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无语凝噎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15 21:22:36 字数:4512
“阿玛,你什么时候醒的?”当我挣扎着眼皮从一夜的睡梦中醒来时,阿玛正侧身凝视着我。他面色蜡黄,眼睛却是晶亮,并未因生病而浑浊。
“天没亮就醒了。”他虚弱笑着,“昨晚算睡得好了,平时睡一会醒一会,差不多过子时,就睡不着了。昨晚醒来时我还在纳闷怎么你这么大了。”他伸手捋着我的刘海。
“阿玛,我都二十六啦。”我笑道。
“我都不大信呢!那时候你躺在我身边时,才这么小小的,抱在手上也是这么小。”他颇为感叹,又捏了捏我的脸颊。
毡房里已经亮堂,太阳估计都升老高了,牛羊的叫声不时传进帐子里。
换好衣服后,我先到帐子外为阿玛煎药。
“雅吉,你阿玛还好么?”昨天带我进来的女子,也就是令狐钰薇朝我走来,见我在帐子前煎药,她在我身旁坐下。
阿玛告诉我令狐钰薇是山西人,在动乱中和她父亲被掳到了蒙古大漠。父女俩到察哈尔时什么都不适应,阿玛帮了他们许多,令狐钰薇那一口流利的蒙语就是阿玛教会的。平日里,他们都会相互帮忙,阿玛这么一病,她便替我照顾。长年的草原生活下,她的肤色已经与蒙古人无异,而且她一身蒙古服饰,难以认出她是汉家女子。
直到今天她坐在我身边时,我才见她面目娇好,有着汉人姑娘独有的婉约。
“还能怎样呢?令狐姑娘,我阿玛是不是平日里都睡不好?”我刚才忽然间有种说普通话的冲动,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然到时候别人问起,我又要说不清。
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姓令狐的人,自此之前,我仅仅知道“令狐冲”是姓令狐的。
“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她点了点头,轻轻叹气。
“不过我瞧你来了,他应该会睡得好些。你来之前,他天天都要我去看看你来了没有呢。”说着,她转头望了眼阿玛的帐子。
水开始冒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壶子,将药盛进了木碗里。
“你要进去么?”我起身后,令狐钰薇也跟着起来了。
“不必了,我看还是别打扰你们父女俩了。”说着,她转身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阿玛好像在小憩,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玛,喝药了。”
他睁开了眼睛,忽然长舒一气,我忙笑着问:“你该不是怕我溜走吧?”
阿玛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角,像个小孩子般笑着,“你能跑去哪儿?蒙古大汗就在这附近的归化城里!你要是跑了,他会下令把你逮回来!”
“拜托,我和蒙古大汗无冤无仇,他平白无故找我干什么!”说着,我吹了吹药,将勺子送到阿玛嘴边。
这药闻着就叫我想吐,不知阿玛如何把它喝下去的。
他一声不吭,可是眉头紧皱,闭上了眼睛。
“我去弄点甜食,这样舒服些。”我为阿玛擦去嘴边残留的药渍。
“傻妞妞,这药我喝了两个多月,早就不难喝了。”阿玛闭了会眼睛后再次睁开,又是紧盯着我,手悄然拽住了我的衣角。
从昨天到现在,只要他都醒着,他必定会一直这么看着我,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妞妞,大汗对你如何?”当喝完药后,他问起了我在宫里的日子。
我该如何回答?说好,自然说不上,皇太极对我一直是不冷不热;说不好,也不对,他从未责罚过我,可是在皇太极身边的日子里,我从来就过得不大舒心。
“还行吧,不过大贝勒对我最好,他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我在床边坐下,脑中想了想,便说了代善,我不想让阿玛知道这些年其实我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阿玛撇了撇嘴表示不相信,“恐怕待你最好的是岳托贝勒吧?喜欢他吗?”
“不要和我提他!”我竟然一跺脚,骤然加重了语气,却见阿玛眼睛也随即瞪大了,嘴角在抽动,一脸的惊异与失落。
岳托,我现在就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千个一万个“你妹”,谁让他和我一言不合竟然就要闹脾气!
“阿玛……”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太粗暴了,“对不起。”
我到底是怎么了?一听到岳托就浑身不舒服,以至于我明明知道阿玛病得那么厉害,就因为他一句话我情绪失控了!
“你和他……”阿玛望着我,千万丝的担忧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似乎能织成了网。
为了不让他再提岳托,我自己先转换了话题。
“阿玛,小时候我脑子撞到石头上,醒来后有个叫阿克敦的混蛋来找茬,被我骂走后,阿玛抱着我哭了很久,你怎么就哭了?”我柔声问着,紧紧握着他枯瘦的手不松开。
“你还记住这事?”他弹了弹我的脸颊,“以前你很不听话,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出事前几天我一气之下还打了你,接下来几天我不管怎么哄你,你都不肯搭理我,我又生气又伤心,不知道怎么哄你……”
他的眼眶好像有点红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为了我和阿克敦公然叫骂,所以我……”
“这有什么呢?那个神经病脑子太有问题,不骂他我还不爽呢!”
说到这儿,我们俩都笑了。
转眼间,我来了也半个多月了,四月正是开春时节,可是阿玛却已被病魔折磨得没了人形,时常就会昏迷,但是一醒来,他总是会一直看着我。
“阿玛,今天我已经拿了很少,你一定要吃。”望着碗里头一天比一天少的饭菜,我也在一步步走向崩溃的悬崖边上。
我才喂了他一勺肉,他嚼了几口后忽然“呕”了一声,竟是将先前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吐在我的衣袖上。
他瘦得几乎就剩骨头,就像《包身工》里的“芦柴棒”一样!
“妞妞,对不起。”阿玛露了个虚弱的笑,无力摆了摆手,“你吃吧,我真的吃不下。”
看着碗里的饭菜,我舀起一勺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把它嚼了个极烂。
阿玛见我吃进了嘴里,很是欣慰,“多吃点,你都瘦了。”
待到把食物嚼碎后,我再吐出来,用勺子喂到了阿玛嘴里。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眼中隐隐有泪,眼睛微微泛红。
他的喉咙处动了动,可是双眉紧皱,几乎就拧成一团,大概是在努力把我咬得碎烂无比的食物吞下去。
“妞妞,你……你把床底下,一个木箱子拿出来,然后打开。”艰难把饭吃完后,他轻轻拍了拍床板。
箱子里,一抹干净的水蓝色出现在我面前,而在那水蓝色之上,还有一条银制的腰带,正如一叶小舟瓢在了蓝色的海面上。
那蓝色,简直和海洋一样蓝!
“快点把衣服换上。”阿玛说着,随后转身面向里侧。
将夹袍拿出时,蓝色的夹袍如波浪般展开。衣服很是崭新,我慢慢把衣服套在了身上,系上了腰带,套上了墨色的坎肩。
靴子漆黑,靴尖上翘,筒口为马蹄形,靴筒上以金丝绣花,穿上它们,我感到自己就是马背上的骑手。
当我说“好了”时,阿玛转过了身,全身无力的他强撑着支起身子。
我将枕头靠在他身后,又扶着他坐稳了。他靠着枕头,让我坐下,背对着他。
我的辫子被他解开了,长长的乌发瞬时散开。
“别动,给你编辫子。”他编完了一条细细的辫子后,又接着为我编下一条。
我想起了小时候,阿玛也是这样给我编着辫子,尽管那时只是编一条。
“把发箍和银项圈戴上。”我正沉浸在回忆中时,他又开口了。
低头一看,好几条细细的长辫垂了下来。发箍以银牌镶嵌,无数条流苏在午后的光线中闪烁着点点光斑,如星光倾泻而下。
这里没全身镜,我很想看看自己此时的样子。
我原地转了个圈,裙裾随着我的转动,发出了“呼啦”声。就在衣服上,银链银坠相互碰撞,一头细细的长辫与长长的流苏随着我旋转。
靴底高,我只觉原本矮小的我一下子也高挑了起来。
“本来想亲自去给你挑衣服做生辰礼物,可我怕我挨不到六月,就叫令狐钰薇替我给你挑了这些来,她还真有眼光!”阿玛的眼睛此刻神色焕发,细细端详着我。
编完辫子后,他又比刚才虚弱了许多,却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今天是鲁班节,很多人都要盛装去唱歌跳舞,所以我才在今天让你穿这衣服,算是过鲁班节。”
说完,阿玛捧着我的脸颊,就像在捧着一件珍宝。他的手滚烫无比,我的脸在被火炭所炙烤。
“雅吉……”他细细端详着我,叨念着我的名字,两行泪竟然夺眶而出,无声划过他了无生气的面颊。
“好像……不……是真的……太像了……”
我知道他想起死去的额涅,便没有答话。
阿玛嘴唇抽动着,豆大的泪水簌簌地从他蜡黄的脸上不断滑落,双手轻轻捧着我的脸,不住哽咽。
“妞妞……”他紧紧抱着我,语气咽然,“我……”
“对不起……妞妞,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突然他紧咬牙关,闭着双眼,好像很痛苦。
“阿玛,哪里不舒服么?”我正要扶阿玛躺下时,他突然用力推开了我。
“咯”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他两眼一翻,上半身急速向后倒去。
我六神无主,眼睁睁看着他一头倒在了血迹点点的枕头上。
他推开了我,可是我的腰带仍是溅上了血星子。
地上是滩触目惊心的红,点点猩红又一次添到了他的衣襟还有被子上,那红色竟是比我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还要红!
我箭一般冲出去叫大夫,连笔带划下,那个大夫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随了我来到帐子里。
大夫忙得团团转,忽然一只手搁在了我的肩膀上,转身看到了令狐钰薇些许慌乱的脸色。
我颓然地把头倚在了令狐钰薇的肩上,现在看到她,我仿佛就看到了一个救星。
大夫一阵忙活后,令狐钰薇前去和他交谈,二人用的是蒙语,可我见令狐钰薇的脸色逐渐变成煞白。
令狐钰薇回头望了一眼我,又望了一眼正在昏迷中的阿玛,继续和那名大夫交谈。
“大夫说什么?”令狐钰薇送走大夫后,我冲到了帐子口问。
“病入骨髓。”她的声音,几乎就和蚊子一样低。
眼前好像有无数只飞虫在飞来飞去,我的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的本能。
“雅吉你没事吧?”混沌中,我感到一只手正挽着我的胳膊。
坐到椅子上后,视线是清楚了,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站起后,我踉跄了两三步才站稳,准备去照顾阿玛。令狐钰薇正要跨过来扶我,我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对她摆手,“我没事……谢谢你来了。”
“你别和我客气,我先回我帐子,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
阿玛紧闭着双眼,睡得好像不安稳,痛苦之色不时地拂过面庞,嘴唇抽动着,泪水时不时地眼角滑落。
我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滚烫而骨瘦的手,静静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醒来。
“舒鲁……你怎么来了?”他见到我,竟是叫着我额涅的名字。
见他蜡黄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我硬硬将“阿玛”二字吞回肚里。
他神志不清,又发着高烧,才会将我错认为我的额涅。
阿玛接着说:“雅吉回来了,你快去见见她……她实在太像你了!”
我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不敢叫他一声“阿玛”。
“怎么了?我们的女儿回来了,你不高兴么?”见我哭了,他面色狐疑。
“你先睡一会,等你睡醒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她。”我顺着他的意思,若是我极力对他说我是他女儿,而不是他口中的“舒鲁”,怕是会刺激到他。
他摇着头,不大愿意,原本兴奋的脸色暗淡了。
“你看你烧成这样子,还不快多睡会?妞妞这几天累坏了,我不想现在去吵她。”我声音已然哽咽,只想尽快不让阿玛再说下去。
他若是再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什么时候就会像山洪一样暴发。
“你不会离开我,对么?”阿玛紧紧抓住我的手时,我的手如同伸进了一个大火堆里。
我的手指细长,可阿玛摸着几乎就只剩骨头的手指竟是比我的手还要细一些!
我点了点头,“我不走,你快睡吧……多睡会,病才会好啊……”
哄了半天,阿玛终于沉沉睡去,可他还在笑着,蜡黄的脸上因为这笑有了点生气。
我趴在了阿玛的心口,听到了他那颗心脏仍在努力挣扎着跳动,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输给步步紧逼的死神。
眼泪,忽然间就塌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