色的昏暗路灯之下,二狗却是以一个没有父母的父亲的身份来忆起这句话。或许,只是远远地看着,谁也不知道那是二狗,在这个连人都看不清人的夜里,若不是走到了他的跟前,闻到了那股农民工特有的汗臭味,谁也不会知道,那路灯下的,确是二狗!
(三)
“二狗!二狗!!二狗!!!”
“小黑?小黑!”王二狗呈奔赴之势抱住上前而来的小黑。这小黑,原是王二狗邻村的居民,早些年与二狗小学同学六载,打从上次两人相见,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二狗这边,倒是三番五次地尝与小黑一叙前旧,只是每每来到小黑家中都是一扑而空,不见所踪。其妻云云的,都是小黑疲于工作,而小黑到底在做什么,却连大家一并也无人知道。
“二狗啊!真的是你啊!真没想到今儿会在这里见到你啊!我也不曾想过,我们竟然会以这样不期而遇的方式再遇啊!”小黑连忙推却着二狗前来的臂膀,继而以格外的热忱巨幅抖动着抓在手中的二狗的双手。
“吼吼!你这个老小子,这些年去哪儿做活了?打小咱们班里,就数你最不上进,如今倒是混得有些样子了嘛!”二狗端详着小黑笔挺的西服,用他那只会在他最喜欢的红烧肉面前才有的垂涎。
“这走近了才闻出来,都什么味儿!”二狗闻声而去,这才看见除了小黑以外,他的身旁亦还站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是这男子似乎却没小黑这般的热忱,打从一开始,便与二狗保持着过分的距离。
小黑见状,连忙打量着二狗道:
“二狗啊!你说咱儿这都认识半辈子了吧!我记着你是比我年长一岁的,你看这时日过得也是快了些,才一眨眼的功夫,这半辈子就都耗毕了!二狗啊,我今年都四十四岁了,要是记得不错,你这老小子也该四十五岁了吧!”
二狗这才移过神来,接着小黑的话茬儿道:
“人家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而我呢,日复一日做着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儿,年龄对我而言,就是个数字而已,说起来也没多大意思!只是一想到这碌碌无为的半辈子,我自个儿也都窝气!当年没读到什么书,就混了个小学六年,以致我现在就连养家糊口也成了个大难!”
“哟!二狗你倒是别这么说,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后来的多少年里我也都知道,你是个实在人!老天爷亏待不了你!你这几年来究竟是在哪儿发财啊?”小黑问道。
“我,我还不是那个老样子!你呢?你现在在哪儿做活儿呢?”二狗吞吞吐吐地揶揄道。
“我呀!我现在在做煤矿的生意!”
“哟!我早就听人说了,挖煤矿那是赚大钱的活儿啊!我刚才还在寻思着有什么赚钱的法子,小黑啊!你要是可以的话,就带我一起去你们那个煤矿挖煤吧!”二狗傻笑且作揖着道。
二狗的话音未落,那半晌站于小黑身旁的中年男子嘴角赶忙一扬,嗤之以鼻。
小黑见状,这才赶忙解释道:
“二狗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那些挖煤的苦力,是没有前途的!你要是和他们呆在一起久了,保不准就和他们一样成天个黑汗水流的臭模样!这就像洗衣服一样,你总不会傻到把衣服都丢进那个黑墨缸里去洗吧?像我就不一样了,我早早地就看穿了这一点,你看我如今,和这位张老板在一起,时间长了,你看我就和他一个样了,不是?听我的一句没错,二狗,我看你这人实在才和你说这话的,和张老板这样的人在一个水缸里洗衣服,你准会染成他的模样!”言毕,小黑连忙扶过那叫张老板的男人,那男人又故作谦卑的语气颐指气使地对二狗训斥道:
“也罢也罢!鄙人姓张,单名一个黑,大伙儿来得熟的,都叫我大黑,你也不妨姑且这样叫着!二狗啊,我早些时候就听小黑提起过你,如今这社会,像你这么踏实做事的人确实不多了!我也是看你老实才开导你的!你得知道,一个人的伟大之处便在于他可以看清楚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挖煤?你觉得那种工作会有前途吗?挖煤可以,但不是你一个人挖,要让大家都心甘情愿地为你挖煤!你若是一个人做事,那即便是你做到死你的事也做不完!事儿,是做不完的,那是对于那些工人而言;而钱也是赚不完的,这却是对于我们而言!做事儿得靠脑力而非体力!你要是愿意动脑子,那些体力活儿,自然就交给旁人去做了!就拿小黑打比方吧!十年前,他也还只是个窝在煤矿堆里挖煤的苦力,和那些挖煤的一样,成天黑汗水流的,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除了挖煤,就是睡觉,别的什么也来不及做!但好在这家伙还有些上进心,把他那几年来的积蓄,再加之左右相借的许多钱一并投资在了我这里,与我一同学习经商,现在他可好了,你问他这几年来赚了多少?二狗啊,能使你摆脱贫穷的,只有你自己!现在我们这边的商业圈里分工很明确,小黑负责煤矿那边的工人,我负责煤的销售工人。当然,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负责运输工人的家伙!那些煤矿工人并不知道这些在本地并不稀罕的煤在千里之外是个什么行情;而运输工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苦力会给我们带来竟这般大的收益;再就是销售工人,他们不知道这些卖价昂贵的煤竟是由廉价的苦力摇身一变而来的!这般一来,工人们都不知道他们的付出竟会给我们带来许多的利益,于是我们分别只给他们少许养家的工钱,他们就得谢天谢地了!商业问题啊!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现在跟你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
其实这世事,说白了,也就是这点事儿:都不是一言片语可以说清道明的。
末了,大黑转过身,背对着二狗与小黑。二狗朝着他望去的方向望去:那是离脚下仿佛不远的茫茫大海,旷远且无垠。如今却正于他的眼前。
“好了!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二狗啊!我和大黑正愁差个人手呢!你来了倒好!我把我们的地址留给你,你明天就过来。老家伙啊!你是我这些年来为数不多交得起的朋友。这种不用费什么劲儿就可以图暴利的事儿,除了你,我可不愿意再给别的外人图了美!”小黑留下地址,要事在身一般,即刻便与大黑消失于了夜色之中。
同他们一样,二狗也随即消失于了那片夜色之下,踱步来到了家中。推了门,不及插进钥匙,二狗发现早已有人为他留了个虚掩着的门,进去了,却蓦地觉着,这才是个真实的家:若这门是女儿留的,那平日里谨慎有加的妻子不会不知,倘若这门真是妻子所留……一想到这儿,二狗还是不禁笑得裂开了嘴。
只是这刻二狗还不急着去睡。这夜虽是静得很。
二狗还是来了后院,捋了捋藏在荷包里的今天抽剩了的半支蔫巴巴的烟,随即便吸了起来。这夜里,王二狗此时的孤独便在于:他总是听人说黑夜一定会给你带来空前的孤独!而他现在,即便是想找个倾诉此感的人,也是没有的!
王二狗就这么一个人暗自地发着呆,默默想着: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以赋予他活着的意义的,是金钱还是权力?抑或是以此为目的而假以之名的理想?二狗想了想方才出现在大黑面前无边的苦海,再看罢了此时自个儿身后那个真实的家,现在,二狗却不会因为活着没有意义而痛苦。
明知道平凡的滋味而甘于平淡生活的人,必不是平常人所能理解的。
“而这,正是我需要的生活!”王二狗自语着。
夜静得可怕!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二狗此时的喃喃自语而鼓掌!
二狗又猛地吸了一口烟,烟屁股的这头,却倏然传来一阵烈流。
“太烫了!”二狗急忙扔下那最后的烟头。
“太冷了!”二狗又被今晚的这阵东风吹得瑟瑟发抖。
这屋外,对于二狗而言,似乎都多了个“太”字,而二狗似乎也意识到他现在不太适合呆在屋外——该回家了!
翌日,二狗没有应邀到小黑那儿去,还没来得及买来安全带的他,又“光着身子”腾站在了脚手架上。而终日靠打牌抽烟度日子的施工队长们,依旧如平时一般,晚了两个钟头才来到施工现场,也还是那般客气道:
“二狗啊!在那上边要注意安全啊!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王二狗噗嗤一下竟笑出了声:
“我要的是有人来解决我‘挖煤黑了身体’的问题,而到了底,这安慰我内心的,竟还是个黑了心的!”
(四)
那些做官的,成天都是白日放高歌,高空盘云鹤。
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同二狗一般的工人,不知是谁起头絮叨了一句:
“周扒皮!光是会放屁一样的说话,哪个不会?也没看见这家伙什么时候给我们来点实在的东西!”
二狗于是乎便不再同方才一般义愤填膺了,最后倒是他不痛不痒地劝了大伙儿一句:
“要让人家说到做到,那都是你自个儿的一厢情愿。说永远都要比做容易得多,你们不晓得?有些人说话都不用脑子的!”
二狗的一句话,把一伙人都推到了无知的边沿之上。诚然,人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什么也不知道。但如今你懂事了,你就必须得知道这样一个道理:人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什么也没有带来,所以,无知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所以我们经常看见有一些人看见了和尚就叫“光头”;以致于到后来一看见了光头就叫人家“和尚”,这些我们看见的而非那些我们不曾见看见过的这些人,就是无知的。
可二狗的一股抑郁,依旧是不得排解。虽然他生来便有着两只眼睛,却还是连这一个人也容不易。劝得了大伙儿,自个儿却是一直在自欺,这或许便是难以自医的医者所常常面对的尴尬了罢。
不过昨天才听说了小黑一伙人是如何暴利着工人的,今天二狗倒真是为自个儿的安危而自危不已,怕都是被吓出来的!若不是昨个儿大黑、小黑的旁敲侧击,二狗如今也不会知道,自个儿的生命问题,竟时刻在受到着偌大的威胁。往常的时候,二狗之所以在几米高的脚手架上不系安全带且还放得开,无疑是他精神上有着依靠。而这依靠,便是勇气。现在可好了,二狗站在脚手架上窥探而下,一个踉跄吓得连勇气这根赖以生存的拐杖也丢下,没了拐杖的依持,二狗便一个劲儿地在高空之上打着寒颤,双腿抖颤得站也站不起来。
如今,二狗只欠一个理由,哪怕是一个借口也好,他需要得到一个下来的时机。
“爹!爹!!快下来!快下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北的声音于此时给二狗带来了福音。
“哎!来了!来了来了来了!”二狗下了地,又回了小北的话儿。
“爹,你看!安全带!安全带!!这是妈妈今早托我给你带的安全带!”
二狗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安全带,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半晌了,也不见得他伸手接过这安全带,似乎他还在犹豫这样的一件事儿:这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如果真伸手拿了过来,会不会和做梦的时候一样,才只是瞬间的接触,这一枕黄粱便醒了过来?
想到这儿,二狗便是接着顿了顿。
二狗的欢颜伴着迟疑,却让小北不禁咋舌,这姑娘丝毫读不出父亲的踌躇,只是迫切地了却了父亲的迫切:
“在想什么呢!给,拿着!”
第一次触碰到了梦境的二狗,显然还是没有立刻清醒过来,连忙追问着小北道:
“这,这真是你妈给我买的?可她昨个儿还为了这事跟我大吵了一架呀!”
二狗终于还是问了最不该问的问题,而小北,也终究不得不回答这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你昨天走了以后。妈妈一气之下便紧锁起了家里的大门,当然,这一切都是做给我看的。等到她以为我睡深了的时候,再一个人悄悄地打开门,搬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门口等你。可那板凳也没起到什么作用,才是坐了不大一会儿,她就又站了起来。我知道,比起没得坐,此刻的坐立不安,才是最大的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家了,她远远地便望见了!给你留了个虚掩着的门,她也仓促地假寐去了!我不知道妈妈是真为了你担心,还是因为一贯以来的失眠,总之,这最近以来她是没什么心思睡个安稳觉的。就在上个星期,我们班主任和包租婆,这先前素昧谋面的两个人,却在上个星期约了一起来咱家找妈妈讨债。包租婆说我们既然是一个家,却为什么连房租都交不起;班主任说拖欠学费的行为是要受到批评的!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如果作为母亲都没好好教育我的话,那她这个老师就更无能为力了!爹啊!以前我只以为共同的朋友才会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成为朋友,现在才知道,原来‘敌人’也可以使他们成为‘朋友’。也正是那两人熟烙的模样,才导致了本就是周身染疴的妈妈半夜里不是抽泣就是咳嗽。爸,妈她活得太累了!”
“是的,她活得也太累了!”王二狗耷拉下脑袋,唇色泛白。
“我们决定不了自己的生与死,可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怎么活着!妈妈,就一直为我们活着。而爹,你,也一直为‘我们’活着!”末了,小北虚掩着半边长发,双手紧搂着二狗坚实的臂膀。
这是相对而言幸福的一天。至少对于二狗和小北而言,都是这样。
毕竟,在苦难面前,生命是从来都没有免疫力的。当你看见那道缝合得密密麻麻的伤口的时候,你总会有这样的切肤之痛:只需要这一刀,老天就会让你认识到,生活在你的生命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
(五)
打从王二狗出生的那一刻起,老天爷便意识到了他是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于是乎,便千方百计地置他于死地。而安全带可以保证王二狗的安全——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而最大的问题便正在于此——事态正在按照他的这般主观臆断而发展着。
安全带真的“保证”了王二狗的人身安全,打从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刻起到现在,王二狗对此都是坚信不移的!于是乎,这根系有妻子与小北意映戚戚的安全带,也时常成为了王二狗没有安全感时候的救命稻草了。
光景流逝,起先,王二狗还会寻着人便絮叨道——这是昨天;这是前天;这是上个星期;这是上个月我老婆跟我买的安全带,还是我女儿亲自给我送过来的!可日子久了,谁也没有心思再对着日历牌算着王二狗的这条安全带究竟用了多长的时间。在手表不再是个稀罕物的时候,是没有谁会再去使用日历牌的。这便是人类矛盾的地方——进步与退步的地方——没有谁会不知道自个儿今年多大,也没有谁会知道今夕究竟是何年。
“喂!王二狗!你在上面动作倒是麻利点儿啊!你要是完成不了你的工作任务,我们这一大伙儿人可就没办法施工了!”王二狗这才刚刚登上脚手架,身下便传来了工友们的一阵催促。
其实,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身后总会传来无间不断的催促声,叫你“快一点”。而可笑的地方便在于,那些催你快一点的人,竟无一例外,都是落后于你的人。你在听了催促过后,一般也只会学着他们一样,再去更为迫切地催着前面的人,以此类推下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竟无人可催,便只好真的同你们说的那样“快一点”了!这就是所有时代之中人最大的通病:强的只会愈来愈强,弱的只会愈来愈弱。
“你这个家伙!在上面想些什么在呢!还不赶快动手?”又是一阵催促由人群之中传来。
“二狗啊!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啊!你看你生来做事就慢人家半拍,我们如今让你多干点儿活,是想让你练就一身过硬的技术,有了技术,你自然就变得强大起来了!你说是不是?”人群开始暴躁起来了。
王二狗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了,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儿,过着同样的生活,王二狗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这究竟是不是自个儿想要的生活?
“你他娘的耳朵是聋了还是咋的?叫你动作麻利点你半天装作没听见是吧?”暴躁之中的人群中,又是一番强硬得近乎圣旨的命令。
“对对对!快点儿,快点儿!”人群的暴戾之气已经开始膨胀起来了。
“工具钳!先拿工具钳,工具钳在你身后!快快快,真是一块木头疙瘩!”
“电枪!别把电枪碰掉了,你这个笨蛋!一点儿事也做不好!人家一蹴即就的事儿到了你哪儿怎么就……”
“别磨蹭了!是不是还要我们上来和你一起做事啊?”
这是王二狗亲身体会到的词语——不由自己。他已经无法正常使唤自个儿的身体了,而他的身体,却正在被一群不相干的男人使唤着,而这些使唤,又是这等的杂乱无章、猝不及防。
“快快快!”
“快快!!”
“快!!!”
“哎!小心!慢一点慢一点,王二狗你慢一点,你的安全带松了……”
“蹦!”——老天爷终究还是置王二狗于死地了——他死了——从那脚手架上——还系着那根比他要年轻许多却同他一般老的老旧的安全带。
躺在了自己氤氲开来的血泊之中,王二狗嘶哑无力的喉咙之中,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即便是被一整群人围着,也没有谁有幸听见他于这个世界最后的辞别。
原谅我不能为王二狗保守住这个秘密,我觉着,这个世界,是该听见这句辞别的:我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那一天”,可能只是因为“那天”正好吹起了一阵小风,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在“那一天”,无需要再找各种理由去逃避我所讨厌的生活、人和世界。这便是我需要的生活。
这便是谁也不需要逃避的生活:当尊严可有可无的时候,生命便纯属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