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长角浮叫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16 15:43:06 字数:4340
“女汉子,果然是女汉子!来,喝一碗!”济尔哈朗又要来灌我了。
“贝勒爷,这个没什么。不管是什么人,一个人在草原上逃命,你肯定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会想活下去的。”我从毡子上站起,接过了济尔哈朗从主位上递来的酒碗。
“而且……我以前曾经在一片见不到人影的荒原上走过很久,草原上好歹是有人烟的。”又一次被人夸女汉子,我却不再高兴了,因为我满脑子都是随时都可能离我而去的阿玛。
那天深夜,一个彪形大汉偷偷潜进了帐子里。幸好那几日我睡眠浅,当他在门外发出脚步声时,我就醒了。下床后,我躲到帘子后,趁着那人要进来时,拿起小弯刀朝他大腿刺去。
由于皇太极率领十万大军发兵察哈尔,那几日里总有许多人愤恨地看着我,阿玛怕我大白天被人寻仇,就给了我一把蒙古弯刀用来防身。
本来我还笑阿玛想太多,谁知道真的有人来要我的命!
阿玛又一次逼着我快走,逼着我离开那个潜伏着危险的地方。
我一个人骑着马在大草原上跑了好多天,四处打听大军的动向,晚上要么露宿要么借宿牧民家。就这么在热浪滚滚又无边际的草原上奔驰多日后,今天早上当我在一条河边洗着油腻不堪的头发时,碰上了正在全力追击林丹汗的镶蓝旗军队。当时我头发湿漉漉,还糊在身上,那个叫狼狈不堪啊!
听济尔哈朗说,林丹汗听闻大军压境后,率领数十万部众从归化城逃出,往漠北喀尔喀方向去了。
十万……十万啊!这得是多么浩大的逃亡队伍!
“不,你的确不简单。蒙古草原偌大无比,很容易迷路的,而且大军还是在全速行进中,你居然还能找到我们!不过你为什么不回沈阳?找我们比回沈阳要难多了!”济尔哈朗“呼啦”一声把满满一碗酒喝完。
“我想再见到我阿玛,回了沈阳……”一路上打听下来,大军是往归化城的方向去的,而且八旗大军行进速度极快,跟着他们走肯定很快能再见到阿玛。
我不敢回想离开帐子的时刻,阿玛很凶地赶我走,可就在帘子拉下时,我很清晰地看到他的眼角在淌着泪。
“我明白了。”济尔哈朗盯着我,“女汉子,你太勇敢了,不过你和岳托又怎么回事?我看你打算一直赖镶蓝旗了。和他吵架还是咋了?”济尔哈朗说着,向我投了个颇有看笑话意味的坏笑。
“我不想见他!”
呵呵,多么可笑的谎言,都离他这么近了,我真的很想冲进镶红旗帐子去看看他。
可是一想到要面对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我就气得不想再去。
济尔哈朗见我脸色很臭,也不再坏笑,而是问:“吵架了吧?不过你要跟着镶红旗大军前进,你会被他给吓坏的,他打仗是往死里冲的。”
“我知道。”嘴上平平淡淡,心却被莫名提到了嗓子眼。
哎,他打仗向来如此,可是我再害怕也没用啊!往死里冲,岳托这是不要命的打发嘛?
许是见我低头不语,济尔哈朗取下了腰间一只蓝底红边的葫芦形“法都”。
他将这荷包放在手心里,又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法都上,还绣了一朵不知名的五瓣花儿,似乎在冲着我微笑。
“这是……”他将那精巧的荷包递给了我,我有些疑惑。
“宜尔哈送我的,她亲手织的,是我们俩的定情物。”济尔哈朗盯着躺在我手心的荷包,脸上扬起一抹柔情似水的微笑。
他本为七尺男儿,此刻那眼神却是比水更加温柔。
我暗暗骂了他一句“秀恩爱可耻”后,又道:“贝勒爷和福晋恩爱,这事儿奴婢也是知道的。”
“我和她就像你和岳托一样,也是经常吵架,只是我们俩用不了两天就会和好,可是你们俩啊……”他那表情分明在嘲笑我。
“你们俩动不动就谁都不理谁,而且一折腾就是老久!有你们俩这样的?夫妻要都像你们,都不要过日子了!”
我即刻起身,冷着脸把法都拍到了置于他面前的一张地图上。
就在起身时,我的眼睛被济尔哈朗身后,一把挂于帐子中央的长刀吸住了。
那刀正反射着帐子中央的火光,却是颇有寒森之气。不知为何,看到那刀的时候,我浑身竟是起了鸡皮疙瘩。
我指着那把长刀,“贝勒爷,那是您的刀么?”
济尔哈朗转头一看,说:“我阿玛的,在他死之后这把刀自然归了二哥。二哥下狱后,他的财产都归到了我名下,这把刀自然也到我这儿了。”
我细细打量着那把颇有些年岁的刀,居然都忘记坐下了。
“阿牟其十三幅遗甲起兵时,我阿玛就在用这把刀了。起兵时阿牟其不过就是一个小村屯的首领。我阿玛从小和阿牟其一起吃苦,起兵时更是阿牟其的左膀右臂。你要知道,我阿玛的‘达尔汉巴图鲁’这个称号不是瞎吹的。”
可是以后呢?努尔哈赤命舒尔哈齐,褚英和代善前去和乌拉部作战,可济尔哈朗的母亲是布占泰的妹妹,舒尔哈齐还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布占泰,说来他既是布占泰的岳父,也是妹夫。
如此混乱的关系,只有在这种不计辈分的政治联姻中才会发生了。
当时舒尔哈齐不愿意和乌拉部对着干,以至于在乌碣岩一战时,褚英和代善和乌拉部杀了个黑天昏地,舒尔哈齐却带兵退到了一旁没有出手。因为此事,努尔哈赤夺了舒尔哈齐的兵权,再然后舒尔哈齐一怒之下出走黑扯木企图自立,接下来的事情所有的人都知道。
其实阿敏的经历和父亲真的很是相似——战功赫赫,最后所获得的不过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牢。
济尔哈朗正在望着刺刀出神,不知是不是在想着自己的父亲。
“本以为阿玛死了,我们家可以风平浪静,可是二哥居然走了阿玛的老路,只能怪他自己放不下仇恨。”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谈起阿敏。
“大汗登位时,远没有今天这般服众。阿牟其在时,碍于他的威信,二哥只好忍着,自然是积压了不少怨气。我太清楚了他是把气都推到了大汗身上,便一直当众和大汗对着干。”他叹了口气,仿佛在为哥哥而遗憾。
“可大汗毕竟是大汗,出手自然是果断,和阿牟其一样。我和二哥虽然交恶,但是他如此下场,做弟弟的难免为他遗憾。”济尔哈朗道。
“贝勒爷,奴婢冒昧问问,阿敏贝勒既然一直记着父辈的仇,您可曾想过您阿玛的仇么?”本来不想问的,可我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反正我看济尔哈朗绝对不是那种会揪着我的话不放的人。
“说从未想过,那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以人头起誓,绝对没想过当乱臣贼子。”济尔哈朗很是坦诚,话语坚如磐石。
我下意识地往帐外望去,就怕隔墙有耳。
“我的名字应该说是蒙古人的,其实‘济尔哈朗’这名字在蒙语是‘快乐’之意。我额涅说阿玛既然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自然是要我好好过,而不是满脑子想着为他报仇。雅吉,仇恨这词一点都碰不得,一栽下去就是个大无底洞。”
这俩兄弟截然不同的命运,大概就是在一念之差。
一个选择了记仇,一个选择了忘却,他们无非就是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走了不同的方向,最后走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几日后,皇太极命济尔哈朗、岳托和萨哈廉率领右翼精兵,又令德格类、多尔衮、多铎和豪格率领左翼精兵先离开木鲁哈拉克直奔归化城,自己和代善莽古尔泰二人率领羸弱兵马继续前行。
凌晨时,大军摸黑启程,全速追击西逃的林丹汗。
我骑在马背上,抬头望着太阳在原上徐徐升起。
草原的清晨总是很美丽。我以前一直在幻想,在草原上看到日出时我会如何激动,奈何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疲于奔命,我已经一点也没有心思去欣赏。
已经连续奔驰了多日,大军竟然毫无减速的迹象。
迎着太阳奔跑,微风不断从耳边吹过,如果不是因为处在大军之中,我真的很想迎着风大喊几声,叫自己痛快一把。
我总是努力着不往镶红旗的队伍看去,可是我总是会忍不住侧过头,远远看着乘于马背,身着戎装的他。
我只要用力一挥马鞭,调转马头就可以去见他,可是我不打算离开镶蓝旗军营,虽然济尔哈朗跟我说,如果我想去见岳托,随时都可以离开。
可是我一直没有走,见我似乎就这么打算赖在了镶蓝旗,济尔哈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盯我会盯很紧。他自个说,要是他没盯紧我让我出了什么意外,岳托绝对会把他的头给掰下来的!
辽阔的长调响彻在天地间,天上的云朵似乎也在歌声中静止。
我静静听着,只感觉说不出的畅快。
就在这辽阔的长调声中,我听到了马头琴声在低吟。
它伴着长调,一同流浪在蓝天白云间。
一声“停下”的命令,把我瞬间从天堂拽回了人间,紧接着“哗哗”声响,士兵们抽出了腰刀,领头的济尔哈朗迅速拉起了弓箭。
一阵死寂后,“嘚嘚”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远处沙土飞扬,喊杀声震耳欲聋。
眼见就要到归化城了,却杀出了这样多的蒙古兵,十有八九是林丹汗的余部。
想想林丹汗可以在草原上叱咤这么多年,部下岂是泛泛之辈?这些蒙古军来势汹汹,只怕不好缠。
士兵们纷纷一夹马肚,霎时间上千马匹“嗖”的一声往蒙古兵那儿冲去。“呜呜”的战斗的号角声响起,硬生生刺破了草原的安静。
眼前一片刀光剑影,喊杀声不绝如缕,草地上很快被两军士兵的鲜血所浸染。
我不会武功,先前济尔哈朗再三交代我,一旦碰到突击战就别乱动,于是只好乖乖待在原地,可蒙古兵气势汹汹,正不断地往我这儿靠近。我坐在马背上,紧紧握着缰绳,身子似乎在轻微摆动。我想让马儿后退,可是我似乎做不到,因为这得是非常老练的骑手才能做到,我偏偏很少骑马。
双方士兵都杀红了眼,镶蓝旗这边正杀了个不分敌我,豪格和岳托都领着一队精兵杀了过来。
图鲁希紧随豪格身后,往弓上搭了四只羽箭,而后他拉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极为迅速,忽然间四箭齐飞,竟然每支都将一名蒙古兵射下了马。
不愧是哲别的传人!
萨哈廉也带着一队人马赶到,蒙古兵尽管勇猛,渐渐也抵挡不住八旗骑兵的进攻。
“豪格,小心!”我发出一声堪比狼啸的呼喊,扯着嗓子朝豪格大声叫着。
就在离我约莫十米不远处,一名被射下马的蒙古兵竟然强撑着拉开弓,箭头已然对准了豪格,可是豪格正专心和三名围攻他的蒙古兵缠斗,我和他又相距甚远,他似乎没听见。
幸好这蒙古兵因为受伤,一时无法蓄好力。
“豪格!”我策马靠近了他,“快点……”没等我喊出“躲开”时,却见一蒙古兵提刀向我刺来,我迅速趴下,再次起身时,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朝腹部袭来。
低头一看,刀刃已经刺进了腹部!
我僵在了马上,望着鲜血一点点从腹部流出,染红了刀刃,钻心的疼痛变成了蔓延全身的剧痛。
我的骨头似乎就要被疼痛折断,意识仿佛随着刀刃的离开也被一点点抽走了。
“雅吉!是你么?”我听到了豪格的长啸,紧接着眼前被红色弥漫——鲜血在那蒙古兵抽出刀的瞬间喷射而出,溅在了马儿的鬃毛上,还有马鞍上!
马儿的鬃毛上血珠点点,还在不断如雨滴般落下。就在他要提刀朝我砍来时,那人的面部骤然开始扭曲,“哐当”一声手中的刀落在地上,而后他也像那把刀一样,从马背上轰然栽倒,不远处露出了张开巨弓的豪格。
一支羽箭插在了他的背上,我的眼前黑雾开始弥漫,依稀中还能勉强看见豪格提着弓箭向我飞速冲来。
“雅吉小心!”震耳欲聋的吼声冲进了我正在飘散的意识里。
“雅吉——”
就在我落马的瞬间,似乎掉进了一个人的臂弯里,还听到了另一声可怕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