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
作品名称:王二狗的白日梦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5-09-23 19:13:35 字数:11036
第二封信
亲爱的女儿:
我收到了你的第一封回信,这让我倍感欣慰,这说明你收到了我的第一封信。这一切的一切,都得感谢这里的一位老狱警,若非是出于他的怜悯,我想我是不会有机会与你通信的。
这是一位在这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狱警,用他的话说,被抓到这儿来的人,无一例外的,谁也没可能会成功越狱。而更要人命的是,这儿不仅禁锢着人身体的自由,还禁锢着人思想的自由,这儿是不被允许思考的,而像写信这种极费脑力的活儿,更是明令禁止的。倘若一个人的思想如同他的身体一般不自由,他不被允许了思考,那会是如何呢——那便会是和这儿的老狱警一般——年轻时便没了自己的思想,生命到了头,也便是一如既往地听人摆布罢了。在他们生命的极处,唯一还可以献给这个监狱的,便是他们这可怜的、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而我,你的父亲,如今便被这样的一群似人非人的家伙所监视着。
好在我的坚持打动了这儿的一位老狱警,他答应为我偷偷地向你们——我挚爱的家人寄信。我们两个心照不宣地设计了一套天衣无缝的暗号——如需寄信与收信,我们便互以挤眉弄眼相对。
对了,女儿,你的来信中问道,为什么我会被人抓进监狱里来?而我现在又被人抓到了哪里?亲爱的女儿,我知道,你想方设法地想来救我,这种迫切的程度,也正如我想方设法地想要自救一样!可事实上,即便是那个怜悯我的老狱警,对这一切也都始终三缄其口。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身处何处,而关于我为什么被抓进来的问题,就在刚才,有了答案,这个答案,我是听监狱长说的,没错,我只是从一个扬声器中听到了他的声音,而非看到了他的身影:
“新来的犯人们!事到如今,你们还在疑惑自己进来这里的原因吧!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导致你们来到这里的,无一例外的,便是你们的名字——那个与生俱来的东西!既然你们生来便是低人一等的,那便注定要在这里受到低人一等的待遇。”
与生俱来的东西?名字也算是与生俱来的东西?王二狗,正因为我叫王二狗,所以生来便要低人一等,以致于失去自由的权力?要说我,自由才是人真正与生俱来的权力,而追求自由,便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所要尽到的责任。所以我不仅要不停地写东西,享受思想上的自由,我还要越狱!要身体上的自由,这便是我来到这儿几天以来所酝酿的计划。
宝贝儿,你看,你的父亲是如此的乐观着,所以请你也不要自艾自怜些什么,更无须无病呻吟些什么。你来信的最后一句话说,为什么偏偏是我被抓进了监狱,而非是隔壁家的张三和李四。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老实告诉你吧,女儿,这几天来,我慢慢地才发现,这里的人和我一样而又不完全一样。无独有偶,这里所有的,和我不同名字的人,与我一样,都有着一个不甚为善的名字。我看着这些人,再想一想你问我的问题,于是我想到了那一个夜晚。
我并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的夜晚。只知道那天小区里“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桂花,开得绚烂,芬芳,浓郁……还好我叫得出这花的名字,还好我还记得这花的名字,正如还好我还记得那天夜晚一般。纵身而入桂花丛中的那一刻起,我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我不曾想到过,我的脚步竟会慢到如此的地步。更让我为之一怵的,正是在这缓慢的脚步之下,我的呼吸与心跳竟这般绝无仅有的剧烈、鲜活地仓促着、跳动着。说句让你心生妒意的话,这缓慢的步伐所带来的急促呼吸与心跳,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我看见你出生的那一天所带来的喜悦。也正是在这一种佳境之中,我用了仅仅两分多钟的时间,便在电话里谈成了一笔动辄百万的生意。而这一切,却让我想到了另外的,不出现在这桂花氤氲佳境中的两个中年人。
我只花了数分钟的时间,便赚到了一笔可以养活我们全家老小数年的钱。而他呢?而她呢?正是那天中午,当我看到公司主管嚣张跋扈地斥喝着躺在公司大厅中蹭空调的农民工的时候,我唯一能为这个邋遢近似乞丐的中年男人做的,便是目送着他起身离开大厅,成为了又一个烈日下的悲壮之士。而正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还不及从他带给我的阴郁之中解脱而出的时候,我又在下班回家的途中,看见了那个为了五十块人民币而甘愿加班到晚上九点半的发传单的中年女人。孩子,你知道吗?即便是这区区五十块钱的加班费,也是从数个同行中争取而来的。孩子,你又知道吗?那个时候,才下午五点钟罢了。而孩子,你又知道吗?他和她,那两个中年人,他们是谁?是的,他们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父母,可你得知道,他们众多的身份之中,肯定少不了“父亲”和“母亲”。
孩子,你说和我的工作比起来,他们的劳动公平吗?
我时常在想,父亲和母亲,这两个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自己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与世长辞?用不着别人来回答我了!除了克隆着他与她的晚年生活,我想,这世间不会有太多父母会以一种安静的姿态撒手人寰。而这又是作为一个人必定的归宿——即便是到了死的那一刻,也有太多的苦痛来不及言表。
孩子!我不能再与你多留下几个字了,听说不一会儿就会有别的狱警前来巡视,我也就此罢笔了!但请你不要嘲笑我的无奈——尽想着别人死后会去哪里,却不曾意识过自个儿哪儿都去不了的处境。
第三封信
妻:
容我此刻过分地思恋着你。
感情就是这么个叫人难以捉摸的事儿:以往我们二人因天天相见而相互生厌,可如今,一日不见,却又是倍感思恋。
你来信之初便相急问道,那个对我心生怜悯的老狱警是否真是可靠得很。你的殷殷之意,我无一泄漏地尽收心底。我现在便可以代表着我眼前这位看着我写信的老狱警发誓,他是真心实意帮我的!因为就在昨日,我便看见这个老泪纵横的老人声泪俱下地向天起誓道,他会穷尽生命而保我思想之自由!再者说了,我如今都落魄到了如此的地步,要是再有歹人欲加害于我,也无需如这位老狱警一般以性命之忧而独断独行吧?
说个怪事儿,这是我来此几日以来,最怪的一件事儿了!
就在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在这四合封闭的房间之内,我不仅被限制住了身体的自由,而就连思想的自由,也随着这个四四方方的桎梏而被隐匿得无影无踪了!也便是说,我梦见自己被抓进了这牢狱之后,竟破罐破摔地做了个行尸走肉,而我与你,与女儿所来往的这几封信也全是些虚无的捏造!直到今早大梦初醒之时,我费了不少时间来回忆这虚无的梦境。可能正是因为如今有足够的时间供我闲暇,所以今天,这是我活到如今为止,第一次于梦境之上花了这多的时间。这梦也是奇怪至极,平日的梦,醒罢过后,大抵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几个残余片段,而如今的梦,却是愈发回忆,愈发清晰,清晰得恍如真实一般!这着实叫我吃了一惊,我只好又用我如今最为廉价的东西——时间,来慢慢使自个儿平静下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就连自己冒的这一身冷汗,也是有着过分细致的生命之活动,一波接一波,循循而不止。
可你说,我在这密不透风的牢笼之中,思想又能有多自由呢?我又能想些什么东西呢?
正是在这百无聊赖之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之中,倏然划过一道阳光。我贴过脸颊细看,这道光线,正是多年以前,夕阳西下的那个傍晚,我们于马路边上看见的那道抹过天际的夕阳。而这份久违的振奋,也让我如同一个睁开眼睛的瞎子一般,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个世界。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俩都还年轻的时候。川流的人群之中,那是你第一次拉起我的手来看夕阳。哪怕我们都已经结了婚,哪怕那只是在马路边上,可我还是记得你舒展而开的眉目。如你所言,那日的夕阳的确是美,用诸如“划过”、“穿过”之字眼,丝毫无以言表我们内心之激动振奋!直到你口中翕动着说出了“抹过”二字,我才真正感觉到,这夕阳,此刻是被赋予了生命的!可我也还记得,想必你也忘不了,即便是这等佳境之下,我依旧如平日一般对你冷淡视之,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与你说上两句话!只是自顾自地背起双手,合目冥神想着:活着的时候,你被捧上了天又如何?死后还不一样被掩埋于地下,受尽那些曾捧过你和不曾捧过你的世人世世代代的践踏!身后堆金拄北斗,不若生前一樽酒。
而我正是在与这个世界耳鬓厮磨地时候,却忽略了哪怕与你半点的沟通!
直到那夕阳渐次落了幕,我看见那最后一缕金光先是照在了你的额头,让我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了我的妻子竟有如此高挺圆润的额头,再是你的脸颊、你的脖颈、你的胸部、你的腰间、你的大腿、你的脚趾头,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与你。
也是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你的呼吸竟在我的鼻息之下呼吸着。由此我想到,让我看清一个人的,是黑,是夜,是沉默——是近乎死亡的感觉!总是听人说,人在死之前,一切也就看得穿了,看得穿世事,看得清世人,可我以为,只有在看到了这个人死以后,我们才真正意义上看得清他。
亲爱的,几日见不得我,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死了——不!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你的丈夫一笔一画地写下来的!他还活生生地活得如此绚烂!
真的,我写这封信已经花却了约莫两个多小时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笔一画”,我试图在这封信上尽量多地花费一些时间,可结果似乎是适得其反。
别人都说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可我如今有着如此之多的闲暇时日,我的生命为何却表以其反的空虚之态呢?而我平日那些看起来“充实”的生活,又无非只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的周而复始,我是从何时而起变得如此愚昧,竟以为吃饭与睡觉便是使生活变得充实的不二法门?
亲爱的,你此刻是不是感受得到我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共鸣——我并不奢求你回以我满意的答案,你若是冷漠,我也只当是于昔日我反复于你而受到的报应!
如果你想知道我这些天,以及往后的那些天都在做些什么,亲爱的,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用在了回忆之上。我会尽可能地回忆我这还不完全的一生。毕竟,回忆是水,是生命之泉,这一点,就连那沙漠之中故作坚强的仙人掌,也是不可否认的!
第四封信
母亲:
不孝子谨以此敬上。
近些时日,听说你也从妻女的口中听得了我的一些消息,作为一个男人,让自个儿的母亲晚年于病床之上都不得安稳,我以此悲怆自加!
但母亲,你不必为了我的境遇而过分闹心,女人们嘛,姑且失去了男人,不得已而显得一番娇羸之态,你是过来人,应当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远不至此!我不过是因了普通的民事纠纷而姑且入狱几日,而所谓的入狱,也无非便是被关入一间四合封闭的房子以内。说白了,我如今的境遇和你是一般的——虽然我们俩一个在牢房,一个在病房——但也都是被关入了房子内。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以一种报喜不报忧的姿态来“自讨苦吃”,我之所以为你解释得如此周全,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被关在房间里而失去自由的人——正如你亦正如我,是惯爱胡思乱想的——这一点我深谙于此,正如你深谙于此一般。
你来信问我需要多久才会被放出来,说句实话儿,究竟需要多久,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我确定,定是要不了许久的。因为我还记得,我得牵着病重的你去走老家门口的那道“拐拐弯”。没错,正是我还尚在少年的时候,你总是牵着我的手走过的那道“拐拐弯”。我,又或者是我们,之所以把老家门前的那条路唤作“拐拐弯”,顾名思义,那是咱家门前绕不过的一道弯弯。而我,如若不是被你牵着,怕是难以独自绕过那道弯的。
可我如今是看不着那道弯了,正如你也看不到一样,咱个儿只能寻思着那道弯如今究竟有多大的变故。于此,我发现我与你竟有如此诸多的相似之处:同样遭遇了失去自由的命运、因此而惯爱胡思乱想、即便是想要看到彼时的那道“拐拐弯”,也是奢望。不过这也正好证明了生我的你,我们本是一个同体,不是吗?倘若我于此刻的这多杂念你也还感同身受得了,那这一切,便无需再加以佐证了罢!
言归正传,说起那道“拐拐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你总爱在牵着我走过于此而说下的一些大同小异的话茬儿。你总说你这辈子走了外婆当年没有文化、没有本事儿的路儿,这是注定走过了的,也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却一顾地回过头来叮嘱我可不能再走你的路了!现在想来,昔日老家门前的那道“拐拐弯”——那道你牵着我回家时必过的“拐拐弯”,想必是我这辈子再也无法绕过的坎儿了!你看在了眼里的,是我这些年来一马平川、势如破竹的气势。三十多载了,我于生活上,犹如于平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般,走得一路尽是风光,毫无半点儿羁绊,可每当我想过那道过了便可以回家的“拐拐弯”的时候,再看看自个儿如今脚下的路,说句实话,我并未以此暗自窃喜过什么。倒是我俩儿背对着城市,心朝着家门口走回了家的时候,才是我引以自豪的时候。
我打算我出了狱,你出了院以后,咱俩儿便再手牵着手,背对着城市喧嚣,心面着家门口再走一遭那道“拐拐弯”。咱回了家,就不要再到处跑了,好吧?就把自个儿锁在家里,锁在门内。如果这让你想起了我们如今被禁锢住自由的遭遇,那你就还得往下再多想一则:这两种情况,可会是一般的吗?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就一直在那老家对我说的话——不要到处乱跑,到家里来!
我发誓,即便是隔壁王阿婆家的栗子树结得了再大的果子,我保证瞧也不瞧一下;门前王大爷吆喝麦芽糖的声音叫卖得再大声,我闻都不去闻一声;倘若村里的孩子们再因我“王二狗”的鄙名而轮番奚落于我,甚至是以石子儿相对,我还能故作自然吗——能!我管他们把我叫作什么,反正我自个儿清楚我是什么!想必这多半也是你教会我的,你说过,做人做事要拿捏得了轻重。往常在家中,我总是小无赖一般拉着你的围裙边边追问着:“妈妈,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我不管,你就是要告诉我,我是从哪儿来的!”你总是会借此转移话题道:甭管自个儿是从哪儿来的,小小年纪,你得关心的是你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你究竟要往哪儿去!
我究竟要往去哪儿?这是我从五岁那年意识到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一直伴着我从童年到了如今。面对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以致于工作生活,这个问题曾不止一度地困扰着我。如今我好生地想过了这个问题,母亲,我现在,就只想回家!说道“回家”中的“回”字,这让我倏然醒悟:原来我要去的地方,正是我出发的地方!而现在,我终归还是知道了自个儿是从哪儿来的问题了!
停罢了笔墨,我突然感觉自个儿一时无话可说、无字可写了!这算是一封写完了的信吧!可我又想,人们对于“无”,惯有的说法,便是——死!正如同我们俩儿如今一般,一个人在房子里,以沉默自对,无话可说,这便是和死亡同样的感觉!也许你看于此,会捏紧拳头想揍我,就因为我说了——死——这么不吉利的东西——你会说——你小子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可我又以为,谈论死,这正是活人才有的权力!入狱前的两个月,我就听姐姐说你的肝硬化已经开始恶变了,我知道,事到如今,不是你想谈论死,不是你惧怕死亡,你是心疼我们心疼你的样子!
说到这儿,我就不得不再跟你说个事儿了,得知你病情恶化以后,我内心无以平静的波澜,想必自是不言而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公司的一个小姑娘跳楼了!据说是因为和男朋友的感情纠纷——可谁又说得清呢?等我赶到楼下的时候,我才知道,人们口中这个跳楼的年轻姑娘竟是如此的年轻。我当时没有看清她的脸,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与她谋过面。因为她的脸颊,此刻正依偎在她那个痛哭流涕的男朋友怀中。
那可能是我这一生说过的最没心没肺的话,背过面,我无意嘟哝道:为什么不等一等呢?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等放完了假再死啊!
而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为坚定的话了。真的,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在我看来,“等死”从来都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念,至少这比“找死”要强得多。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了,而我又相信,这个简单的道理,是不被那个跳楼殉情的女孩所相信的。
我只是希望,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最简单而又不被人相信的道理,统统都变为常识!
所以母亲,你,和我一样,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什么也不做,就像现在一样,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蹲在监狱一动不动——就像等死一样——一动不动!
第五封信
外婆:
我相继给与我一般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女儿、妻子、母亲写了信,现在,我感觉自个儿很有必要给活在那个世界的你写一封信了,因为我觉着,似乎我与你,终于有机会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记得你在世的时候,你在我记忆之中便是呈以老态龙钟之态。我小的时候,也便是你老的时候,总是喜欢向我提及你小时候如何如何,只可惜你小的时候,我还不在这个世界之上;你还对我谈起过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又是如何如何,还是可惜,我如今算是到了你那般的年纪,可你又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由此我得到关于我们婆孙俩儿之间的一个结论:我们压根儿就不同在一个世界,所以我们也从来不曾理解过彼此的世界。
你说你小的时候,你的世界只有欢乐。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女儿——你的女儿,我的母亲,那时候你的女儿也没有结婚生子,自然也没有我。由是我知道,原来你失去欢乐的原因,竟一直是我和母亲。
在那个离我渐远的你又还在世的日子里,你向我不曾一次地提及过在那个我不曾在世的日子里,母亲是如何蚕食着你的精气:
“你母亲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特别是打她从三岁开始的那几年,旧病为祛,又添新痛。那个时候啊,屋里整天都被你母亲的咳嗽声与呻吟声给层层笼罩着,房顶都被她震得摇摇欲坠。我当时心里就想,这个家,怕是要垮下了!我又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钱,一年到头靠种庄稼维持生计。那年头,庄稼人全靠天和地吃饭,能吃碗饱饭就得谢天谢地了,我又哪里拿得出钱来供你母亲三天两头地折腾呢!孙儿啊,实话告诉你吧!那个时候,我每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回家了。每次看到你母亲病怏怏的样子,我就有一种恐惧——我怕她,我怕见到她啊!不过你得知道,即便是这样,我每天都还是村子里干完农活后第一个赶回家的!你母亲生来就命苦,这就好像是注定了的,她改变不了,我更改变不了。只能每天抱着她在土灶前——那个黑灯瞎火的小屋子中的土灶前,一边招呼着这个家的生计,一边抱着她默默流泪。好在黑屋子还可以掩盖住我的痛苦,所以你母亲长这么大,一直不记得那些事儿。”
外婆的话儿让我对那个不止掩盖住过她的痛苦,更掩盖了她一切的欢乐的黑屋子,至今记忆犹新。而那些对于她的痛苦,也不曾一刻地离去过:
“你母亲和你,你们两个给我的痛苦,就和生孩子一样:她是分娩前的阵痛,源源不断,而你就是分娩关头的那一阵剧痛!你们还真是一对亲母子啊,都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你说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碰到了你们这两个冤家!我说这个事,你肯定记得!因为我记得,你溺水的那一年,足足有十六岁了!你说你这么个在水边长大的孩子,怎么还会在自家门口溺水了呢?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见了你母亲把你紧紧抱在怀里失声大哭,还说什么你要是活不了,那她也去死!作为一位母亲,我也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一个娘跟自己的孩子之间永远脱不了的干系:有了娘,才有儿;没有了儿,也就没有了娘。这不是那些科学家,那些有文化的人看得懂的,但是我懂,你母亲也懂,你有一天,也会懂的!你知道你昏迷的那一个星期,你母亲哭成了什么模样吗?你又知道为了照顾‘不知死活’的你和你那个哭得半死半活的娘,我在那几天又心痛成什么样子了吗?怪不得你醒来的那天,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我和你的母亲看个半天,怎么,怕是我们一下子就变得让你不认识了吧?”
外婆,说来奇怪,我今儿明明是在给你写信,写了半天,竟然都是你对我说的话。
那我又何时不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呢?
我记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我先前于你回家,你不在家,唯一的一把备用钥匙被锁在了家里。我就是那个等着你回家的孩子,颇有无奈。现在想来,我现在与那时的情况竟截然相反:那时我被锁在了门外,如今我被锁在了门内。唯一不变的,是我始终都没有打开那扇门的钥匙。这导致我以前进不到门内的,有你的世界;如今亦出不去,看不到那个没有我的世界。
但正是因为那日没有你的约束,才给了我偷懒的机会,我放下书包,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朝着自由奔去,那日的我,确是一匹马:我左手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右手做奔腾之态“骑马而去”,脱了衣衫,亦脱下了鞋袜,如果年岁允许,我想我会一直脱到一丝不挂,寻求到那种最为本真、最为野性的自由!
也正是我“骑马”扬长而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买菜回家的你于身后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孙儿,孙儿,莫到处乱跑,快回来,快回来!”
你的挽留,终是于事无补。
直到我回家以后,才发现了父母脸上不同寻常的东西——平日里坚毅的母亲哽咽着,而数年来戒烟已久的父亲却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旱烟,这旱烟烟味之大,竟在一时之间,沉重地笼罩着父亲的周遭之身。
“你给老子好好地跪下!你个不孝子,知不知道你外婆走的最后一刻都想再见你一面,你说你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好了吧?你满意了吧?你外婆死了!”父亲血红着双目白眼狼一般地猎取着我,而我也知道,真正的白眼狼到底是谁。
可叫我不明白的是——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外婆死了?可望着她的遗像——也正是你的遗像,我分明还看得到你啊!你分明就还在我的眼前啊!我磕足了三个大响头,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我没有让你挽留住我,你也没有让我挽留住你。人生在世,人的力量似乎太过渺渺,终其一生,什么都挽留不住。这道理你生前便懂,而我,却是在你生后才坚信着!
外婆啊,其实你说人这一生还真是不值啊!咱们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却注定要失去一切!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怪不得你生前一直说为这个家掏空了心啊!
我承认,我没有活在你的世界之中,也并不知道人死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可人这一生,以前那些不曾接触过的东西,慢慢的,总有一天,你不得不去经历,譬如说,死亡!
我现在似乎就感觉到了那一股漫无目的的虚无缥缈。我想我现在只能和你一个人说,哦!你现在的身份并不为人。那我想,我的这些话,真的就无从诉说了呀——你说你挽留不住我的那天,是否就知道自个儿即将与世长辞了呢?你是否也看到过那个沉默、黑暗、虚无,活着的人皆想像不到的世界呢?
我听说,人是可以看见死亡的——在他即将死亡的那一刻,垂死挣扎过后的瞬间。
如果真是那样,那准备将这封信烧成灰烬——寄给你的我,就像这个看似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这封信一般,我想,我也再无那挣扎的气力了罢!
但愿除了在这个世界,我们还能活着、一起活着。
第六封信
我:
你好。我知道,你也该知道了,这是一封不可能被寄出去的信。所以有些话,我也只能对自己说了。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向往自由——那思想同身体一般的,所以你才一直笔耕不辍地写信锻炼着思维,以及不曾间断地酝酿着越狱的计划。你说过,你不想同监狱的这些老狱警一般,年轻的时候被人囚禁着,老了以后又来囚禁他人。这是一种悲哀的人生:囿于囚禁与被囚禁之中,永远都脱不了被禁锢的命运。这样的人生,根本无从谈起自由了!
所以你才和那个承诺要还你自由的老狱警应运而生了一个惊天的越狱计划。
老狱警与你相约好,今儿晚上,趁着只有他一人值班,他会偷偷放跑你,还你自由!你也便不假思索地信了他,直到你走到监狱的大门口,才顿然发现了早已守候在门口的那老东西同另外几个老东西,这几个老东西狰狞的面孔之下的那双魔抓中挥舞的警棍,让人看得何等沉重!
“哈哈哈哈哈!”老东西们不停地讥笑着你,那一阵阵奸笑宛如螺丝钉般扭转千百回,回回都如绞肉般传来一阵阵锥心之痛。而你却还如傻子一般问道那个老东西:
“你不是承诺过会给我自由的吗?”这老家伙依旧是奸笑道:
“是的,我承诺过给你自由!但监狱长也承诺过给我自由,所以为了我的自由,我就只好答应监狱长禁锢你的自由!我只说过会让你的思想自由,你却妄想身体也自由!怎么,还真打算越狱?老子告诉你,打从这监狱建起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谁逃出去过!想越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于是你还是得不到自由。
你说你啊!穷尽满身的气力去追求自由,可如今不仅越狱不成,还被限制住了与家人通信,就连与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没有了!这就是做人的为难之处:你追求什么,就偏偏得不到什么。而我想,这决不能成为你什么也不去追求的借口!你说你一眼便望穿了自个儿的后半生,万天如一天般地活着,毫无留恋可言,就如同一个穿了底的杯子,一眼望到了穿才知道,终究什么也留不住!可我又想,人活着,哪一天不是一样的呢?哪一天又不是二十四小时呢?你是愿意用千万张面孔活在每个一样的日子,还是愿意每天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这要是我说了算就是你说了算便好了!
话说穿了,你如今得做的,便是找到你寄出去的第一封信。你得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而写的第一封信,那封信里面又写了些什么,而如今那封信又在哪里。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就好比你得知道你的爸爸是谁,你的爷爷又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又是谁,莫要数了典忘了祖才好啊!倘若你不记得自己是因何而起笔写的那封信,又写了些什么,亦不知道那封信去了何处,那你如今想的、做的这些事儿,也便了无了价值,甚至,我还要怀疑你想的、你做的和你想做的事的真实!
第一封信
后来,王二狗在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还做了一个大美梦。
“自由!”——王二狗的美梦,被这清晨的一声嘶声力竭的呐喊所惊醒。这临终的遗言,是从李狗蛋的口中说出来的。说起这个李狗蛋,他原是王二狗邻村的一个村民,多日以前同王二狗一起锒铛入狱。而如今他却惨遭了一阵酷刑,这以后,等待他的,便是绞刑。
不明就里的王二狗呆望着李狗蛋身上那白与红形成的鲜明对比——那洁白、纯真、本质的白色衬衫之上,如今却渗着染透了周身的鲜血——这是生命的代价!王二狗不明白,是什么让李狗蛋走到了这步田地。而在死亡这处于“生老病死”四痛中最为痛心疾首的事情面前,他此刻却是有着不该有的平静。
不过好好想一想,王二狗也该明白了,所谓的大喜大悲,从来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假若这痛苦或悲伤本来只有一个单位的剂量,那就算这剂量再翻上一百倍,也显得微不足道;但这痛苦或悲伤本就有着一千个单位的剂量,那即便是翻上两倍,也够让人难受的了。眼看着李狗蛋如今遭受着同以前一般的巨大痛苦,王二狗却依旧是满腹狐疑。
“什么?自由?你跟我在监狱里面谈自由?实话跟你说了吧!别说是你越狱被我们抓到了,就算是‘想越狱’这种想法,在这个地方,也是不许存在的!”老狱警厉声厉气地指着李狗蛋抬不起来的鼻子骂道,紧接着,又对着王二狗一阵谄媚道:
“幸好是被咱们的王二狗同志给及时发现并举报了,要不然,就真让这个不知死活的李狗蛋给跑掉了!你们这些囚犯都给我听着,想要越狱的,就和这个李狗蛋一样的下场;而帮助我们举报并捉拿越狱犯的,就和王二狗一样,可以成为我们狱警中的一员!以后就再也不必被关在这些个漆黑的牢房里了!”伴着众囚犯不约而同的羡艳之色,老狱警颇为得意地向王二狗递来一纸文书:
“依监狱长的批准,王二狗同志,恭喜你成为了我们狱警的一员。请您这个最年轻的狱警在这纸文书上面签上您的姓名,以后,咱们就是一路子人了!”
王二狗接过文书,却才记起什么似的,连忙摆手道:
“我打小就没念过书,一个大字也不识,更别提写自个儿的名字了!”
“没关系,那您按个手印就行了。”
按过手印,成了狱警的一员,王二狗的身体,终于可以不必再受到禁锢了。
时至今日,对于那场大梦,王二狗还在想,做梦有什么不对?做梦总比那些什么也不做的人要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