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5 20:51:51 字数:5630
木易一进村,立马变得刚强,脸上表情生动而执拗。坚持到院里,一屁股坐到自家的台阶上,再也没有力气。缓了缓,从兜里摸索出一根烟点燃,两道浑浊的烟雾就从他的鼻孔熟练地喷出来,烟雾缭绕,赖在他的头脸周围不散。他滋滋的吸着,暗红的火花一闪一闪。这时,康康在院里玩耍,瓶子里装满水,这一滴滴,那一点点,羊拉屎似的一路走着,抬头看到木易嘴上的烟火好奇,冲过来,脚下被一个大一些的坷垃一拌,瓶里的水窜到木易身上,木易烟头一扔,在办公室里发疯的样子又发到康康身上。
木易说:没有一个省心的。
木易说:白吃白喝白眼狼。
木易说:连个爷爷都不喊。
木易说:谁知道以后孩子是谁的?
康康自从生下来,就住在姥姥家,白吃白喝白眼狼只能姥姥家的家人说才贴切,每个月康康也就是在家三两天的时间。
康康当然栽了跟头,趴在地上不动,当然也大声悲哭,哭声波浪样,一浪一浪的前前后后的碰撞着,惠丰没有看到木易回来,她在屋里扎活,听到哭声抢出来,看到孩子就在木易脚下,木易无动于衷,惠丰看木易一眼,好看的杏核眼里渗出两颗泪,她把对木易的恨和对康康的爱都含在这两颗泪里了。她扶起康康,拍打着他身上的土,嗓子眼里发出沉痛的询问。
惠丰说:康康,乖!
惠丰说:康康没事,不哭不哭。
惠丰抱起康康,哀怨的看木易一眼,默默进屋。
木榕没和木易一起回来,已经告诉了结果。
惠丰忽然想,应该去找一鸣。
一鸣是一扇感应门,只要她往门口一站,那扇门就会缓缓为她打开,她有一种由衷的感觉,觉得自己明白了人生。想不到的是,一鸣这时来到院里,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总是在发展着。
一鸣一手提酒,一手提一葱绿色网兜,兜里满着一个大纸包和方方正正一条烟,但在惠丰眼里,一手提的欲望,一手提的诱惑。木易不语,惠丰心里忐忑,面子上还是迎去。灯光极白,贼贼的关照这个房间。
惠丰感到了这个房间灯光的赤裸和放肆。
一鸣放下手里东西没有要走的意思,惠丰就按他不走的意思去做,紧紧张张忙碌以后,她的手艺摆在桌上,一盘炒鸡蛋,一盘混合小菜,外加一鸣捎来的一只烧鸡。看到酒,木易眼里一下就充了电,神光熠熠,忘了所有。眼睛变成了吸管,杯子满了就伸手,一鸣也给惠丰斟了一点,惠丰拗不过,用嘴唇粘粘,一股辛辣酒气夹杂了生活中的万种头绪一同流进胃里,一鸣慷慨大度,咔哧一声扯下一条鸡大腿,塞到康康手里。好像他是这个屋的主人。
一鸣看着惠丰笑笑。
惠丰看着一鸣笑笑。
木易看着桌子笑笑。
木易的两只眼睛,一只掉在酒杯里,一只掉在盘子里。酒桌上,木易好像把两人之间筑的那堵墙推到了,好像把过往的事和今天的事都忘了,好像木榕根本不存在似的,他的一生有酒有菜什么都有了。
一鸣说:爷啊,你今天不该去镇政府,你砸东西纯碎是激发矛盾,派出所是吃肉的,不吃素。
一鸣说:今天的酒就是警告你,少给我惹祸。
一鸣说:木榕叔的事我去办。
一鸣说:不是我对着你嘴吹牛逼,政府大院我一鸣脚面水平趟。
一鸣说:咱是响当当的党员,中央领袖们不也是就是一个党员吗?
一鸣激情迸发,脸上涂了粉一样光洁,悲壮千万,要不是有房顶压着,就可以冲上云霄了,他说着挺挺腰,意念里就是领袖样伟大。
一鸣说:这事别管了。
惠丰木然的看着他的脸,讨好的笑笑,她心里一种压抑,觉得就要被一鸣捆住手脚,她已经看到了他手里的绳子,是一条浸了油的尼绒绳,这种绳韧力最强,一旦被绑住,死了也挣不脱的。
多久了,木易喝着喝着就趴在桌上。
一鸣好像今晚就等这一刻,这一刻让他兴奋地跃跃欲试。
惠丰明白了一鸣这一刻的险恶用心,低头抱起康康,现在指望木易是不可能了,只能指望康康,她就抱着,尽管很累很累。一鸣看着她或者说欣赏着她,用那粉红色的目光把惠丰的身体每一寸都掠视,掠视了一遍甚至十遍,他认为这是一段很愉悦的时光,他要把这段时光镶上框,悬挂在脑海里。
一鸣说:婶,还不说一句话?
惠丰说:大侄子,等木榕回家,我一定谢你。
一鸣说:怎么谢?
惠丰说:依你。
一鸣就是为的等这一刻的这句话,临出门,还是拧了惠丰大腿,劲力十足,疼,疼得她若不是在木易屋里,要不是抱着康康,她会跳起来,跳起来骂。一鸣去了,这是个夜,夜里会做梦的,一鸣觉得惠丰在这个夜里把一个梦推给他,躺下就可以在这个梦里驰骋。进入正夜,像黑纱罩住,一鸣的影子一会被黑纱吞没了。脚步声,引起的狗叫,海啸一般。
这天晚上木榕就回来了。
木榕情绪颓唐,浑身疲乏。
惠丰看他,一下子转入伤感,伤感也会滚动,不尽的潺潺滚动起来,渗入屋角悄悄地夜里去了。
惠丰跟着一鸣走进屋里。
惠丰觉着自己把自己赶进一个大山洞里。
一鸣家房子宏伟,客厅自然宽敞,大的有宴会可容纳6张桌子的样子。但不是很洁净,屋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气味,趴在咸菜缸里才能闻到的那种气味。地板砖生硬着光滑,也残留着墩布没有尽到责任的痕迹。斑斑驳驳的黑点,羊拉屎似的分散。也难怪,一鸣的老婆就是这样的人,换句话说,就是看到屋子的邋遢就看到了他老婆的揍相。他老婆去厕所方便有时忘了手纸,泄完,两手托着屁股左右晃晃,提裤子走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反正最少有两层布遮拦,外人看不到也闻不到,省纸省心省时间。他老婆腚盘很大,二号铜盆似的扣着,大腚盘女人生小子,果然生了小子,生了小子的老婆对一鸣来说,不再重要。就常说,小屁股女人好,小屁股女人翘情。于是,他把心思用到小屁股女人身上。现在,惠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去,坐下去的那刹那,吓她一激灵,感觉身子一陷,像坐在老母猪的肚子上,毛刺刺的柔软,她坐着,心鼓敲得咚咚乱响,她实在不适应这个客厅,好在,一鸣并没有刻意什么,走走动动,越是这样,惠丰越觉得一鸣身体里闯进一个魔鬼。
冬,寒冷是肯定的。但,屋里有炉,炉上有火苗像舌头似的探出炉口贪婪地舔着壶底,壶水很配合似的发出滋滋的声响,温暖汩汩流淌。这一刻,惠丰什么都觉得好一些,一鸣并没有闲着,利索地从茶几抄起两个茶杯,倒一点温水,摇摇,消毒似的细致,溅出水珠珍珠似的跌落在地,粉碎后还是更小的珍珠。然后倒净。然后倾倒一个茶盒,滚出许多暗黑色的球状,只取几颗,分别放到洗净了的两个茶杯里。然后斟入热水,杯里便飘腾出白色的雾气。这个时刻,惠丰是看着一鸣的。这期间,太阳不知不觉地移了移,有一团阳光照在一鸣后脑壳,脑壳在那团日光中又黑又亮又圆,像一个冬瓜,就是吃的饭菜里的那种冬瓜。惠丰忽然想,这样的脑壳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长这样脑壳的人就能当支书,可惜让媳妇埋汰了他,似乎遇到这样的媳妇再有个相好之类的也能说得过去了。惠丰看到一鸣涮杯子沏茶,做活十分在行,竟莫名其妙有一种酸楚在心里流过,很可能是同情。
一鸣冲好茶也坐在沙发上,没看惠丰一眼。从茶几上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上闻闻,左手掏出打火机,大拇指一灵活,一束火苗迫不及待地窜出,他叼着烟的头一俯,手里的火一迎,亮光处就白烟袅袅。这时,一鸣才抽出时间,把目光搁到惠丰脸上详细地端详。他的嘴并没有因为看惠丰而停止一吸一吐,时而用舌尖挑出一个烟圈儿,又挑出一个烟圈儿,变换着不同的角度,不规则地靠拢惠丰并上升着上升。仿佛上升到惠丰的高度,就是让她钻的时候,钻不进这个圈,还有下一个等着,直到她钻进去为止的样子。
一鸣收回目光,收回暂时的心思。把一杯茶水往惠丰面前推了推,自己端起另一杯,很文雅地抿一口,喉咙发出呜噜一声响,像里面有只小动物在叫。惠丰把水接过,抬头看看他,这时一鸣的目光柔柔的,柔出一些意思,直到一鸣说话,惠丰才心不在焉地喝一口,这一口竟呛得她跳起来,忙用手去捂,捂着狠着心捂住,愣咽下去,她感到嗓子眼塞过一团火焰。
一鸣说:婶,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惠丰说:我先说。
一鸣说:你说,你说,你说吧。
惠丰说:求人难,必须求,给活着的求,给死了的还求。
一鸣说:除了求还有吗?
惠丰说:再有,就是我欠你的。
一鸣说:想还吗?
惠丰说:还也行,还了就踏实了。
一鸣说:真这样想?
惠丰说:还能怎样,只能这样?
一鸣说:你把窗帘拉上。
惠丰说:嗯。
客厅里的窗帘很大,瀑布似的泻下来,像一道屏障,间隔着两个世界,阴暗与光明。屋里开始幽暗,开始沉闷,惠丰哭厚眼皮的脸颊显示出一种阴柔。
一鸣这样做,是怕阳光透进来,他想把事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呢?他没动。
一鸣说:把门插好。
惠丰说:嗯。
一鸣说:到我跟前。
惠丰说:嗯。
一鸣说:再近一点。
惠丰说:嗯。
一鸣说:好了。
惠丰说:嗯。
一鸣说:把衣服慢慢脱掉。
惠丰没动,也没应声。
一鸣又说:把衣服脱掉。
惠丰说:嗯。
惠丰的脸浅黄浅黄,目光呆滞呆滞,好像再也没什么支配自己思想似的,右手机械地去接脖梗处第一个纽扣,很慢很慢,那时的钟表也停下来了,惠丰心痛,因为心痛,她的嘴一蠕一蠕,哆嗦出一身苍凉。眼里流出浪花,泡泡汩汩翻涌,一粒网一粒,稀里哗啦地下落。
惠丰感觉这阵就是橡皮泥。
惠丰感觉自己本来就是橡皮泥。
惠丰感觉就这样被人捏来捏去了好多年。
一鸣忽然说:先别脱了。
惠丰说:嗯。
一鸣说:不脱了。
惠丰说:嗯。
一鸣说:你哭啥?
惠丰说:我哭自己。
一鸣说:留着眼泪哭你公公吧。
惠丰说:眼泪有,苦水也有,都在肚子了。
一鸣说:不哭不行吗?
惠丰说:有时不哭出来,会把我淹死的。
一鸣说:你死不了,你有那么多男人。
惠丰说:男人就这样,有时脱光了衣服也许更真实。
一鸣说:穿着衣服呢?
惠丰说:多了一层衣服,就有了虚伪,所以都是穿衣服的人,虚伪对虚伪。
一鸣说:这倒是,你悟透了?
惠丰说:又能怎样?
一鸣说:你刚才是怎么想的?
惠丰说:冤,不过,你想要就给。
一鸣说:真的?
惠丰说:真的,喝茶水一样,要了给了,给了要了。
一鸣说:你有男人吗?
惠丰说:有。
一鸣说:不是木榕。
惠丰说:有。
一鸣说:几个?
惠丰说:不告诉你。
一鸣说:我算吗?
惠丰说:你不算。
一鸣说:我抱过你三次。
惠丰说:你强迫我的,没感觉,忘了。
一鸣说:算是吧。
惠丰说:就记得一次你看过我的身子。
一鸣说:嘿嘿。
惠丰说:还不知足?
一鸣说:那阵为什么不给我?
惠丰说:凭什么给你,给了你你还给我办事吗?
一鸣说:不明白,说说?
惠丰说:挺简单的理,贱,提起裤子走人,拔屌无情,没有不吃腥的猫,还不够吗?
一鸣说:我也贱。
惠丰说:嗯。
一鸣说:那我就办了你。
惠丰说:我就在你跟前。
一鸣说:是交易?是买卖?
惠丰说:一样。
一鸣说:你是主动送上门的?
惠丰说:弄明白好不好,我是你婶,我是求你办事的。
一鸣说:村里人那么多,又不只有我一个门口。
惠丰说:木榕因为赌钱,能借出来的都借到了,还欠人家,还去张口吗?
一鸣说:木榕还欠我的呢?
惠丰说:我知道。
一鸣说:我就借给你吗?
惠丰说:我是借,不是要,我把自己当押金押到这里还不行吗?
一鸣说:你为老头子这么做值吗?
惠丰说::公爹也是爹,天大的错,死后也为大。
一鸣说:他是猪,不配你为他这样做。
惠丰说:光着来的,是不能让他光着走的。
一鸣说:他是一个坟头上插烟卷,缺德带冒烟的人。
惠丰说:积德吧,你是我也是,你说老头坏,看看你自己?
一鸣说: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惠丰说:嗯,很多人这么说。
一鸣说:我手底下没钱,世道这么乱,谁家里敢放钱?
惠丰说:我求你想办法。
一鸣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惠丰说:你去给我借,我还你。
一鸣说:这事闹的。
惠丰说:你腰粗,求求你。
一鸣说:借多少?
惠丰说:一个棺材,一副装殓就行。
一鸣说:*。
惠丰说:咱把窗帘拉开行吗?
一鸣说:为什么?
惠丰说:我想亮亮堂堂的。
一鸣拉开窗帘。
惠丰怔怔地看着一鸣。
一鸣也怔怔地看着惠丰。
惠丰不说话。
一鸣也不说话。
惠丰看了一鸣很久。
一鸣也看了惠丰很久。
惠丰终于叹了一口气。
惠丰说:我想让你抱抱?
一鸣说:我也想。
惠丰说:这次是自愿的。
一鸣说:来吧。
惠丰走近一鸣。
一鸣伸开双臂。
蜻蜓点水似的,就这么一点,平静的水面颤动出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
每个波纹都有一个核心。
这么一抱,惠丰激动得发颤,脸上灿烂的如桃红柳绿一片春色了,好像胜过一次平常的做爱。
惠丰说:好想多抱会。
一鸣说:那就抱。
惠丰说:公公还在门板上躺着,冰冷冰冷的,咱这样做已经没人性了?
一鸣说:那就别抱。
惠丰说:不抱。
一鸣说:你能再找一个人帮忙?
惠丰说:谁?
一鸣说:可寒啊。
惠丰说:他帮得太多了,不想,不用了。
一鸣说:你们走得很近?
惠丰说:是。
一鸣说:多近?
惠丰说:不说他。
一鸣笑笑。
惠丰瞪他一眼。
一鸣说:你们的事我知道。
惠丰说:啥事?
一鸣说:清河河边,河边梨园,梨园之夜。
惠丰没再言语,狐疑地看着一鸣,一鸣感觉惠丰的目光两道铁轨一样压到肩上,让他慢慢地矮下去,他急忙转变了话题。
一鸣说:我尽量想法。
惠丰还是没说话,看着他。
一鸣说:咱能省就省。
惠丰看着他。
一鸣说:不行把村口那棵老槐树锯掉,给老头做棺材。
惠丰还是看着他,看着他说。
惠丰说:不行吧?
一鸣说:我说行就行。
惠丰说:没听说有槐木棺材的?
一鸣说:做了不就有了吗?
惠丰说:冰天雪地的,碰着人日子更没法过了。
一鸣说:也是。
一鸣又说:人啊?好多都是不可预料的事。
惠丰不解,看着他。
一鸣说:你记得你俩进村放炮吗?
惠丰点点头。
惠丰脑里幻灯片一样,轮换交替着进村时的情景。
那天。
那树下。
那人。
说的那话。
惠丰不再说话,默默的。
一鸣也不再说话,一样的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