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太阳温和地晒她。
　　那天，维和离开她的脚步一声声小，渐渐的远了，远到听不见了，惠丰的泪水，就一涌而出，簌簌长流，流不完，放任地流。她那种姿式仰躺了很久，天就在脸上，苞米叶就在天上，而她眼里的天空被苞米叶交叉成某种图案，风像巨大的手臂，把图案推动的眼花缭乱，大片大片的苞米稞子一起涌动，惠丰就像躺在绿色的船上飘啊飘，飘得很远很远……
　　她就躺着，躺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上午就这么过了，和任何一天的每个上午一样，没有一丝不祥的征兆。她站起来，系好腰带，精心梳理一下自己的穿戴，满意了，就绕上大路，大路坦荡着从田野中间穿过，说是大路，也被秧苗挤得弯弯曲曲，一条白绸带似，不经意地飘挂着。四野，微风阵阵，吹送着包含青草气味的香甜。路上有人，有人和她打招呼，一律笑着，不笑也开玩笑，把一个好心情推到她面前。把一条土路走得好短。
　　今天风景真的这边独好。
　　进家，这个时间，妈妈在做饭。惠丰每天看妈妈做饭的样子。妈妈身子好粗，粗得没腰没身，就像一个圆柱体愣生出一个头颅和两条腿来，没山没水，平原一样。就这缘故吧，妈妈的一蹲，一坐，一猫腰都憋得吭哧吭哧，像一根木棍捅她后背，胸腔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这时，惠丰总是感觉这样是正常的，是对妈妈的一种惩罚，甚至她心里窃笑。因为妈妈对她的严厉，导致她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妈妈任劳任怨，吭哧吭哧的，就是这样打发一家人的日子。今天进门，惠丰没有敢看，是怕妈妈从她眼里捕捉到什么，在妈妈面前，她有一种感觉，这份感觉像橡皮筋那样栓在她心上。这些年就这样迷迷糊糊过去的，也是迷迷糊糊过来的。事实上，一些新的认识已经在迷迷糊糊中注入她散发青春的生命和血液中去了，就像上午，很喜欢维和摸摸自己的屁股，可是竟然……她忽然感到恐惶，感到羞愧，感到烦恼，感到不安。
　　离开妈妈，就是她自己的天地，胸襟无边，心里亮堂堂一片。
　　惠丰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特别的什么东西？自己说不清，别人也说不清。小腿合适，膝盖玲珑，侧面看她，脸上隐隐有绒毛绕绕。眉毛两道一样细长，眼睛不大，瞳仁棋子样黑，亮晶晶闪耀，多是天真热情的光。鼻子不高，挺拔秀气，嘴偏大，皮肤也不白嫩，怎么看一眼也是庄稼院里的小丫头，土里土生的，没有什么特别，但恰到好处搭配在一起，就美了，美出一种极致，很动人，让人联想到自然生长在田园中一枝含苞的青菜花，清新又清秀。
　　人说：惠丰走到哪里，哪里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世界就会因为她的存在而美丽。
　　人说：美丽的外表下，都有脆弱的一面，看着吧。
　　人说：惠丰活脱脱是她奶奶的影子。
　　人说：隔了一辈，妈妈起了个过渡作用，惠丰像是奶奶亲生的。
　　惠丰不像其它女孩那样爱美，把过多的时间用在打扮和照镜子上，她觉得那样庸俗，她有自己的爱好，她为自己的爱好而荣耀。她羡慕现在的学生，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样子，因为羡慕学生，就想她的学生时代。在学校她作文很好，她的作文抒情，老师还给她推荐到《少年文艺》。她还是文艺骨干，总是站在讲台上和操场上，无论站在哪里，都是在人们的眼前如旗帜一样飘扬。搞活动，当然不都是女孩，和男孩一起扮这演那，皆惟妙惟肖。于是，有人恶作剧，说是屁点小孩搞对象，在惠丰不知什么叫搞对象的时候就因为搞对象，妈妈硬逼她下学。就像妈妈说，女孩都是赔本的买卖，钱花一堆，上出学来又能怎样，还不是给人家上的，能生我就能养着她，平平安安不这不那的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大了，嫁了，踏实了。为这，惠丰并没有难过，也不抱怨，认为妈妈的决定，只在奶奶不阻止，就是对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惠丰讨厌那些离子分解，原子结构，几何方程式，一价钾钠氯氢银，二价氧钙钡镁锌之类，她只喜欢文艺，小说，诗歌，这样更好，能踏下心来，随心所欲地沉浸在自己的喜爱里，像鱼如水，倒也是一件很轻松很愉悦的事情。
　　惠丰读小说，也学着写诗。
　　惠丰读的小说几乎都是描写爱情的，她沉浸里面，有时和书里的爱情，一起欢笑，一起落泪。
　　惠丰开始做梦，开始胡思乱想，思想飘渺，如雾游荡，漫无目的。静静的长夜给她带来不同的感觉，寂寞的，痛苦的，甜蜜的，期待的。这一阵，她是一个大姑娘了，好像在她面前呈现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绚丽世界。事实如此，妈妈要求她本分，不招摇，自洁自爱，她要装得乖巧，淑女，委婉一些，妈妈看着顺眼了，她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青春期既然开始了，就让它怒放吧，像鲜花一样。好梦有许多许多，慢慢的一个接一个做着做下去吧。
　　她开始写不知道是不是诗的诗。　　
　　《爱在徘徊》　　
　　我想你的时候
　　你知道我在想你
　　你想我的时候
　　我知道你在想我
　　我盼你来的时候
　　天黑了
　　你来的时候
　　我睡着了
　　你走了
　　天亮了
　　又在重复昨天的日子　　
　　《枣，红个秋》　　
　　绿叶
　　幼花
　　自小联姻
　　繁育出
　　一些简单的幸福
　　
　　枣吊
　　贪婪
　　把内心的纯粹
　　挂在欲望的枝条上
　　系紧
　　
　　一个季节的主题
　　火了
　　熟透的心思
　　羞涩
　　涂满秋的两腮上
　　
　　那时候，方圆几里地的庄稼人自己组织了一个《朝花》诗社，都是农民，两腿泥巴，一身臭汗，两手草棍，一头高粱花子，当时有人宣言，说是没媳妇的人为了混媳妇，说是不务正业的人想炸翅，说是光棍光打光棍光听响，说是屎壳郎想变知了……无怪乎怎么说，我行我素，尖叶草似的。后来，有省作协一个编辑为培养草根文学爱好者择优为《朝花》诗社铅印了一个精美的小册子，晴天炸旱雷，地动山摇。于是呢，这块田野沃土上长出狗尾巴花，虽然鲜色点点，竟也证明了它的存在。后来，还有几个写得好的，被国家安排到乡镇文化部门，这又是一个意外，而在当时不亚于意大利那个58岁生了72个孩子，不得不做结扎手术的女人一样惊奇。
　　木榕当时也在《朝花》诗社，但他入得比较晚。
　　惠丰知道有木榕这个人，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木榕的小姑就嫁在惠丰家的这个村子。
　　木榕住的村子和惠丰住的村子间隔不远，4里路的样子，随便出的一条蛇路，白白的，两点一线。
　　木榕的小姑是离过婚的，至于怎么离，为什么离，没人问个究竟。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人，还重要的是，一个男人愿意娶她而她也愿意嫁他。那时，木榕的姑父是病着的，全身浮肿，迈步也是蜗牛似的，本来媒人说他姑姑不抱什么希望，庄稼人一句话就是碰，碰到赚了，碰不到散了，来的愿来，挨的愿挨。也叫冲晦气。天作之合，没想到的事情到了。晦气没冲跑，他姑父下肢瘫痪，这样一卧床，家里的大事小情，就甩给了他姑姑，更神奇的是，他姑姑怀孕了，人们不信，至于一个瘫子怎么能让她怀孕，产生出各种想法，想来想去就总结出一句话：家雀子操死鹰，说是说来听是听。结果注定了现实，木榕的小姑生了，是个女孩，孱弱的豆芽菜一样细小，头很大，发是黄色的，是微黄，和她的肤色几乎一样颜色。
　　这女孩叫杏儿，和惠丰一样大小。
　　杏儿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很自卑，从懂事起，就垂着头走路，脑袋上压着东西似的，万不得已抬头的时候，眼睛里不是泪，就是幽怨，当然杏儿扛不起这个家，杏儿的妈妈也扛不起这个家，而农家的家又都有干不完的活，木榕小姑有时让人捎话或者自己去叫木榕，木榕的影子就经常在他小姑家的院里或田里晃动。
　　那时，惠丰在学写诗。
　　那时，木榕在写着诗。
　　那时，惠丰看不起杏儿，但为了写诗就主动接近杏儿，接近杏儿是为了接近木榕，尽管杏儿不怎么理自己，而在惠丰看来，杏儿理不理自己就像聋子有耳朵也可无耳朵也行，无所谓的。
　　那时，惠丰就认识了写诗的人。
　　惠丰就和木榕有时谈构思，谈语言，谈投稿，仅仅谈写诗方面的事。
　　惠丰有时看不惯木榕，说不清哪里看不惯，反正就是看不惯。
　　木榕生活都可以做，什么活也做得粗糙。他身上一直穿着一种颜色衣服，上面有块块污绩，有像青草的汁液，有像菜油留下的痕迹。他的衣服随随便便，在身上搭着，但掩制不住他的腰身，腰身宽厚，门扇似的，脊梁沟一条拢沟似的深，大腿和胳膊黝黑黝红，回锅肉似，鼓涨涨，随时要爆炸的样子。他显得很孤僻，孤僻得让人有些酸眼，和想象中那种诗人，应该有的诗情画意的气质相差太远。他的眼里仿佛永远罩着一层不会飘散的阴云，他即使手不停，嘴也嘟囔着，确切的说，他哪是干什么活？要么站着，站成一棵树。要么坐着，坐成一塑佛。要么踱着，目光贼贼，捕捉猎物似的东张西望，有时看到羊追羊，狗撵狗，蚂蚱配对，也要停下细看几眼，和他说话，他也看着你，眼光凿凿，放下话头，又回复原来的样子，不再说话，好像想着说过的，又好像把说过的都忘了，感觉他苦大仇深，似有发愁的什么事情使得他这样发愁。
　　惠丰静下来想，丧气地想，木榕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都讨不上，是他心高还是人高？不会是门槛高吧？想着想着笑自己，笑自己脑袋里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呢？木榕比自己大十多岁，假如再大上几岁就可以做自己的老爸了，想到这，惠丰感觉自己吃亏了，接着想，假如自己比他大60岁还可以做他的奶奶呢，这样想的时候，惠丰大笑，笑得阳光四射，笑得满脸红粉散漫。
　　惠丰开始抱着小说想爱情。
　　惠丰想：怜悯不是爱情，感谢不是爱情，那喜欢呢？
　　惠丰想不透。
　　惠丰想：稀罕出身，稀罕地位，稀罕钱财不是爱情，爱情不讲出身不讲地位不讲钱财，甚至不讲年龄，那讲什么呢？
　　惠丰还在想。
　　惠丰想：也许，人和人对上眼就是爱情吧？
　　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一步步走着。滚，打，跌，爬，靠一点现实和不现实的希望支撑着。但是，人生并不是和自己想象的那样完美，当然也不会是不堪一击的那么坏，等到有一天，一切都成为过去的时候，所有的欣慰与负疚，还有什么作用呢？
　　惠丰常常想。
　　惠丰想着一步一步走。
　　惠丰就走到了这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