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日暮云沙

　　“雅吉——”
　　不少将士们从睡梦中惊醒，马儿发出了低声的嘶鸣，此时天已经微亮。
　　这声凄厉的喊声，堪比草原上的狼啸。
　　岳托双手剧颤着捧上她面如死灰的脸，可是雅吉双目紧闭，没有理会岳托几乎撕心裂肺的嘶吼。
　　“雅吉，把眼睛睁开啊雅吉！别再睡了！你马上给我醒来！”他俯下身子，疯狂吻着她紧闭着的眼睛，“有什么好睡的？不要逼我拿鞭子！”
　　“快点，快把眼睛睁开，不然我军法处置！”岳托的唇，触着她长长的睫毛。
　　“大哥！”萨哈廉先冲了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况，一向冷静的他竟是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她怎么了？”萨哈廉走到雅吉的身旁，俯下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脸颊，“雅吉，雅吉，乖点，快点起来。”
　　“雅吉！”原本还比较冷静的萨哈廉见怎么都叫不醒她，也慌了神，“雅吉！醒醒啊！”
　　“出什么事了？”瓦克达和济尔哈朗二人一前一后进来了。
　　“快给我叫大夫！我不许她死！”岳托血丝密布的眼睛圆睁怒吼着，“你们都听清楚了，她要是死了，你们全部给她陪葬！”
　　被岳托这么一吓唬，萨哈廉二话不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和济尔哈朗一同奔出了帐子。
　　过了好一会，随着老军医一同进来的，还有已经形同僵尸的豪格。
　　他呆呆望着毫无知觉的雅吉，忽然间把足以杀人的目光杀向了岳托。
　　“是你！你把她照顾成这样！”豪格两三步跨到岳托面前，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滚！”岳托的眼睛红如血，“给我滚！雅吉不想见到你！”
　　“够了！”济尔哈朗冲了上来，用力掰开了豪格的手，“惊动了大汗，你们俩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望了一眼躺在那儿的雅吉。
　　“济尔哈朗！”岳托竟然直接叫着这位堂叔的名字，在雅吉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又回头怒视着济尔哈朗，“她是在镶蓝旗出事的，你也脱不了干系！”
　　“是，这件事儿我有责任……我没盯紧她……”济尔哈朗看着雅吉，面容上的愧疚丝毫不假，眼圈似乎有些泛红了。
　　“哥，别乱来了。她是女汉子，绝对不会有事的。”瓦克达走到了兄长身边，他轻拍着兄长的肩膀，可是手却在不住抖动。
　　“她到底怎么样？”见军医转过身，济尔哈朗忙走到他面前。她是在自己的队伍里出事的，怎么都是自小认识的朋友，济尔哈朗怎么可能不内疚？
　　“刀伤了她的经脉，更要人命的是伤口化脓了。”那老军医似乎面色凝重。
　　“奴才只能做这些了……”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只要她可以撑过今天，就不会有事，但是能不能扛过今天，就得看上天的意思了。”
　　那名老军医说着，收拾好了包袱准备走出帐子。
　　“站住！”豪格一声怒喝，老军医骤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就在老军医一转头时，一只手竟是用力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把话说清楚，她到底能不能活下去？”豪格双手死死掐着老军医的脖子，手指越掐越深，老军医看上去想开口，却是被掐得完全发不出声来。
　　“豪格！”济尔哈朗又一次掰开了豪格的手指，“冷静点！你要杀就杀我，反正这事儿说到底就是我没看紧她！”
　　“贝勒爷，奴才已经说了，现在都得看老天的意思，不过能扛过今天和明天，就不会有事。”那军医虽是害怕不已，面色倒是依旧冷静。
　　济尔哈朗将豪格紧紧扣住，一听军医的话，不禁脸色开始泛白。
　　“你快下去吧。”济尔哈朗马上对军医命令道。
　　等军医一走，岳托忽然间跪倒在了雅吉身边。
　　“雅吉！你快醒醒，不然我……我把你挫骨扬灰了！”岳托威胁着她，可是他的声音就像他的手一样在抖动不止。
　　“你说什么？”豪格就要像一头野狼般扑过去时，济尔哈朗拦在他面前，用力将豪格一推后架住他，硬硬把他带到了帐子外。
　　“别闹了！让她好好养伤都不行？”济尔哈朗望着昏迷不醒的雅吉，只觉千万分的愧疚全然堵在了心口，“岳托，晚上我跟你轮流看着她吧，这事儿我脱不开干系。”
　　可其实整个夜晚，岳托和济尔哈朗都没有睡，就这么干坐在雅吉的身边陪着她。
　　第二天一早，萨哈廉和济尔哈朗就把神情呆滞，与木头无异的岳托硬硬拉走了。
　　皇太极进驻归化城，在城中召开安抚察哈尔部众的会议，所有旗主都要去。
　　岳托双眼空洞而麻木，完全失去了任何反应，只是任着二人把他强行带出了帐外。
　　走前，萨哈廉回头望了一眼雅吉，眼圈不禁红了，而岳托似乎没有力气挣开弟弟的手。
　　“雅吉，对不起，我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等我，等大汗一放人，我就回来陪你。”岳托一直看着雅吉，直到他出帐子时，他依旧不肯扭头。
　　“岳托，岳托，叫你呢。”代善拍了拍岳托的肩膀。
　　“萨哈廉，他怎么回事？归化城攻下了，他怎么像打败仗一样？”代善见岳托还是没有反应并且面色铁青，面色既是担忧又有些不满。
　　“哦，阿玛您在叫我？”忽然间，岳托僵硬转过了头，眼皮耷拉着，面色苍白中还透着青色，有如大病初愈。
　　待儿子反应过来后，代善问：“你是不舒服还怎么回事？”
　　“阿玛，大哥的肩膀在攻城时被利箭射伤，这几天又累，所以……”萨哈廉马上开口替岳托遮掩。
　　“要按时换药！肩膀受伤，以后很容易落下旧伤的！”代善颇为心疼地看着岳托的肩膀。
　　“对不起雅吉，我不敢告诉阿玛，所以他不能来看你了，你会理解吧？阿玛已经年过五旬，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昏迷不醒，他不一定能经受啊！”萨哈廉在心底默默说着。
　　“你就别和大哥怄气了，大哥他受伤了，你也受伤，你们都扯平了，就别和大哥怄气了。”
　　豪格却一脸平静，正在和皇太极交谈些什么。可没人知道，他的心已然快被撕裂。
　　林丹汗本欲后撤至漠北喀尔喀，但是喀尔喀诸部和察哈尔不和，于是林丹汗便欲率领十万部众，渡过黄河抵达鄂尔多斯，可路途遥远，走散了近一半人。
　　消息传来，皇太极下令停止追击。就在这则好消息中，还有更叫人吃惊的——哈日珠拉竟然连夜离开了鄂尔多斯！
　　科尔沁和察哈尔势不两立，哈日珠拉得知丈夫就这么让察哈尔进驻鄂尔多斯，竟然带着手下趁夜逃离，一点也不顾丈夫的情面。
　　皇太极和科尔沁部知道消息后，都派出人马前去接应。
　　一场会议下来，岳托几乎都不知道皇太极和群臣们在说什么，只是强颜欢笑，疲惫地应话。
　　“雅吉，雅吉你等我！我马上就回去！大汗不放人，我没法走啊！等大汗放人了，我马上去陪你，我不会丢下你的！”他在心里不断祈祷着这该死的会议赶紧结束了。
　　就在皇太极下令可以走后，疲惫不堪的他竟然第一个冲出去，跨上了马背，向着自己主营的方向奔去。
　　夕阳西下，远处是绵延起伏的阴山，归来的牧民再次唱起了长调。
　　高亢的长调轻轻拍着大地，追逐着远方的流云。
　　那流云没有停下脚步，走过了阴山。
　　就在岳托在自己的帐子前下马后，他竟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草原上。
　　“大夫说你能不能扛过今天，全看天意！雅吉，你是女汉子啊！我不管你怎么样，你死也要给我扛下来！不然……不然等我死后遇见你，我绝对一刀把你砍了！”
　　他在不住哽咽，额头一点点碰触到了这片广阔的大地，跪伏在草原上，没有进去，双手紧紧抓着土地，越抓越紧，手几乎被泥土吞没。
　　“雅吉，你不在了我怎么活？你快告诉我！”他的心在问我，眼里悄悄淌出了男儿的眼泪，“雅吉，你快告诉我，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
　　他哽咽着，肩膀颤动，碧绿的青草落满了点点水珠。夕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化入了火一般的光芒。
　　就这么到了夜幕降临，他才抬起头，擦干了泪水，一步步挪进了军帐里。
　　正蓝旗军营里，豪格正在比划着刀，刀声“嚯嚯”似乎能刺破空气。他的眼神里杀气腾腾，却又被无尽的苦痛充斥着，眼圈通红，似乎……似乎也哭过。
　　“贝勒爷，咱们晚上要比摔跤，您来……”
　　“滚！”豪格双眼血红，朝前来邀请他的两位镶黄旗士兵一声怒喝，刀竟然在一点点拔起，似乎要朝他们挥去，“快点给我滚！不然我不客气！”
　　他不敢去看雅吉，不敢去陪着她，不是因为怕被岳托揍，是他害怕，害怕他要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死去。
　　“雅吉，你不可以死，绝对不可以。”
　　夜晚，各旗军营里的将士们豪饮划拳，更有甚者开始比试摔跤，也有不少将士在军营里一齐跳起了庆祝胜利的舞蹈，其他将士则是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歌助兴。
　　男儿的歌声里尽是血气方刚，毕竟长途奔袭多日，攻下归化城，紧绷了这么多天的神经总算放下了，晚上自然是尽情发泄的时候，而图鲁希也唱起了来自天堂的呼麦。
　　晚风送来了悠长的长调声，还有天堂般的呼麦声。
　　岳托没有去和将士们痛饮，就这么坐在床边，静静望着烛光之下沉睡着的雅吉。
　　岳托伸出了右手温柔抚摸着她的面颊，尤其是她的眼睛。他一眨不眨看着那个沉睡的她，依稀发觉她的胸膛似乎在微弱起伏。
　　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
　　“雅吉，说句实话，你是没有阿木沙礼漂亮，也没她那么温和，就像你说的，你是女汉子不是么？当时你想逃婚，我几乎快气炸了，可是我竟然还在想着以后把你讨来当媳妇儿。我自己都没法理解，我怎么会死心眼想抱到你这个坏丫头，还费尽心思想法子在宫里护你周全！早知你坏，我就让你在宫里自生自灭！”他的嘴角在苦涩中浮出了一丝笑。
　　“我不过一时发火，你就想出这么过分的办法报复我！可是雅吉，我发誓只要你活着，我不会动不动就和你怄气，你快点把该死的眼睛给我睁开！这次算你赢了，你就醒过来！你是女汉子，我不该随便惹你，你惹不起。雅吉，我真的不和你怄气了，你快醒来！”他伏在她的耳边，呢喃着。
　　他吻上了那双没有血色的唇。他的双手捧上了她的脸颊，不断吻着，似乎舍不得离开雅吉的双唇。
　　他的唇轻轻抿着她的睫毛。待到他将头抬起时，雅吉的睫毛上又落上了一滴晶亮的水珠。
　　雅吉的睫毛忽然更加晶晶亮的，仔细一看，又有几滴泪打湿了她的睫毛。还有的泪珠落在了她的眼边，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雅吉……雅吉你哭了！是不是我又惹你伤心了？”岳托忽然开口了，为雅吉抹去那些泪水。
　　一滴他的眼泪，又一次落在了雅吉的眼边，顺着她的眼角落下。
　　“原来……原来你没哭……这些泪都是我的……”岳托又关上了嘴巴，痴痴望着雅吉。
　　他的头挨在了雅吉的枕旁，静静望着她，忽然间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那一片茅草。
　　那年乌吉莎远嫁，还有哈苏嬷嬷离世，他都忍住眼泪了。
　　他又将头抬起，而后吻着她，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面颊，还有她的十指。
　　“雅吉，你看到我在吻你么？看到的话你就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