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风过草原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16 15:57:06 字数:4396
当我的眼皮艰难睁开时,两张焦急不已的面容浮现在了眼前。
帐子里已经点起了蜡烛,外头没有阳光了。
“雅吉!”岳托和豪格同时激动不已,喊着我名字,可很快岳托竟然冲着豪格一声怒吼,“给我滚!这里没你的事!”
岳托举起了拳头,没等他落拳,“啪”的一声,豪格竟然直接甩了一个耳光扇在岳托脸上。
耳光才落下又是“咚”了一声,豪格的嘴角被岳托的拳头打出了血迹。
我想喊“停”,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沙哑得连声音都难以发出,我听到的,只是阵阵“咝咝”的,难听的喉音。
他们俩就是两个大火药桶,特别是碰上我的事情时,二人的情商就会瞬间归零。
“岳托,你别仗着这里是镶红旗就欺负人!”豪格直指岳托的鼻子怒骂。
“你给我少废话!她受伤,全因为你这个混蛋!”岳托右手掐上了豪格的脖子。
“豪格……”腹部几乎痛到没有知觉时,我总算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他的名字,可这一来,我的喉咙几乎就快被一阵干涩的疼痛刺开。
这声轻唤,浇灭了豪格的怒气,却加倍激起了岳托眼中的怒火。
“别……别打他……”我的额上冷汗直冒,豪格跪在床边,一把握紧我冰冷的右手,又温柔地抚去我额上的汗珠。
“好,你别说话。”他的嘴角血珠仍在淌着,可是那双眼睛却是痴痴望着我,眼里全是痛苦与疼惜。
我吃力点着头,“那……你快回去吧,有岳托在,就够了……”说着,我看着岳托怒火熊熊的眼睛,尽力对他笑着。
岳托紧绷着的嘴角,此时一点点勾起了孩子般满足的笑容,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
“大哥!”
“岳托!她醒了么?”萨哈廉、瓦克达还有济尔哈朗三人同时进来了,见我醒了,瓦克达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长舒一气。
“你回去吧……他们都来了……回去休息吧……”只要豪格在这儿,岳托和他十有八九还会打起来。
“你就想说这些?”他痛苦摇着头,眼睛微闭,嘴唇忽然间没有了血色,不住颤抖着,“雅吉,我来陪陪你,就一会……”
“求求你……”我哀求着,见他微微闭上双眼,裹着纱布的右手手心贴上了我的脸颊,又将头紧紧埋进了我的右侧脖颈,“快走吧,我好想睡一会。”
我的脖颈有点湿了,不知那是他的泪,还是我因为疼痛渗出的冷汗。
他很快抬起头,我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脸上是不是有泪痕,他便大步离去。
“你们都出去!让她好好休息!”岳托望着我,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还有济尔哈朗下了逐客令。
“大哥,我们来看看她。”瓦克达正要踏出右脚时,萨哈廉拉住了他的手。
“大哥,你照顾好她。算了瓦克达,我们明天再来。”说着,他把瓦克达拉出了营帐。
济尔哈朗见此,长叹一气,他用力拍了拍岳托的肩膀。
“你啊……”济尔哈朗望着岳托,摇了摇头,“你非得要人家出事了才肯和解?”
岳托怔住了,待到济尔哈朗走后,他仍是愣在那儿,盯着桌案上燃烧着的烛火。
“还疼么?”他的目光机械般投过来,可是他没有走过来。
我正要说话,岳托接着道:“准备喝药吧,我喂你。”说着,他掀开了帘子,待到回来时,手中托着个大木碗。
他先吹了好几口气,搅拌着药,用勺子舀起后他又连连吹了好几口,才喂到了我嘴边。
“咳咳!”药真的好苦好苦,第一口下去,我就被呛了,他忙轻轻拍着我的胸脯,“慢点慢点。”
“要吃东西么?我去给你弄点粥来。”他正欲起身,我便轻轻抓住了他的大拇指。
我不想他再走,我就要这么他陪在我身边,哪怕我们一句话都不说。现在的我,很怕他一旦再离开,或许我就再也等不到他回来。
他的手微微一颤,又坐下了,可眼神中却是我极难读懂的复杂。
是愧疚?心痛?可是为什么还会有好多好多的愤怒与紧张?
半晌,他颤声问:“你究竟……究竟喜不喜欢豪格?”
听到这话时,方才的些许激动再次化为乌有了。
“你心里清楚还要问我?”我别过头去,抹去了自己的眼泪,“要是喜欢他,我就不会……不会有力气和你吵架了……”
现在每说一次话,都是对我喉咙的一次折磨。
“到底……”他压下了有些暴怒的语气,“是不是真的?”
刚刚叫豪格过来,只是不想让他打岳托,谁知……谁知他还在小心眼!
“你是为了他受伤的!你敢说你心里没他么?”岳托的话语,比白天刺向我的刺刀更为尖利。
我流着泪,不住摇着头。
济尔哈朗说岳托打仗往死里冲,所以即便他用话语来伤害我,也是要往死里伤害我么?一向不善言辞的他,为什么对我能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
“你哭什么?就因为他被我打了,你就为他难过了?”他一把挣开了我的手,加重了语气,重到我无法招架。
“岳托我没有!”我抬高了自己的声音,而那阵疼痛也跟着冲上来。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想睡了。”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他闭上了嘴巴。
也许是痛苦到了极致,很快我便睡着,摆脱了双重的痛苦。
待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不在帐子里了。
战袍、头盔、铁弓还有长刀都不见了,我便知道他是率兵去打归化城了。
我的身子滚烫,不用多说我也知道,伤口开始化脓或是发炎了。以古代的医疗条件,我很可能……很可能活不了。
我一个人躺在这安静的帐子里,艰难转动着脑袋,贪婪呼吸着他残留的那么些许气息。
我艰难伸出手,摸了摸枕畔,却发觉那里有些温温的,好像是他的体温。
昨晚……昨晚他是守在我身边睡着的么?他没有因为负气而离开我吧?
躺在他的榻上,我感到了一阵阵的安心。不单单是这张床,帐子里随处都有他的味道。
我勉强起身,脚步虚浮走出了帐子。走出帐子后,炙热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往我已经滚烫了的身子上又加了一把火,幸好一阵微风吹过,多多少少吹走了强加在我身上的热浪。
青草在风中轻轻弯下了腰,寂静的军营里偶尔传来马儿的呼哧声,还有少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
军营里没什么人,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却没怎么搭理我,可是一股血腥味却在军营中如鬼影般徘徊着。
我就这么在营帐间游荡着,一路上有的伤兵正躺在地上休息,有的还鼾声如雷。
受伤的马儿脚上裹着纱布,正卧在地上休养,没有理会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的头越来越痛,脚掌好像离开了地面。我不敢再停留,迈着比铅球还重的步子一点点挪回了岳托的帐子,就在我挪进帐子后,身子再也不受控制,软软朝着面前的地面栽去了,头枕着自己的胳膊。
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她怎么烧成这样?”耳畔边游离着岳托随时会爆炸的怒喝声。
我似乎掉进了火山岩浆,在炽热的岩浆里苦苦挣扎着,却是找不到任何救命的稻草。
“你们……你们都没人发现她晕倒了么?眼睛长着当摆设?啊?”
“启禀贝勒爷,您的帐子大家都不敢随意进去!还请贝勒爷原谅末将失职!”这个男声铿锵有力,一听就知道是位军士。
“都给我住口!”
“大哥你冷静点,雅吉,雅吉你醒了!”我模模糊糊对上了萨哈廉欣喜的面容,他面上还带着血污,似乎才回来不久。
就在岳托面前跪着名似乎上了年纪的军医,还有两名镶红旗的侍卫,而且他俩看上去貌似军阶还不低。
没等萨哈廉走来,岳托一把拔开了自己的弟弟,跪到我身边,粗糙的右手抚摸着我的面颊,一双墨绿色的瞳孔几乎被痛苦与自责所吞没。
“雅吉……你如果是气我昨天说了一堆混账话,你就骂我一顿……我……我只是一时气过头了,你不要吓我!”他语速颇快,右手放上了我的额头,盖着层土灰的俊秀面容划过好几道血污,却没有让他那张俊秀的脸庞看着狰狞可怕,也丝毫遮不住那阳刚的勇武气息。
“你昏迷了快一天!”萨哈廉在一旁帮岳托说话,“算了大哥,你先让她静一静吧。”
我闭上眼睛,心脏疼到几乎碎开,身子快要被疼痛撕成碎片,而且身上的大火几乎快烧上天空了。
岳托,你非得我伤成这样,才愿意放下自己的胡思乱想么?想到这儿,我咬着嘴唇,没有睁开自己的眼睛,一点儿都不想再看见他,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在了枕头上。
“雅吉,别哭了,是不是大哥让你伤心了?”我感到一双生着茧子的手在抹去我的眼泪,而后我的头被人轻轻抬起,紧紧靠着一个丝毫不失温暖的怀抱。
“你们天天巡逻,就没人发现她么?我要是两三天没回来,你们就准备任她死在这儿?”岳托又开始对着两名侍卫大声责骂。
“三哥……我……”明明不想让岳托看见我的眼泪,可是它就要这么不争气。我靠在萨哈廉的怀里,任凭他把我的眼泪一点点抹去。
“别说话,你伤得很重,好好休息才能快点好起来,嗯?”萨哈廉柔声安慰着我,下颔贴着我的额头,口中的热气吹在了我的发丝前,“大哥,雅吉哭了。”
萨哈廉只是这略带责备的一句,就突然让岳托丢下了骂人的火气。
忽然间,我的头挨在了另一个怀里,然后被一双熟悉的大手缓缓扶着躺到了枕头上。
“雅吉,昨天我……我是气糊涂了……你们都给我出去!”
“遵命!”只听四个男声整齐应道。
一双粗糙的大手,忽然间将我的手紧紧包住。
“雅吉,雅吉,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彻底放下了自己的脸面,像一个小孩子般不住请求。
“我不和你怄气了……我昨天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有意的我发誓!我知道你和他没什么,我只是气过头了,那些混账话我全部都收回!”他轻拍着我的脸蛋,哀声求着我。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慌乱。
我的眼睛,开了一条微小的细缝,可是才开了那么点,我再度犹豫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样一步,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如果我没有受重伤,你是不是准备和我一辈子不相往来?”我的心脏被痛苦填满,默默对岳托埋怨着。
我想原谅他,想要和他和解……真的,我不想继续和他这么扛下去了!这么扛着,我们俩都太难受了!
可是,若是我就这么轻易原谅他,他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还会再走到这一步?
想到这里,想要睁开了的眼睛继续闭着。
“你骂我几句!雅吉,我绝不哼唧一声!”他声音飘渺,语气咽然。他已经绝望到了谷底,可是他始终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你不想骂我?”他无力问着我,可我连嘴巴都不曾张开一点。
“好,那你就睁开眼睛,雅吉就当……”
一句“我求你了”,是由无数个细碎的颤音一点点凑成的。
很快,我的额头上一阵湿凉,几颗“雨滴”落在了上面,冰冰的。
“雅吉,你看我一眼!我以镶红旗旗主身份命令你!”他语气忽然有些生硬,可是“雨滴”不住落下,落在了我的额上,还打湿了我的睫毛,有的还落到了我眼边,而后从我的眼角流下。
他……那是他的眼泪么?
他这辈子,大概还是第一次求人吧?他或许都不曾当着任何人的面哭过吧?以他的心高气傲,求人和落泪就和被人当众吐口水一样屈辱。
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要睁开眼睛,才发觉眼睛竟然没了睁开的力气。
身子正在一点点向上浮起,身上的火越烧越厉害,我慢慢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
“雅吉……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就一眼……一眼……”
他的声音正从远方飘渺地飘进,我的额上,好像压上了他原本高傲的头。
一声“岳托”还没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我的身子忽然间飞了起来。
“快点……”
他的声音不断减弱,最后飞向了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