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5 21:17:58 字数:9287
那年,是她18岁的那年。
那天,就是那个失败的夏天。
那树,就是村口那棵老槐树。
那人,就是槐树下一群清一色的男人。
日头,肆虐的毒。天空,像一色颜料涂了。无风,无云。远处近处都是绿头绿脑的绿。村口,一棵老槐树,冠头塔一般叠着,劈出的荫凉颜色黯淡且面积很广。荫凉下有闲散的人闲散。这棵老槐,没人知道它的年龄,当然包括村里最老最老的老者,好像人人从记事起就忽略它的存在了,其实呢,那时早就存在了,这个印象想起来非常久远,久远的像一个梦。
前些年,村人以为老树老了,老的已经枯死。确实,树身斑驳,树桠有骨没皮,老肘瘦拳的样子,即使有几个树叶,也是黄得孱弱。若不是树粗攀爬不上,也许早被勤快的人砍倒去喂灶膛了。前几年的一天,电闪雷鸣,天降大雨,且大雨连绵,老树被雷雨唤醒似的,竟抽出几条嫩枝,且越抽越多越抽越多,浑浑圆圆了树,成冠,当然也开着白花,老树新花。近两年更是疯长,长疯了的老槐枝极十米不止,如鹤发童颜,十分神异。开始有人注意,有人惊奇,就放飞信息,引来诸多稀罕。本村一个叫木榕的,好文,写诗一首《重生》竟在省月刊发表,还是头条。惊叹,惊叹后还惊叹,甚至差一点成为传说。相当轰动了一时,轰动过后,依然有人留恋,在树下徘徊,这些半数以上的是老者,老者心里多了心思,以为老树开花有什么征兆,心里就浮动起一种返老还童的生机,如己。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村人聚集的旺地,许多话,如:谁家的儿媳妇打婆婆了,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小孩腚门有个胎痣了等,都是从这儿传播来,又传播去的。
庄稼人很少闲着,忙了,自然去忙,忙的时候,这里很冷清,冷清了自然淡泊,就是有人来,也是些老弱病残的男人,并且来了,脸呆着,手抄着,对着日头搭脸蒙眼。这个节气,虽然酷暑难熬,但人们感到很幸福,下半晌以及下半晌以后的活可干可不干,就凑到老槐树下,说些真事开些玩笑,东一句西一句往一起衔接,有时几句话就可以编制一个故事。还有就是享受空荡荡四面凉爽爽的来风,一股一股,像女子纤细的手指在爬,能激起人的种种不平凡的随想。这时,已经坐定的木易,睁开眼,闭上眼,静若禅僧一样。
老槐树下,除去风,雨,雪,夜这样的天,迎送日月的好像只有木易。
木易活得忘我,就像这棵老槐,顶着天,罩着地。
木易却罩不住女人,他在的地方没有女人出没,村里的女人把他视若一摊狗屎儿。
老槐树下当然成了男人的天地。
木易自己以人瑞自居,他听力极好,逆风听音,连蚊子唱的什么情歌都百发百中,自然有些夸张,但确实很好,相反的是,他的眼球像蒙了夏蝉的薄翼一样,说昏花也好,不是昏花也好,足能应付日常的日子。一绺山羊胡在胸前飘摇,这是他的资本。
木易读书不多,但走路极长。他十几参加革命,转战西东,两把撸子横扫千军。一个意外,迫使他没有跟随大军南下,直接进了区公所,就是一块蛋皮在他腿上永远写下了光荣俩字,也从此,走路点点画圈点点画圈,走到哪里就会留下数不清的点和圆,仔细看就像一条腿拉着另一条腿的样子。还有就是,国家给他寄钱,给他送粮,他坐着躺着站着玩着都挣钱,没有人能和他比,起码木庄人没人和他比,因此,也助长了他的雄气和霸气,慢慢,慢慢,木易就把自己当成了人群中的铁杵,横竖都是直的,横竖都是硬的。
尤其改变历史的是,木庄原先叫穆庄,多少年的穆庄让他一次喝醉了酒,就改成木庄,让他的话说,活一回就让村人记住一回,穆改木当然有人不服,那一阵他有撸子,那一阵他打死了他的第二个老婆,说是擦枪走火,老婆都敢打谁还敢炸刺,木易自已的姓都卖了,谁还在乎地下的老祖宗怎样诅咒,由他去吧,穆庄就改成了木庄,自然穆易就改成了木易,好在,不耽误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些,说木易在木庄最最显赫还不够吗?
不够,在人群中,他坐着像个好人,站起来是个人,这些刚才已经说过了,因为腿脚残疾,他坐在一个地方,假如不动声色,二目微合,那模样神志悠远,附会世事,得道高僧在占卜吉凶似的。他确实每天在关注着木庄,木庄意念里就是他的庄,木庄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和他无关,但也有时木庄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离不开木易,木庄的事情就是按照这两个逻辑向前发展着。
于是,木庄的故事,就在他日子的日程上运行着。
天,闷热。无边的绿,眼里的树,一动不动,跟戏里布景的效果一样。日头西移,斜阳好像被卡在树杈上,地下扔些静静的暗影。天空净洁得令人生畏。忽然天空,咚的一声炸响,天地好像一哆嗦,鸟和蝉不知从哪里窜出,惊恐四下逃散,响声过后,拨地而起的硝烟弥漫空中,飘飘渺渺。同时,天上地下花开纷飞,蝴蝶翩跹一样。勾勒出的画像美丽但不足。这阵,木易是闭着眼的,这时从眯瞪中惊醒,翻动着眼皮,顺着人们视线,看到两个蠕动模糊的身影,高的那人矮一下,高一下,又矮一下,又高起来,矮个的那人一直在旁边站着,躲得远远,头一次的炸响没走多远,第二声第三声接踵在后,余音前扑后裹,拧在一起,荡起回音接天通地。木易的话总是在第一时间,第一反应下说出口的。然后有人附和。
木易说:是炮声?
一鸣说:是炮声。
木易说:下午放炮,没听说哪里有死人的?
木炎说:放炮的是在咱村口,远点看不清,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木易说:奇了怪了,下午放炮无非就是这样原因,出殡的。
四九说:也许企业开业剪彩吧?
一鸣说:不像。
木炎说:结婚的?
一鸣说:结婚的应该也上早晨。
木易说:结婚也是结阴婚的,死人结婚,就是阴亲。
可寒说:瞎人瞎心瞎肺,鸭子吃鸡胡唋噜。
四九说:等等,看看。
木易说:不吉利,反正不吉利,就是不吉利。
距离远,不敢确定是谁,放下话头,把脖子伸得黄瓜样细长,等,等着瞧。眼力好的,先是看到一个穿红衣服上衣的女孩,红衣和夕阳相映,火苗一样。旁边那个也看清了,似乎又没看清,似乎又不相信,揉揉眼定身再看,确实是木榕,木榕衣着极不入流,一条深蓝色的锥子裤,一件圆领和尚衫,一双集市上常见的礼拜鞋,能让他打发一个春夏秋冬又一个春夏秋冬。实在冷了也不过渡一下,里面填写内容即可。今天,木榕肉嘟嘟一张脸,挂着生硬的喜庆,走路还是老样子,像折了翅膀的苍鹰。等看清是木榕的时候,那个四九惊奇耐不住,脚下安了弹簧丝的,一个雀跃接一个雀跃跑过去,迎接似的跑到木榕跟前,指手画脚,左蹦右跳,似乎还摸了那个女孩的粉脸一下,然后嘻嘻哈哈跑回来,眼眸一眨巴,看看木易,看看所有人,嘻嘻哈哈变成哧哧坏笑,并笑着说。
我说的,真是小媳妇,那么小。
真是媳妇,那么小,就你*啊?
小好玩。
你*,我还*呢。
你*,让给你。
还是我先*。
我看咱们谁也别*了。
哈哈哈。我看还是叫狗*吧。
嬉笑中,有人跳,拍着屁股,并夹杂着猫一声狗一声发情时似的嚎叫。
木榕是木易的儿子。
嘲弄和发愤终于找到突破口似的,哗哗的在他们嘴里流着。
木易假装制止,这时的木易因为眼神不好,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
木易说:老要张狂,少要稳当,
木易说:要是有事,也要尊老,先孝敬老人。
木易说:小孩子说的不是人话吧,倒是实话。
人们笑声更大,木炎看出来了是木榕,悄悄拽了木易裤脚一下,见木易没有反应,又碰了碰木易的胳膊,木易瞪了木炎一眼,好像还生了气,调正身子顾自说。
木易说:这样的话,只能想,不能说。
木易说:这样的事,只能做,不能说。
木易说:学着点吧。
木炎是木易的弟弟。
老槐树下,因为有木易,所以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世界最放肆,男人之间数脏话,就像眼前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喜欢那个口味伸筷子掂来,吃到嘴里就是自己的。谁说的花,谁挺的硬,谁就是强者。
可寒说:老爷子,积点德吧?
四九说:小心有儿子没有孙子。
一鸣说:不会吧?看看人家儿媳妇这不是领回来了吗?
四九说:死了没人抬你。
木易说:我放心,我死了没人抬我,让狗拉拉。就是用几根绳,套上一群狗,让一个人在前面扔狗食,狗为了吃食,就得往前走。
可寒说:狗和狗。
可寒又说:狗咬人,人不能回过头去咬狗,否则,狗和人就分不清人和狗了。
木易说:迷糊了。
木易忽然想起一个话茬,就把这个话茬拾起来。
木易说:一鸣,刚才你说的什么什么儿媳妇都领回来了。
所有老槐树底下的人都静下来,哑静哑静。不语,却嘴角鄙夷地吊起,又用不惑的眼看他。终于还是有人笑憋不住,一管浑水似的颤动着波浪在接近尾声的阳光下流动。把木易抛在十里云雾中。
木榕和惠丰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老槐树底下的。
夕阳残照。
惠丰衣服和晚云相映,光鲜的耀眼。
村落,长街,房堤,墙壁,蹒跚的牛,趵花儿的鸡,嬉戏的鹅,玩笑的人,轻轻地薄糊着一层光亮,都是红红的,红成一片,好像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又正值孩娃放学,吆吆喝喝,连跑带跳,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不知惠丰是被赶,还是她追。这时有雀,多是飞起飞落,散飘着几多叽喳,寻找驻脚处,也仿佛从彩虹中飞出来飞着一样。
整条长街流一河喜庆。
没提前通知家里今天回来,所以眼睛能触及的地方不见一个,囍,字,老天爷好像有眼,满天满地的红火,好像专意迎接她似的。好像在粉饰着她以后的日子,没有想到的却到了。
今天算是惠丰和木榕结婚的大喜日子。
18岁,这个像梦一样的年龄,她就到了像梦一样的年龄,往往这个年龄会做出像梦一样的事情来的,她就做了像梦一样的事情。
因为惠丰和维和在玉米地里的那次无知,和家里闹起了不是地震的地震。
因为惠丰自小酷爱文字。
因为木榕骨子里也酷爱文字,而且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秀才。
因为俩人都是酷爱,一个无意的源头,就走到一起。
因为那阵惠丰很无奈,很无奈很无奈,日子就像背着一座山爬一座没有路的山。
因为惠丰很累。
因为惠丰像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浩海,随浪漂泊了18年那么久,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在她真的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漂浮物,她用尽最后的气力附上去,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她想在上面歇一辈子,她不想再漂泊。
于是,正当西山落照,雀从彩虹中飞出来飞着一样的时候,惠丰来到了木庄。
木庄街道,线抻一样直,小门对小户,错落有致。每处房院,红砖红瓦,挺拔得很有气魄。惠丰跟着木榕走,人群跟着惠丰走。村人仿佛很好奇,也仿佛很疑惑,哪个门也可能出来人,人看惠丰很放肆,直勾勾不眨眼,一点也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和好奇,惠丰被她们看得不好意思,想搭讪,或想对她们笑笑,没等开口,人们扔给她个脊背,日本鬼子进村似的,她脸上调集的笑,就在这一刻被扼杀,对她,人们就像遇到贼,防备贼,躲避贼似的。而这些大都是女人。好在一路气氛总被孩娃保持着,你推我一下,我掀你一下的,有个男孩竟有意无意地撞到惠丰怀里,她忙捂紧肚子,像捂住的是自己的生命,她的另只手抓住男孩的胳膊,一拉一松,是劲力过大还是孩子脚下一拌,反正倒了,反正哭了,小嘴一张像有一辆小火车开着出来,木榕赶紧掏糖果,掏了一把,哄也哄不乐。别的小孩有人教唆似的一下子散去,有些大人也满脸一种蔬菜的颜色,茄子。嘴立马缝合一样,不再说话。哭笑打骂是有的,这就是生活,生活原本就是一本内容丰富的书籍,从中可以领略到许多。
小村的房屋很有形象,惠丰想到了房屋里的主人肯定很富足,顺着这个线索,她想属于自己的那个院落,红墙环绕,当然也包含了农家的富足,因为写诗的人,脑里都存放着诗情画意,温馨浪漫,和常人捕捉不到的东西。院子里肯定有代表一年四季的如,杏,桃,石榴,柿子一类的树,丝瓜和豆角和葫芦的细藤在墙壁上爬上爬下,拥挤的牵牛花抱紧支撑它的竹竿之类累累怒放,一张鲜艳的画面就在院里眼里尽展。这是一个渡口,自己和男人和孩子每天的每天,在这个渡口进进出出,安全地掀不起一束浪花,惠丰想着的时候,路在脚下轻飘飘,轻飘飘的。当木榕站定的时候,惠丰看到一个院子,本来心情一路荡漾,像迎风摆动的绿草地,这个院子让她那油汪汪绿草地一刹那就泛了黄。眼前是个院落,但没有院墙,一堆破瓦烁在街面本来属于墙头的位置,垃圾样散漫着,满院也是绿,淡绿的凄凉,篙草,岌岌草,蒺藜稞,等极有兴趣地长着,以它们的强劲挑起着院里的太阳,挑起着院里的月亮……
惠丰感觉自己手里有一根绳子。
惠丰用这根绳子自己往自己脖颈上一套,套好。
惠丰自己就把自己头下脚上悬吊在半空。
惠丰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又走了不近的一段土路,已经筋疲力竭,看看四周那些房屋有些独眼龙在瞎子国称霸的味道,再看就要属于自己的院落,泥巴脱落,老态龙钟,一路的疲惫便化作一丝莫明的怨恨,这时,夕阳的余晖一道道收尽。
没有选择。
惠丰一跺脚,像个急煎煎扑向火苗的蛾子一样,走进这个院子。
同时,也走进了刚才老槐树底下,木易为她设计的那个预言里去了。
推门,迎接惠丰的是一股久潮久湿霉味,那霉味像生出尖来,直往她的鼻孔里钻,这是一股不欢迎她的味道,但惠丰还是进去了。这是两间房,外屋有灶,有锅,锅似乎是新锅,蒙着一层黄锈,锅里有水,漂浮着蝇虫一类的活物,在里面打游击战似的。锅台上有一个平台,上面放置着米,面,油盐料等。现在惠丰站在里屋,她不想坐在那个灰尘婆婆唯一的板凳上,她就站着,屋顶丝丝串着挂着许多形形状状破破损损蜘蛛网,在没有网住的地方,一根垂吊灯泡的电线,被苍蝇霸占,并且有飞有落,有落有飞,抢占地盘似的荡。屋里的一半几乎全被一土炕占据,炕的中间放一个方桌,方桌两侧各铺着一块狗皮又像羊皮的皮子,皮上团着看不清颜色的布单,两个挨墙的地方则是不知多少年没有浸过水的棉被,叠放在旮旯里。迎门的地方有一只木箱,在大青砖码起的台上放着,箱盖上一把铜锁,闪着金属的光芒。也许这是屋里除去灯泡,唯一能闪光的一个物件。木箱上放着一座钟,滴答滴答不厌其烦的滴答滴答,奏一屋子乏味的音乐。再有就是屋角有一个圆桌,木制的,上面散乱着一些书,纸,笔,一些东西,只有看到这些东西,惠丰才能打开一点心缝,惠丰的心里才能透进一点亮光。她感到,在这个屋里是唯一的一点希望了。
进了家,自然就是家人,惠丰叹了口气,开始行使做主妇的义务。
不知道怎的,也许到饭时了吧,没人走进这个院落,连小孩也没有。木榕去超市买了东西,于是,房顶的烟囱对着天空,开始有烟冒出来,时浓时淡,和村人各户烟囱里冒出的烟,齐心协力融在一起,偶尔,有晚风吹来,就把轻烟撕扯成丝丝缕缕一扔,瞬间失得无影无踪。
木易在惠丰的后面进屋,进屋后炕沿上一座,就没有再动地方,屁股万能胶粘住一样。直到吃饭的时候,他用两手蜷曲成梳状捋了捋头发,可能想认真一下自己仪表尊容,没有镜子供他表现,失望后又用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撩起上衣,从裤带上解下一条布丝,用布丝上的钥匙打开那把铜锁,从里面摸索出半瓶老酒,回到桌边,慢慢拧开盖,嘴对嘴先抿一口,下咽的时候,喉咙发出很兴奋的响声,他鬓角两边的青筋立马蚯蚓一样浮出来,别别直跳。然后,他叫木榕找出三只酒杯来。
在这个屋里别的没有,酒具,赌具,虫蚁应有尽有,随手就可拈来。
三个人,三只杯。
木易说:我高兴,我倒酒。
木榕说:爸,我来吧。
木易说:我高兴,我倒酒。
惠丰说:爸,让木榕来吧。
木易说:这头一杯酒,必须我倒,因为我有话说。
木易倒酒。
木易说:这杯酒我等了70年,终于等到了,就是祝贺吧,高兴啊!来,干。
于是,三人一起喝。
木易说:木榕给我倒。
斟满,木易喝净。
木易说:儿媳给我倒。
斟满,喝净。
喝了三盅后,木易酒色已经上脸,木榕点了支烟递给木易,木易接了,猛吸几口,烟雾在他面前漫开来,裹住自己,他真的高兴了,今天儿子的新婚大喜吗?挽挽袖子,畅圆嗓门说起来。
木易说:木易就是木易,木庄就我一个,木易从今晚开始又可以扬眉吐气了。
木易说:我生气,我生气就是石头你不争气。
木易说:咱并不比谁矮,结婚应该正大光明的,风风光光的,你看你,没有我的一点影子。
木易说:我就说过,有福之人不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
木易说:我就知道你行,我儿子吗。
木易说:你是你的,他是他的,我是我的,都是自己的,剜到篮里才是菜。
木易说:儿子你命好。
木易说:锅里吃着,吃着晾着。身上穿着,穿的放着。那日子才叫眼热。
木易说:现在我们家就要让人眼热了。
木易说:儿媳妇太年轻了,好像什么也不懂?
木易说:儿媳妇就是太年轻了,慢慢来吧。
木易说:慢慢来,慢慢学,慢慢什么都懂了。
木易说:……
石头是木榕的小名。
木易说着喝着,不知不觉瓶空了,但话没有说完,他又下地,圈点着脚,重开拿过酒就上了锁的箱子,手伸进去,摸索半天,到底没有再拎出一点酒来,仿佛活到现在,他就积攒了半瓶酒这点家业似的,垂下头,作难一下,开始骂骂咧咧,意思是骂木榕今天的喜日子不知道买几瓶酒来。然后,锁好,坐到炕上,呲一呲牙,忽然有个嗝,跟着嗝涌上来一口唾沫,木易在嘴里含了很久才慢慢咽下,咽罢,微闭眼睛,仿佛进入一个美好无比的境地,最后咂咂嘴巴像不肯浪费一点味道。
惠丰望着公爹,像嚼一口被公爹嚼过的馍。
没有轰轰烈烈的婚礼,这哪是婚礼,像是一男一女的路人,对面走来那么一碰,然后就走进一个屋里。至于那声炮响,在村人平静的生活里,只认为那只是一声炮响而已。当然,好事的人也会告诉别人,别人还会告诉别人,闹房是避免不了的。
夜幕降下来,又有些许雾霭,把夜掩个严实。人不是很多,但足够把小屋挤得左右晃荡。方桌上摆着糖和烟,客气的不客气的这时都不客气,剥糖吸烟。然后开始闹房,村里人闹房,无非就是说说,笑笑,摸摸,闹闹,他们先串通勾结在一起,把新郎弄到一个不碍眼的去处,木榕呢,没有人说,吃完饭就出去了,今晚总不能和木易睡在一个屋里吧,总不能让老头搬家吧,只能去那三间房里给自己和惠丰收拾睡觉的卧槽。村里头一天结婚可以乱些序章,小辈的可以动手又动嘴,大辈的可以动嘴出谋划驱动小辈的,用他们自身的经验身传言教。今天木易坐在炕沿,酒精助他精神抖擞,上眼皮始终没有放下,目光蛇信子一样,在人与人缝隙中绕来环去,叫闹房的人有些悚然。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英勇,先逼新媳妇点烟,剥糖,握手,看看胸罩的颜色,掐掐腰多粗,明智地顺了,也就笑笑,在笑谈中开始,在笑谈中结束,与其就是说个认识的过程,如果不顺,那种玩笑就要升级,会带有原始的野性和粗犷了。
惠丰心细,她明白闹房肯定是逃不掉,她只有迎上去,迎上去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她的心思满满的,正如现在她饱满的胸脯,勾起让男人想抚摸一下的欲望,终于有人进攻了,把她围在一个以她为圆心的圆里。
惠丰身子单薄,又是夏天,露肉的地方并不引起人们的更多,遮盖的地方才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当然也是最美的地方了,有胆大的,就想那最美的地方,拧胳膊,抓腿子,惠丰也不在扭捏,嘴里应承着,晃肩扭胯躲闪着,竟躲出一身风韵。木易就这样坐着看着,终于碰了心尖似的,骂骂咧咧,哇哇嚷叫,叽叽吧吧出一些牛都踩不烂的脏话,闹房的人被这些话激怒,一个瘦瘦筋筋的黑小子撤出人圈。
黑小子说:关灯,兄弟爷们,头一天不分大小辈,看这娘们多嫩,摸了,赚了,过了这村再没有这店,想解馋就上,反正也挨骂了。
这个声音,平静又冷漠,似乎是一块风干许久了的面饼。
灯就灭了,小屋陷入一团黑暗,人群呼啦一声涌上,乘空作乱,手不知从哪个方向伸过来,去掉了许多过渡,赤裸裸的方式,占有就占有,贪炎就贪炎,激动中丢掉含蓄。竟有人将她抱起,放翻在地,去摸奶子,有的手,还伸得不是地方,这些的攻击惠丰认为是一种玩笑或者一种玩笑中的渲泄,并没有体现出过多的反感,当有人挤压她的肚子时,她气鼓鼓的牙缝中迸出一个,滚,字。
惠丰身体勃发了一股牛样的力气,推开那只手,拧身站起。灯亮时,只看到一些黑乎乎的背影,和一街道的人笑狗叫。惠丰因撕撕扯扯,衣不整齐,脖梗下的衣服上,还有两颗纽扣脱落。这时不巧的是,木易一抬头,眼睛正盯着惠丰的胸脯,那鼓鼓胀胀,颤颤悠悠的两个诱人的乳房,一下掉进他的眼里。木易闭上眼,立马又睁开,又去诠释这两个乳房似的。
惠丰狠狠地记住了那个瘦小的叫闭灯的那个黑小子。
惠丰记住了那个黑小子轮廓非常鲜明,尤其那双眼睛,眼睛里的光,逼人。
那个人叫可寒。
木易在屋里一动不动的样子,惠丰走出屋门,捂着肚子,院里野草感觉可以藏住整个木庄人,她随便在一个草稞里蹲下,她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惠丰的生命里正在孕育着另一个生命。
惠丰怀孕了。
惠丰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是一种游戏人生吗?
这院是一排五间房,爷俩一直住着那两间,这三间就一直废弃着。没人住进来,所以也就没有通上电,那夜,当木榕在桌子底下找到半截蜡烛燃完后,就坐在黑暗中,有月,月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直射到屋里,惠丰感到这个世界幽暗迷茫,像薄盖着一层轻纱。两个人的世界,惠丰不再拘谨,问了木榕许多话,声音很低。
惠丰说:我想要的家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惠丰说:你爸的眼像钓鱼钩。
惠丰说:你说你爸有多好,你告诉我你爸有多好?
惠丰说:那你看看别人家的房子,你看看你家的房子?
惠丰说:我今晚怎么睡,睡哪里?
惠丰说:我从进你家院,一个女人都不见,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惠丰说:人家新婚都有一个儿女双全,能出头露面的女人给铺被子,我呢?
惠丰说:就你家圆桌上的纸笔书给我一点希望。
惠丰颠来倒去乱想,想着想着,忽然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愤怒着愤怒着,忽然一句话不再说。木榕这期间也没说一句话,黑影里想抱她,也被惠丰执拗躲开,这时,公爹喊石头,石头就忙不迭地去了。
木榕出去了。
屋里死寂,让她惊恐,让她精疲力尽。她忽然害怕,她觉得自己是被摒斥除这个世界的一个人,她觉得在这个阴暗的屋,就是土苍苍裹她的坟包,而她就是被埋在坟包里的活人,黑漆漆阴森森,让她窒息。想这些的时候,她手里抓上一件东西,那件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那件东西在她手里抖动着。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时一只耗子也许几只耗子在屋里游荡,爪子就在她的心里踩啊踩啊,把心踩得生疼,而且似乎又在磨牙,眼见就要扑到她身上,惠丰扔掉手里的东西,捂着鹿撞般的胸口,疾步冲出门外。门外,一弯刀月挂在天际,草丛内有虫夜歌。惠丰仿佛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心里难过难受,又没人帮她,她忽然想吵架,无论和谁,和木榕也行,和那个叫闭灯的王八蛋也行,和家里的任何人也行,她想起了娘家,想起了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又想起由于自己懵懂,犯了禁忌而导致的大错特错,想着想着,她困了,她不敢睡,看月亮,月亮很美,在夜雾里飘来飘去。她还是困了,倚着墙壁,她不能走进棺材里,直到远处有一声叫,猫头鹰也许黄鼠狼,给夜增添了一点空灵,同时也增加了更多的恐怖,,正巧又有萤火飘飘,她以为磷火在朝她靠近,哭声就是这时从她嘴里发出的,并哀哀哭说。
惠丰说:老天爷救救我啊!
惠丰说:奶奶,好奶奶,我怕,我怕啊!
惠丰说: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惠丰说:爸爸:你也不管我了吗?
惠丰说:弟,我是你的亲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