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敖包相会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19 15:13:46 字数:3468
令狐钰薇本要和我们一起回沈阳的,可她得为去世的父亲守满三年孝的最后三个月。想要带她回去的人是图鲁希。不知图鲁希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娶令狐钰薇为福晋,此举叫许多人意外不已,因为二十九岁的他先前坚决不娶。
大概是为了哈日珠拉吧?想着那时他受伤,却在昏迷中唤着哈日珠拉的名字。
“路上小心点。”令狐钰薇送我出了蒙古包。
“嗯,咱们几个月后见。”我话音一落,她把一个布袋递给了我。
“风干的牛肉,我都切成片了,饿的话就吃。”
和她告别后,我骑上了马,把阿玛的骨灰盒放在了随身的包袱里,像珍宝般小心护在怀里。
“雅吉,沈阳见了!”待我上马后,令狐钰薇向我挥了挥手。
“沈阳见!”我回过头,朝着她喊道。
微风吹动着她青色的裙裾,她站在风中,有如一片青叶。
阴山在天边缓缓起伏,我好像听到了古老的战鼓声穿越千年时光。
隆隆战鼓声中,汉朝和匈奴的铁骑在阴山下短兵相接。阴山曾为匈奴人根据地,昔年汉朝与匈奴对这片宝地来来回回,不知争了多少次。
而今匈奴消失了,阴山仍在养育着草原儿女。
对这片塞外草原,我又爱又恨。曾以为有一天,可以和特木尔手牵手,一起漫步于他家乡的草原上,静看天高云淡,谁知这番原本叫我心驰神往之地,却是成了我的伤心地。
阿玛火化的那一天,我两眼酸涩无比,眼泪却似乎干涸了,两眼呆呆注视着冲天的烈焰将阿玛吞没。
岳托说,那天我和死尸差不多,还是他把阿玛的骨灰一点点收到骨灰盒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阴山下的一派宁静取代了千年前的金戈铁马,可是这样的美景已难以抚平我内心的痛苦。
“别难过了,想想我们阿玛能和你回去了,不挺好的?”岳托骑在领头的位置,紧握着缰绳。
草原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着身着军装的他,照出了他的阳刚之气。
“嗯。”我勉强对他笑着,当他看到我的笑容时,神情也放松了。
的确,阿玛可以回家了,他漂泊了二十年啊。从辽东,到关内的北京,再是蒙古草原,现在他终于能回去了。
“雅吉,”他轻轻一拍他的黑色马儿,那马儿便靠近了我,他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别哭了,你阿玛走了,我还在呢,嗯?”
说着,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向我扬起一个温暖的微笑。
大军浩浩荡荡,有如蜿蜒的长龙在前行。由于现在是回程,大军的速度比当时追踪林丹汗时明显慢了不少。
“听蒙古士兵说,那个坟冢,是一个汉人和亲公主的,好像叫王昭君。他们说这个坟冢特别奇怪,都深秋时节了,那坟堆的草还特别绿。”岳托手指着一个郁郁青青的覆斗状坟堆。
坟冢上芳草碧绿如茵,黛色如墨,静静立于朦胧的阳光下。
雁鸣声阵阵,抬头一望,大雁正划过蓝绸缎般的天空,只可惜再无美人可叫它们忘记了飞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冢,感慨万千。
昭君的故事流传了世世代代,她早已成为了一个符号。
“宁胡阏氏,也就是将军刚才说的王昭君,她的故事我也是自小就听过的。每年,她的坟冢周边都有不少人会来祭拜她,小时候我额吉就带我去过,当时她就一直在说宁胡阏氏的故事。可以说,她是蒙古草原上被人最为熟知的汉人。”
听到他说“额吉”时,我便明白了他是蒙古人,因为在蒙语中,“额吉”正是母亲的意思。
我很是佩服王昭君,一个汉家弱女子,可以被这样一个彪悍勇武,崇尚英雄的民族所记住,这得是多么不容易。
“你们居然会记住一个汉人女子?”
我知道岳托很瞧不起汉人,可他这么说,我仍是对他眼露凶光,他却没搭理我。
“宁胡阏氏对草原有很大的恩情,这些事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我们不仅记得住英雄,也记得住恩人。”
天气炎热,无论喝多少水还是解不了渴。到了河边后,皇太极再次传令下来,大军在河边休整。
一听到停下的命令,我和其他士兵一样,下马冲到河边,用手拼命掬起河水往喉咙里猛灌,而后用袖子一把擦干嘴巴,丝毫不管一旁岳托极其鄙视的目光。
其实他自己喝水的样子就和饥渴无比的野兽差不多,只不过他不用手掬水喝,而是用自己的头盔舀。
大军在河边扎营后便休息了。行了这么多天,大家都很是疲惫,不少人直接打赤膊就靠在帐子边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八旗将士原有的钢铁般纪律性此刻荡然无存,不明白的人可能还以为这里睡了群醉汉。
不远处的河岸,大大小小的石子,堆起了一个圆锥形敖包。象征着神树的柳条插于石堆之上,在这空旷的草原上有如孤独的守望者。五彩缤纷的神幡悬挂于柳条上,朝着草原上的人们招手。
神幡飘扬,我似乎回到了那片飘着无数经幡的雪域高原,可是周边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提醒着我,这里是蒙古。
“雅吉,走我带你去敖包那儿许愿。”岳托同样望见了对岸的敖包,没等我点头,他便一把拉过我,向那敖包小跑去。
敖包是蒙古人祭祀神灵,祈祷平安的所在。它和玛尼堆相似,是蒙古人心目中的神物。每每经过敖包,牧民都会下马对它膜拜,添上几颗石子,以求心愿可以实现。
岳托牵着我,沿着敖包顺时针绕了三圈,随后我们俩拣起地上的小石子添了上去。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顶在下巴。
第一个愿望便是希望老爸,不,应该说是我的所有家人一直平安健康,这是每年过年老爸都要说的,他说没什么比平平安安更重要。
第二个是可以天天看到岳托。我不奢求皇太极会真将我指婚给他,所以只要能见到他,知道他好好的就行了。
第三个嘛,我想要回家,真的很想。大学四年真的是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回家,何况是在这个地方。
偷偷把眼睛眯开条缝,岳托也像我一样闭着双眼,双手合掌顶在下巴。
他安静的样子,几乎温柔了所有的时光。
难得见到他如此安静的模样,时光仿佛凝固。温润的光线下,他竟是少了许多刚硬,和他父亲一样温雅,可是阳光在他的身上,却仍是勾勒出了一条硬朗的线条。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就这么奇妙地共存。
他的脸似乎在阳光下慢慢模糊,一点点变成了特木尔的样子,那身镶红旗战袍,也慢慢变成了一件绿军装。
那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特……”我刚要喊出来,却发现那张脸在一瞬间变回了岳托的脸,那身军装又褪去了绿色,变回了镶着白边的红色军服。
感觉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沉默了一会,还是他先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你已经许好愿了?”
“废话!你到底许了什么愿要说这么久?”
“说出来了,神灵就不会帮我们实现了。”他温热的食指用力一点我的眉心,又放在我的唇上,“你也给我闭嘴!”
“啾——”清冷却悠长的鹰叫声刺破长空。
我把视线对准蓝天时,竟是看到一只白色的海东青如飞镖般朝地面飞速俯冲!
待它再次腾空而起时,锐利的鹰爪上已然吊起一只狐狸。
“居然蒙古草原上也有,原先我一直以为只能在女真看到。”我对岳托道,他正一脸崇敬,望着正在越飞越远的海东青。
海东青是女真人心目中的“万鹰之神”,传说十万头神鹰中才会出现一头海东青,“雄库鲁”是女真人对它的称呼。
“契丹人自己当皇帝时动不动就要女真人送海东青,他们还把海东青给引到蒙古来饲养,要不然你以为蒙古草原上的海东青是哪儿冒出来的?”
“契丹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和他的玛法耶律洪基一个德行,都是昏君。海东青几乎给抓完,女真人送不出海东青了,就开始强抢女真的姑娘们。太祖帝忍无可忍,最后和玛法一样开始打天下,很快就把大辽国给灭了。耶律延禧被杀之后,将士们可是驱赶马群把他的尸体踏成了一滩烂泥!”
他说的太祖帝,正是建立了金朝的完颜阿骨打。
岳托读的书并不多,可对女真和契丹之间的恩恩怨怨却比我熟悉多了。
瞧着海东青逐渐远去的身影,我转头问岳托,“你身上的海东青刺青在哪儿?我想看看。”
每个女真男孩子身上都会有此道刺青,以示他们对神鹰的崇拜。
“要看么?”说着,他将军服的扣子差不多解开了一半,又将里头的衬衣也解开了。
他两手将胸膛前的衣襟拉开时,一只海东青的刺青图案也随之映入眼帘。
那只鹰,在他黝黑的皮肤上似乎就要振翅飞翔,飞向万里高空。
鹰嘴锋利,双眼锐利如刀,仿佛面前的我就是它准备抓捕的猎物!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鹰,我伸手抚上了他黝黑而温热的皮肤。
就在那皮肤上,除了海东青的刺青,还有刀枪刺过的伤疤。
他到底受过多少伤?就在那只海东青的爪子处,一道差不多二十厘米的伤痕将爪子硬硬划断,而鹰眼处则是划过了两道短短的伤痕。雄鹰的翅膀上,更是伤痕密布。
不过,那双翅膀很坚强,没有被刀枪斩断!
那只鹰的身上布满了伤疤,有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的则只剩下了淡淡的痕迹。
“老天……”我抚摸着他的每一道或大或小的伤痕。
这些伤痕,都是这么多年他征战沙场所留下的最好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