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6 19:48:03 字数:4963
清河弯弯拐拐。
清河水弯弯拐拐地流着。
清河里,弯弯拐拐流着的水,像在抒情一首情歌。惠丰心里的爱情就是这首情歌。俩人词,俩人曲,俩人唱。就像今天这样坐在河边,一鱼一水,一玩一笑,一唱一和,兴趣高了,再写篇诗情画意。可是呢?在离他家坟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语不发的木榕,倚着树坐着的惠丰,惠丰表情和周围在阳光下的树木一样发灰,刚才的横目冷对和泪水戚戚,好像把木榕吓着了,但刚才木榕的那种蛮横,真的很蛮横,木榕现在愣愣地看着她,伺机接近她。木榕开始接近惠丰,他的手指粗,他用粗的手指掐了一根草,带穗的那种纤细细的。然后,他把草凑向惠丰的耳根,惠丰麻麻的痒,用手去挠,另一耳根又痒,又去挠……是悄悄靠近她的木榕在逗她,这样的挑逗是惠丰希望的,可以说是她希望的一部分,今天不行,惠丰火上眉梢,随手抓住身边一把草,用力一拽,把草和草根上的土一齐掷向木榕,木榕慌忙躲避,还是有一些散落在他身上,惠丰又去抓草。这次却没有撒向木榕,而是站起来,走到河边,走近了甩出去,本来是碧绿的河水,随着一声破裂,却爆出玉米花似的白色,阳光下熠熠闪亮,惠丰转过身,擦擦刚才还是盈盈落泪的眼睛,往回走,她想多坐一会,她坐不起,家里的活太多,事也太多。
家已经是惠丰的家。
事已经是惠丰的事。
活已经也是惠丰的活。
这些都等着她去做,好像等了她18年,今天终于把她等来了,她逃避不了,她也无需逃避。面对,是她唯一的选择。
回家,先把院里的草除掉,不能像堤岸坟地似的,然后,让木榕在院里砌一个厕所,无论是砖头瓦块,还是泥跺草札,只要能遮住人头,甚至能遮住屁股,别再让她看到公爹羞布下的那坨玩意就行。想到草,惠丰就想,是不是喂几只羊,或喂几只兔子,它们都是食草动物,而草随便哪里都是,当然了,羊下羊,兔下兔,只只都攒着换钱的份量。想到这,惠丰自嘲,笑笑,刹那的笑意又快速冷却萎缩,终于蜷曲成一个麻花圈,凝固在嘴角。想得太远了吧?路一步步走来,一步步走过。弄完草,应该是上午了,然后我去做饭,院里锄过的草贴着地皮,太阳暴晒,不会再燃起生命气息。做饭的空当儿,爷俩可以歇一歇,然后吃饭,吃完饭,爷俩再歇一歇,各自抽支烟,然后先让木榕去买纱绷子,和油盐酱醋一类的日常用品。纱绷子是必须买的,蚊虫太毒,比某种人的心更歹毒,不过,蚊子是毒在明处的,好防,可以防,可是人呢?防不胜防。木榕买东西回来以后呢,就去砌厕所,自己订门窗,收拾屋子,对了,还要做一张床,大一点的,不再是两个人,还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有光亮闪过,开着苹果花似,浅红粉嫩的。这些完了,天也就黑了,夜幕降临,一天就过去了。弯月越来越瘦,这些好像和属于她俩的夜没有关系,只要屋里一暗,木榕就会旋风一样,把她摁倒,如醉如痴,吭吭唧唧的声音充斥整个房间,他的身板厚,力气有,头脑也有。惠丰那么小,她怕,可她还是咬着牙忍着,她不知道别人的日日夜夜是什么样子,她想两口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就这个样子。
惠丰一路疾首蹙眉。
惠丰一路愁乱的思绪总是不得消失。
木榕不说话,踩着惠丰的影子走。
青青的天上没有一丝云。
快到家的时候,惠丰听到自家院里有人进行着热烈的谈论,好像是俩人,其中一个是公爹木易。俩人好像都有理,俩人好像都理亏,低一声高一声,细一声粗一声,阴一声阳一声,短一声长一声,有时还笑,那笑也似被阳光蒸烤的没了一丁点水份。到家的时候,惠丰看到公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吸着烟并不时地伸长脖子,嗯嗯地嗯着,可能嗓子眼有痰的原因吧,每嗯嗯时,他嗓门干涩难忍,整个身体像要被咳动得支离破碎似的,在木易身边站着一个人,这人看着木易这个样子有些幸灾乐祸,笑摸咪咪,惠丰一下子就想起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昨夜闹房时,那个让关灯的黑小子。
这个人是可寒。
可寒可他妈的寒了,在他身边的人,近了就感觉寒气四射,嗖嗖的。
可寒在他家里排行老二,但这个“二”字绝对不是那个2,尽管都是1+1。
说他二真二。
有人喊他二小,二个,二阴,二蛋,二牛他一一接受,又一一排斥,我就是我,潇洒着一天又一天,简直不敢想象他的内涵。这小子小的时候,猫一样大小,瘦得像粒橄榄核,头发焦黄,小破褂子总门帘一样悬吊在肋条上,人没人形,鬼没鬼样。渐渐大了,渐渐变了,就成了这模样,他不是很丑,印象清晰的是他脸上有一条疤,蜈蚣似的趴在嘴角,那疤是他在学校打抱不平时留下的烙印,里外缝了13针,当时肉翻翻着,血下雨一样,有一段时间老师学生很尊重他,把他视为英雄,只有这时,他才大姑娘怕见生人似的有点羞怯。后来有人找他,问他,求他,又像忘了他的名字叫可寒,几乎就是脸上有疤的那个二个,一直招呼到下学,结婚,到现在。他的脾气还是说二不一。他不会的也多,例如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不赌博等。当然他会的更多,例如木工,瓦工,油漆工,还有水,电,暖,尤其闲暇了写东西,笔下诗文像他性格,不入流吧又特色独具,还有一手毛笔字,横横有劲,竖竖大方,左撇右捺讲究,一点画龙点睛,从字上说二牛叫得名副其实。可寒很少说话,他说话时,总会让人表示一种惊讶,嗓音低沉,低沉的嗓音中掺有一种磁性。而他的嘴又像粪兜,搜刮出的语言有棱有角,却是臭烘烘的,他的家庭让人羡慕,宛若一朵鲜花开放在村里,他正直,正直的有一群可以为他流汗流血的朋友,怎么说呢?说不透,反正木庄人总结出一句话,当然是句玩笑话:百年出一个。
可寒本是和木易嬉笑的,这小子贼胆,敢和老天爷叫阵,只要有理,打骂了再说,和别人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和木易照常,正说着看到红红一亮,先走来惠丰,后跟着木榕,惠丰被上衣衬得红红的,直直鼻梁上好像布着一层细细汗珠,半张半合着嘴唇,可寒从惠丰进入他视野内,眼光网样就罩着嫩稚娇好的惠丰,嘴一张,扔她脚下一句话。
可寒说:天下掉下个林妹妹。
木榕说:自然是了。
可寒说:牛啊?牛大了晃腚。
木榕说:服气不?
可寒说:背着手尿尿不服你。
惠丰心里乱糟糟,瞪了可寒一眼,扫了木易一眼,她心里咚咚直跳,有些害怕,想悄悄离开,她刚走到木易跟前,木易喊住惠丰。
木易说:你等等?
木易这样喊住惠丰时候,坐在小马扎上没动,也没撩眼皮,可寒看着老头,木榕则火烧屁股似的走到屋里,想躲避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
惠丰就得有些怪。
走到屋里的木榕忽然探出半个身子,指指惠丰,指指木易,指指可寒,又指指自己,木易闭着眼自然看不见,惠丰不明所以,焦急,又不能问,可寒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爸,有事?惠丰有些慌乱。
木易还是那副神情,那个姿势,默默,没说话,从他那黛黑的脸,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爸,有事就说?惠丰好尴尬。
可寒凑上去、
可寒说:没屁强挤,锻炼身体,有屁不放,憋坏气嗓。
木易终于睁开眼,直简简地说:家务事,旁边呆着去。
可寒说:毬,上纲上线啊?
木易说:罐里有你啊还是坛里有啊?
木易瞟了一眼可寒,就去看惠丰,眼神冰冷,凝聚成两股冰柱,那神情严肃,俨然法官在审讯案件。
木易说:木榕没告诉你我说的话。
惠丰说:什么话?哪句话?
木易说:去坟地不能穿红衣服。
惠丰说:告诉了。
木易说: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了?
木易又说:这个家里是男人说的算。
木易好像有点咬牙切齿,声调一下子提高八度不止。惠丰是低着头的,现在偷顾木易一眼,老头凶狠的摸样是她始料不及的,直接挑明的话题,竟让惠丰惶惶然,不知所措,木易看着惑惑的惠丰,捋捋胸前的山羊胡,火辣辣目光变得严厉冷峻,冷冷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冷冷的。
木易说:进了这个门,就是这个门里的人,这个门里的人有男人必须听男人的。
木易在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
可寒插话了,他的话像一声呐喊,吓得木易一惊愣。
可寒说:真是牛多大,蛋多大,连儿媳妇也要管。
木易说:这是家务事,有你插嘴的地方吗?听,就听。不听,滚蛋。
可寒说:我呸,你这是说话啊还是说话啊?
惠丰呆呆站着,木榕从进屋就没有露头。惠丰心里沉沉的,既委屈,又羞涩,还有无奈,她想的够多了,就是没想到因为穿了一件红褂子去烧纸,就这样把自己吊在这里,这样责备自己。惶恐之馀,倒觉得罪孽深重了,无法描绘的一种情绪浆糊样翻滚,牢牢粘住她的嘴。本来心情乱糟糟的她,心情更像中弹的鸟一样,倏然跌落。
木易还想说话,可寒反感,沉着脸冲惠丰喊。
可寒说:还不走开?
可寒说:不走开,还要挨狗屁呲的。
可寒跺跺脚。
可寒说:你傻啊?
可寒说着,跨出步子,惠丰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他的两手就贴在惠丰的后背上,惠丰感到有一种热量有一种力量一齐注入,在她身体泛泛游走,她感到身不由己,脚步朗朗跄跄,当她站下来,已经被可寒推到屋里,屋里愣怔的木榕。木榕冲可寒伸伸大拇指,笑笑,这时被可寒凉在外面的木易冲木榕大吼:石头,石头。
这磨刀似的一声喊,吓的木榕手足发麻。
木榕三步并一步,狸猫似的窜出去。
惠丰脸上还是红红的,又急,又窘,又狼狈。他看看窗外的木榕,脸色更是难看,但她还是冲可寒笑笑,尽管很勉强。
惠丰说:我不认识你?
可寒说:我和木榕最好,辈分上我该叫你小婶,可你那么小,就免了吧,呵呵。
惠丰说:你是?
可寒说:我叫可寒,别人都叫我二,那帮瘪犊子。
惠丰说:刚才谢谢你。
可寒说:谢我什么?
惠丰说:帮我解围啊,那阵我傻了。
可寒说:老头子不让你走,是在闻你身上一股股的香胰子味吧?
惠丰说:缺德的你。
可寒说:怎么回事?
惠丰说:就因为我去和木榕上坟,穿着这件红衣服。
可寒说:木易事多,太多,不用摙摞够几车。
惠丰说:看看木榕挨骂了吧?本来说让我换衣服的,我没听。
可寒说:木榕没事,谁知道木榕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孙子啊?
惠丰说:不说人话。
可寒瞪了惠丰一眼,瘦脸一黑乎,他一跺脚,脚跟撞击地面,回声重锤一样,可寒忽然愤怒。
可寒说:你说我不是人,我看你她妈才不是人了,好人根本不进这个家门,这是家吗?鬼门,再说,我说人话你不懂。
惠丰说:怎么啦?
惠丰懵懂了一分钟之久,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问:到底怎么啦?发神经啊?着三不着两的?
可寒说:猪不干活,鸡不尿尿,各自有各自的道,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可寒看着惠丰。
惠丰也看着可寒。
可寒的声音清冷平稳,高深莫测,惠丰却像在云里雾里,听不出是劝慰还是潮讽。
木榕一个人走进屋来,低头耷拉脑的。
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
可寒又走到木易身边,先调集笑,嘻嘻哈哈,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根本没有发生似的,木榕不语,从屋角拿把锄头,站立,开始,一腿弓,一腿绷,锄头活了生命似的上下翻动。惠丰也拿一张镰,那镰虽说不是很锋利,但她抡圆了也响声不断,随着锄头和镰在草窝里闪,无数根草茎就被扑扑地横扫在地。飞蝗四溅,蜻蜓有,蚂蚱有,飞蛾也有,展着翅膀飞远,飞远又飞回,恋家似的,发出沙沙声。不大会,波波涌动的草浪,齐刷刷倒地,被太阳立马晒的发软发涩。木榕脱掉上衣,打着赤膊,臂膀肌肉一鼓一动,有汗珠冒出来就滑落。惠丰也汗流夹背,她身子虽小,腰部润圆,随着使力,牵动的胸脯也在强烈起伏,木易有一句无一句和可寒说着话,吸着烟,眼镜鼓着,看着木榕手里的锄头忽上忽下烁着银光,看着惠丰低腰垂背,他的眼有些直,有些怪。可寒看着木易,可寒提醒木易。
可寒说:爷们,那眼,那眼?
木易白了可寒一眼。
木易说:是人吗?
可寒说:是人不是人你知道,是人不是人我知道。
惠丰没听清木易和可寒说什么,直直腰,望着脚下杂草,冲木榕说:自己有车吗?
木榕摇摇头。
惠丰说:去借辆吧,推出去,院里就利索了,下午趁借来的车,把厕所弄好。
话音不大,但木易听得清楚,他赶紧接上话。
木易说:哪借去?
可寒说:你让他去借小车不是要他的命吗?
木榕说:可寒,你去给我推你家的车来我用用。
可寒说:就这东西还用车,我有好招。
木易看着可寒。木榕看着可寒,惠丰也看着可寒。
可寒说:等晒干了,在院里用筢子拢到一起,一根火柴,都解决了。
木易说:也是个人法?
可寒嘿嘿一笑。
可寒说:上午,你家坟头上冒青烟。下午,你家院子里冒青烟,好事都让你家赶上了。
木易说:我阉了你个没教养的。
可寒说:你个老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