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个月后叶瞳又出现在自家门市部中，她实在放心不下钱东平。虽然钱东平一直报告生意还好，可是这个公子哥的脾气，花钱大手大脚，说不定出多入少。叶瞳到门市部一看，还好，虽然没有全部返本，至少一直在赚钱。钱东平得意洋洋地说，你可别小看了你老公，他可是做大生意的料，你看着吧，不消几年，我就能让你也坐上小车。市场上几家做得不错的门市部都有了自己的私家车。叶瞳故意一脸不屑地说，少吹，还不知有没有那一天呢。眼睛里却是满满的笑意。第一天重新回来工作，钱东平送给她的礼物是一部TCL手机。银灰色的闪亮的外壳，小巧秀气，翻开盖子就可打电话。叶瞳给了丈夫一个响亮的吻。
　　到了门市部，叶瞳又放心不下儿子，通常中午就回家了。
　　有一天回家时，婆婆一脸恼色地从外面进来，说，楼下陈阿婆格人真个滑稽，他说我孙子是不是有软骨病，怎么三个多月了脑袋还竖不起来。他孙子才有软骨病呢，一把年纪了，红口白牙地咒人。
　　叶瞳听得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前几天母亲来也说，都三个月了，这孩子怎么还跟出生时差不多，怎么不长个，而且也太安静了，可别是有什么毛病。
　　我的孩子怎么会有病？叶瞳抱着儿子左看右看，儿子的脖子还不够坚挺，儿子的胳膊也不是很有力，但这也只是说明儿子比别的孩子发育迟点而已，怎么会是有病。叶瞳给自己找了千万个理由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健康的，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当初欢欢出生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叶瞳和钱东平对视着，表情如同踩空了台阶，惊、骇、猝然的恐惧。叶瞳紧紧抱着儿子，像是谁要夺走她的儿子，她必须用力抱住。两人在医院的长椅上对视着，都想在对方眼里寻找“这不是真的”的证据。
　　脑瘫！
　　这个词是这么陌生，这么遥远，忽然这么硬生生地挤进进他们的生活，没打一声招呼。阳光忽然一下子黯淡下来，叶瞳和钱东平恍恍惚惚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
　　这怎么可能？她的儿子会是脑瘫患儿？一定是医生危言耸听，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和钱东平都很健康，两方面的家族里也没脑瘫患者，怎么她的儿子会是脑瘫？叶瞳定定看着躺在婴儿床上的儿子，绝不肯信。她给儿子取名钱鹏程，鹏程万里的意思。她的儿子将来会上大学，走出这里，会做大官，或者做企业的高管，所有她没完成的事儿子都会替她完成，儿子只是还没长好，绝不可能是脑瘫。绝不会是医生说的，孩子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也可能活不过二十岁。医生还说，这样的情况符合计划生育，可以要二胎，这医生还真好心哪。一派胡言！我的儿子是个健康人，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大。
　　叶瞳不再设想儿子将来的出人头地，只希望儿子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会跑会跳，她已经顾不上生意了，全心在家照顾孩子。
　　四个月。儿子的脑袋还是无力地倒在一边。
　　六个月。四肢仍旧软塌塌的。
　　叶瞳抱着儿子又去看过几家医院，医生的结论一样，但是叶瞳依然不信。她不信医生说的，孩子有可能在床上躺一辈子，她也不信医生说，孩子有可能还是个智障儿。不会的，她的儿子一定也可以健健康康的，总有什么法子可以医好儿子。她找来有关小儿脑瘫的书籍，在家里摊得到处都是。
　　东平妈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看着儿媳妇皱着眉，翻翻这本书，看看那本书，她很想说话，又怕惹着了叶瞳。最近叶瞳的脾气有点大，她也就是白说了一句，“要是实在看不好，那就再生一个吧。”叶瞳忽然就爆发了：“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再生一个难道这个就不要了，再生一个就能保证一定没问题！”这是叶瞳第一次在婆婆面前大爆发，东平妈有点接受不了，可她也理解儿媳妇心里的难受，也就不计较了。
　　孩子又在婴儿床上大声哭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东平妈赶紧过去抱起来。八个月了，还像那些两三个月的孩子，抱的时候一定要把手先垫到脖子底下，不然说不定把孩子脖颈折了。抱在手上，孩子仍旧惊哭不止，身子一抽一抽。
　　“这是咋啦，孩子是不是做恶梦了，怎么哭成这样？”
　　叶瞳转头看了一眼，并不接话，仍旧埋头到书堆里。孩子越哭越厉害，身子也怪异地一挺一挺。叶瞳不言声地站起来，把孩子接了过去，手里轻拍着，嘴里哼唱着，孩子慢慢安静了。东平妈憋不住了，又提起那话题：“要我说，也不是不要这孩子，这也是我亲孙子，我也心疼肉疼，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生还是趁年轻再生一个，这个孩子就看他的造化了，要是能活到老，再生一个，将来也有个照顾。”东平妈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要是半路夭折了，有了另一个孩子，就不至于伤心了。”
　　“生，生，你就想再生一个，这个是不是巴不得扔了！”叶瞳一开口就呛人得很。
　　“我怎么会想要扔了孩子，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等你们老了，总要有个健康的孩子照应照应。”东平妈来气了。
　　“你是为我们好么，是这孩子让你在村里抬不起头了是吧，是怕小区里的人笑话你是吧。”
　　“你，你，你怎么这么说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摊上这事，大家都不好受，可是也不能这么说话吧，这孩子也是我的亲孙子，我当然巴望他健康，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得想着往后的日子。”东平妈还是很讲理。
　　“往后，往后……往后我养着他，不用你们管！”失去理智的是叶瞳。
　　“好……好……这是你的孩子，以后你管，你管孩子一辈子，我就不管了。”东平妈气得回身进屋收拾东西，边收拾边生气地叨叨，“这几个月我也是把屎把尿的，难道我就希望孩子不好？我们老钱家也没谁有这病，还不知这哪来的邪气？”相骂无好口，房门敞着，这话自然是说给叶瞳听的。
　　“噢，我早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是吧，是我遗传给孩子这病的，是吧，是我给你们钱家带来霉运了，让你们在村里受人耻笑。你们一直就这么想的，对吧。所以你们就想再生一个，就想把这个扔了。”叶瞳抢到门口，夹枪夹棒，劈头盖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伤人。
　　“你……你……”东平妈气得直哆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孩子出生到现在，我难道不在受累？难道不也是我抱着孩子东奔西走治病？你……你……我走，我走！”东平妈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孩子出生，自己是多么高兴，有孙子了，是多么荣光的事。她可是巴心巴肝地侍候儿媳，侍候孙子。当初自己生东平的时候都没这么上心。老天不长眼，让孩子摊上了这病。她也心疼，她也着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东平妈带着泪眼，提着大包裹出现在小区里时，好事的大妈大婶聚拢来问，出什么事了。东平妈强撑笑颜说回家住几天，孩子就那样了，她妈一个人能照顾得来，她也回家是侍弄侍弄地头。大妈们谁也没信她的话。等她走远纷纷猜测这家大概为生了个傻儿子闹翻了。小区里的大妈可不会区分脑瘫不脑瘫，她们只用通俗的话语“那家生了个傻儿子”，于是在小区带孩子的奶奶群中就多了一个话题。东平妈现在已经不参与这个群落了，有人问起她孙子的情况，她也要再三分辨一下对方的神色中有几分幸灾乐祸。
　　婆婆“嘭”的一声带上防盗门离去了，叶瞳也平静下来了。她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了，可是她也不想追出去把婆婆叫回来。就让她去吧。她想一个人跟儿子呆会。
　　此刻儿子安静地躺在她怀里，是那样小，那样依赖她，自己再不疼他，还有谁疼他。叶瞳把儿子紧紧抱着，这是她的儿子啊。都说七坐八爬。七个月应该会坐了，儿子已经八个月，别说坐和爬了，即使把他的脑袋竖起来，也得特别小心，他只有整天躺着。当儿子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时，叶瞳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早逝的妹妹，那个有着细细的猫叫一样哭声的妹妹。叶瞳很怕，很怕儿子也像妹妹一样无助地离去。不，绝不，她绝不会让儿子像妹妹那般不受人待见，这是她的儿子，她爱他，她会照顾他，哪怕是一辈子。儿子似乎能感知母亲的疼爱，惊哭不止时，只要一接触母亲的怀抱就安静了。
　　叶瞳把儿子抱到阳台上晒太阳。阳光和煦，料峭与严寒挡在玻璃窗外。叶瞳抱着儿子静静坐着，真希望世界就静止在这一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病痛，只有她和儿子，她健康的儿子，就她俩，那该多好。
　　昨夜钱东平一夜未回。
　　人一旦失去理智，就是最愚蠢的动物。
　　叶瞳对着钱东平大喊：“如果不是你那夜图一时欢快，儿子能成现在这样？！”
　　钱东平从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人，立刻还击：“难道是我一个人欢快了，你要不愿意，我能强奸你？这并不是儿子的病因，最大的原因，是你拖延了上医院的时间，如果在第一次阵痛时就发现异常，就采取剖腹产的话，儿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这是他们寻找儿子病因的方式。昨夜叶瞳发了昏，对钱东平喊，你们钱家这几年在华阳村多能耐，跺一脚，华阳村要晃几晃，难道就不可能是你们钱家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惹下报应了。钱东平脸都青了，手扬起来，叶瞳视死如归地把脸迎上去。这场战终究以钱东平的离家收场。一夜未回，钱东平没有打电话回来，叶瞳也没有询问。东平妈并不知儿子一夜未回。通常早上她去买菜时，儿子还未起床，等她买完菜回家，儿子已经出去了。如果她知道儿子被儿媳妇气走了，昨晚那场未继续的战争只怕今天要升级。
　　这会屋子里清净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叶瞳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是她的错么？她延误了上医院的时间，导致了儿子在自己腹中存留时间过长而脑部缺氧？可是当天你钱东平不也在，你当时怎么不提有可能的意外？
　　现在追究这些有意义么？看看怀中沉睡的儿子，叶瞳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宝贝，对不起，妈妈没做过妈妈，对不起！宝贝，妈妈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跟正常孩子一样？
　　手机响了好久，叶瞳才接。
　　是大姐。大姐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又问门市部的生意怎样；还说好久没去妈家了，什么时候一起去。这似乎不是大姐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大姐像是有什么事情，但是叶瞳没心思理会。嗯嗯了几句就挂了。
　　钱东平没音讯，他妈也回乡下了，家里就她和儿子两人，她和儿子在阳台上保持着相依为命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