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5 22:24:01 字数:3669
惠丰哭着睡的,睡着了还在哭。
惠丰醒的时候,脸上泪珠痕迹明显,像弹在玻璃板上的水滴一样汪着,这时的惠丰说是醒了,其实还没有睁眼,就听到了院里悉悉索索的声响,声虽不大,但惠丰听来像惊心动魄,让她还蜷曲的心自然又提高到房梁那么高,以为错觉,侧耳细听,是沉闷的脚步声,沙沙沙走过来走过去。睁眼,原来是公爹。不用思讨,公爹就被她的眼光罩着,站在前邻后房檐草稞里,他没穿上衣,一只手很方便的一挑系在腰间的布条,活扣,那条灰黑色的裤子坠上石块样,迫不及待落下。一条裸露的身体就在惠丰眼里,自上到下不掺假一个色彩,酱牛肉似的。瘦尖瘦尖的屁股,像倒扣的两块瓜皮,肩膀吊塌着,但脖梗挺直,左边瞅瞅,右边瞧瞧,像表演皮影戏一样,一刻不停。甚至有意无意的还咳嗽一声。一条水柱就在他身体里死死活活地流下来。终于,他浑身动了动,抖掉手里攥着的东西似的,慢慢转过身,于是呢,惠丰在进门的第一天早晨,就看到了作为儿媳妇不该看到的那个万恶它为首。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惠丰知道,可惠丰不明白,为什么尿完尿不系好裤子再回头呢?老人老了,老了的老人都这样吗?可分明爸爸不是。惠丰忽然想骂他,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骂,她没有,她怕再脏了嘴。她的心绪开始不安,混乱。她思维的触角伸到了以前不曾伸到的地方。
夜的鞭子拷打着惠丰的思想,她逼自己向自己坦白,犯人和法官是同一个人,就是惠丰自己。好在黑暗和黎明终于交替,把一个光明暂时推给她,湛蓝的天空是新的,浑圆的太阳是新的,天地间来来去去的东西南北风也不是昨天的,惠丰今天忽然好奇,生来死去是不是同一个天地?
早饭是木榕做的。他家的饭很简单,有面,有水,有盐,即可。木榕先烧开水,然后把面在一个盆里攉成糊,然后把烧开滚烫的热水猛冲,然后用一双筷子快速的搅拌,稀释了,然后放一边,稍微一凉,然后你一碗,我一碗,一碗碗了这么多年,这是在这个季节,再晚一些,或者说两个月以后,又是另一种吃法。那时,南瓜,吊瓜,冬瓜,红薯,萝卜一类能吃的东西,哪块种的有,哪里就有他家的,弄来摆在不住的那三间房里,坟头似的堆放,他家不种这些的比种的收获还要多,好在地里生长,又不是值钱的东西,任他去吧。爷俩都喜欢吃,又都不喜欢做,做一次就要吃一天的,这饭叫疙瘩汤,比较讲究了,先烧锅,热了放油,放葱花,放切好的这瓜那瓜,然后放水,放面,做熟,爷俩很合得来,相互谦让,生怕对方吃不饱,木榕听话多吃,木易听劝也多吃,幸福老小,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木易的吃法很特别,闭着眼,他手像长了眼,嘴一张,漏斗似的,一倒,碗底朝上了,再睁眼,那是再盛一碗或者吃饱的动作,然后,往后一躺,掏烟点燃,吸。木榕呢,改变了木易的遗传,手端着碗稍稍一倾,半张着嘴,嘴不对动,碗在他手里一转,一圈下来,狗舔磨盘似的,也弄个干净,也然后往后一倒,掏烟点燃,吸。偶尔爷俩也拉家常,多的时候,木榕听着木易说,木榕看着木易说,木榕看着听着木易说着,就淡淡的笑,木易也咧咧嘴,淡淡的笑,笑着,下炕趿拉上鞋,走出院,走到街上,我是神仙的样子,直奔村外的那棵老槐。
村里有人为这爷俩揪心。
村里有人还真羡慕。
木庄更多有人说。
村人说:老爷子,该给儿子屁股后边弄个人了。
木易说:争不来,求不来,天生有缘掉下来。
村人说:就你这日子?
木易说:人生注定八成米,走到天边不满升。
村人说:看看木榕多大了?
木易说:我自己都没媳妇,还顾得上管他。
村人说:想开了?
木易说:想开了,想不开又怎么样?
村人说:爷们,你知道小狗怎么来的?
木易说:大狗下的。
村人说:小狗要是不再下小狗呢。
木易说:*。
其实木榕也想,属于很想很想的那种,他想的厉害的时候,自己有解决的办法。可他嘴里说,有饭就吃,有觉就睡,只要不累。
村人说:我*,真他妈狗戴上帽子也说媳妇了。
木榕就把媳妇领家来了。
木榕来喊惠丰吃饭,惠丰饿,但她不愿动地方,不愿吃疙瘩汤,不愿见到刚才还当着她尿尿的木易,见到他,就会想起那两瓣瘦尖瘦尖的黑屁股,惠丰还是闭着眼,但嘴在说话。
惠丰说:你刚才看到你爹在院里尿尿了吧?
木榕说:看到了,他就这样。
惠丰说:以后还让他这样吗?我是你媳妇,在我面前也这样吗?
木榕说:这些年就这样。
惠丰既意外,又惊愕。惊愕地睁开眼,想站起来,但身子真沉啊,好沉。
木榕说: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
木榕说:他横惯了,村里人能耐不?都没治他。
木榕说:我不能怎样他,你也不能怎么样他。
木榕说:刚才说了,让咱俩俺村里的旧俗,去坟上烧烧纸,那叫认祖,然后回来本家户族的近门,串串,熟悉熟悉。
木榕说着出去了。
木榕吃饱回来了,蹲在一边等惠丰,吸着烟,不说话得等,像不敢招惹她又像不敢招惹他爹似的。惠丰眼皮有些浮肿,豆荚似的一条缝,她看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她还是摇摇头,努力坐起来,木榕看她坐起。也站起来,头脚走出屋门,惠丰跟着,木榕又站下,吭吭哧哧的说。
木榕说:换件衣服吧?
惠丰看着他,不说话,不明所以。
木榕说:换上那件绿色连衣裙吧?
惠丰还是没说话。
木榕说:爸嘱咐了,上坟不能穿艳色的,那是不尊重先人。
惠丰忽然急头白脸地说:那就先让你爸先尊重我。
木榕却生生地说,小声点,小声点。
惠丰说:凭什么?
木榕咧咧嘴,不明哭笑。看着惠丰提上鞋,顺着院里的那天白线走到门口,戳着的木榕,才醒过神来似的,拿上一叠烧纸,跟上惠丰。惠丰看到木榕手里的烧纸,劈手夺下,丢一兜垃圾似的摔到地上,并气吼吼地喊:我偏穿红衣服,我偏先去串门,串够了再去烧纸。
惠丰穿着红上衣,像一团火焰,把喜庆送到每户,送去一片好心情,同时,也获取了一份好心情,她不想让这份好心情很快释放掉,便自己紧紧抓住这份好心情的手,让它抚摸自己的身子和灵魂,然后,在一点点品味它们。可是,这个上午会把这份好心情继续下去吗?很好的木庄人,一律的对她高接远送,一路欢言笑语。大娘大娘好,婶子婶子好,妯娌妯娌好,你好,我好,我们都好。还有小辈的,一路跟着喊:“新媳妇,红脸子,蛤蟆咬着腚眼子……
进了六月,田里进不去人了,草清了,木庄的人想挣的去挣,懒沉的干脆蹲在家里,等浓云密布的日子雨连绵地下。盼望老天爷能浇出个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盼是焦急的盼,可人有多少称心如意啊?天空还是纯净的水洗一样,太阳咪咪笑,田野火燥燥。眼前的景物让人舒畅,又让人烦乱。土路追着阳光前伸,没有潮气的玉米棵子打了蔫,垂头丧气的。再走几步,就是一条横路,和脚下的路正好形成一个“T”型路口。踏上去右拐,就是一个果园,果园很茂盛,密密的金丝小枣已有花生仁大小,再过一段时间,就炸仁了,炸了仁就成型了,成了型就单等披上红嫁衣,送秋迎冬了。过了枣园就是梨园,穿过梨园就是清河岸。清河两岸都是青青野草,这里的草没有人清理,刺,藤,秧,密密的像张网,网着许许多多死人的腰身,网着许许多多活人的眼模。没有墓碑,木榕很熟捻地用脚驱驱一堆蓬蓬勃勃的野草,又驱一堆蓬蓬勃勃的野草,用一个架势驱出了两堆,两堆斗笠似的坟头。木榕俯下身子,揭开烧纸,分开两份,于是,两团轻烟袅袅升起。这时的惠丰没有跟上来,她坐在一棵不很远的梨树下,默默地看着木榕很虔诚的磕头,感觉木榕很可怜。
木榕祭拜的祖坟,也算一个祖坟。坟里就埋着一个砖头,砖头上写着他爷爷的名字。他的爷爷那年逃荒,逃到了东北,东北一去杳无音信。木易无奈,让一个很有名的风水先生,看了这块地方,说是一块好墓地,有山有水的。就占下了,其实原先也有过先例,没了人,就把没的人的衣服,帽子埋到地下,就是衣冠墓,每年也朝拜一次。可木易每年朝拜的的先人是砖头。曾经有人说,砖头修形成人形了,换句话说,砖头是木易的先人了,当然这话有玩笑的成分,闹归闹,木易确实是孝顺的一个人,木榕也确实是孝顺的一个人。
木榕磕了两个头,又招呼惠丰,惠丰不动。木榕还招呼,惠丰还不动。木榕气呼呼了,小眼一瞪。小眼着了火,烧燃的眉毛有了焦糊味,惠丰还不动,木榕大踏步走近惠丰,伸出五指,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提起,近乎扔似的把她放到坟前草稞里。惠丰自小倔强,惠丰那么小,她挺直脖梗,但挺不起木榕的那一身蛮力。
木榕说:这事由不了你。
木榕说:这头,你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
头是长在惠丰身上的,现在却长在木榕手里,木榕硬是按下惠丰的脑袋,磕了两个头。
完了,惠丰不想回去,踩着湿润的青草,走到清河边,看水。她浑身松懈,腿脚像被卖肉的剔去骨头,河水汩汩流,流得她头微微发晕,她又在一棵树下站定,倚着树滑下去,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她感觉在这个家里,死人比活人更重要。一片被虫蛀的梨叶在她面前滑落,,想想刚才的事,想想早晨的事,想想昨晚问木榕的那些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想哭,一低头,就有两颗泪珠落在红袄的前襟上,滴血一样……
木榕看着惠丰。
河边好寂然。
一只鸟翅膀扇动的声音传得很远。
清河里的水,依旧自由自在无声无息地向下游流着。
惠丰的泪水也向下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