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相见时难

　　我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望着窗外的茫茫草原，出来这么多天后，我们已经进入了察哈尔的地界。
　　已经是三月下旬，正值绿草发芽之时。
　　眼前毫无遮挡物，一望就可以望见地平线，缓缓起伏的草原有如起伏的海浪，这里便是片绿色的海洋。掀开车帘，时不时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还有奔驰的骏马。牧羊人挥动着鞭子，驱赶着牛羊向前去，辽阔的蒙古长调响彻在天地间。
　　阳光洒进了车里，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我呼吸着草原的空气，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这些日子因为阿玛病危所带来的阴云，似乎得到了一点点派遣。
　　蒙古的草原一望无际，和羌塘草原，也就是藏北草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藏北大草原属于山地草原，眼前还是会有大山遮挡。
　　能够来与大金为敌的察哈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色堪、萨哈廉、阿碧拉，还有豪格，还有……那个可恶的岳托。甚至都有皇太极。我都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为了这件事在暗中帮我，而期间究竟有多少波折，他们都不肯多加告诉我。
　　“路上照顾好自己，这次我没法陪你，你自己多小心了。”我看着身边那一袋所剩无几的，萨哈廉给我的干粮，我想到了出发的那一天。
　　那天萨哈廉为一直陪我到了出城，路上还安慰了我很久。豪格更是偷偷离开军营，亲自来王宫里送我，直到把我送出了沈阳地界，才不情愿回去操练大军了。
　　察哈尔的汗王林丹汗仅仅十二岁就成为了蒙古大汗，登位后致力于统一蒙古各部，而今察哈尔的版图最西已经达到了甘肃一带。皇太极继位后，林丹汗成为他的重点攻击对象，由此可见此人并非弱者。
　　“师傅，这儿离归化城一带近不近呢？”窗外不时出现颜色各异的蒙古包。现在正是清晨，蒙古包上炊烟袅袅，空气中还飘荡着奶香。微风吹过，蒙古包的布在风中轻轻抖动着。
　　“大概……大概还得再走个一个多时辰吧……我也不确定呢，蒙古草原老大了！很多时候，牧民们跟你说什么地方很近，往往都得走过去都得要大半天。”那车夫道。
　　这位车夫是蒙古人，不过他的女真话倒是特别利索。
　　我拿出了还没缝好的晴天娃娃，又拿出了针线，为它创造了一只圆圆的黑色眼睛。
　　走着走着，那车夫也唱起了高亢的蒙古长调，歌声悠扬，回荡在草原的天边。
　　我听着他的歌声，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如果说女真人的歌曲普遍偏欢快，那么蒙古长调中总是脱不开一种淡淡的愁绪。他高声唱着，就在说不清的愁绪中，却似乎脱不开对家乡草原的热爱。
　　“师傅，乌珠穆沁草原，应该也就是这样子吧？”我撩开了帘子，贪婪欣赏着窗外的绿色。
　　这车夫曾告诉我，他的老家在乌珠穆沁大草原上。
　　“不是我吹牛，乌珠穆沁的水草可比这儿丰美多了！姑娘仔细看看，这地方土层有点露出来了。没办法，牛羊多了，草也吃得快！”
　　仔细一看，我注意到了些许露出的土色。
　　“再这么下去，这草迟早有一天会被吃完。草原毁了，到时候察哈尔可就岌岌可危了！其实它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了，现在这样子，要和大金抗衡不是什么易事呢！”
　　这车夫似乎见识还不小，我便问：“您怎么这么认为？”
　　“什么奈曼部、敖汉部、喀尔喀、扎鲁特还有喀喇沁什么的，蒙古总共四十多个部落，现在归降的归降，弱小的弱小，也就鄂尔多斯还歹有点实力，偏偏它还和察哈尔不是真正一条心的！林丹可汗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车夫说着，我听到“啪”的一声鞭响，马车加快了前进速度。
　　“姑娘有没有听说，科尔沁的格格哈日珠拉在鄂尔多斯那。她那人，极其护娘家，鄂尔多斯碍于她在，还不敢公然跟科尔沁跟大金叫板。林丹汗想要打赢大金，目前来看是痴人说梦呢！”大叔说着，语意里似乎大有失望之色。
　　“大叔，可您都来大金这么久了，要有一天察哈尔真被灭了，您似乎还是会很难过呢。”
　　“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成吉思可汗还有元世祖在的时候，咱蒙古多威风，现在却被弄了个四分五裂！虽然我归附大金，可我终归是蒙古人啊！”
　　他又停顿了一小会，“察哈尔再怎么说都是蒙古各部落的共主，它被灭了，当年成吉思可汗辛辛苦苦建立的蒙古汗国，还不等于真正被灭了？”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朝更迭正是如此。想想当年，元帝国作为一个版图到达了贝加尔湖的大国是何等威风，之后被朱家王朝所取代，而今似乎正面临着彻底亡国的危险了。
　　原本他所说的一个多时辰的路，我们直到中午了才全部走完。
　　阳光正是最强时，当车夫为我掀开帘子时，一束阳光便射了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伸手想要挡住阳光，它却硬硬从透过指缝间那点微小的细缝照在了我脸上。
　　当我的脚踩上了绿色的草原时，一位身着乳白色夹袍的女子朝我们二人走来。
　　她皮肤为古铜色，却是丝毫不减容颜的清秀，眼睛炯炯有神，皓如一轮秋月。
　　她打量了我一阵，用很是生硬的女真话问：“你是雅吉吧？”
　　我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吧。”她对我浅笑着，就在听到这话时，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混杂着青草味的空气，竭力使自己可以平静下来。
　　我紧跟在她身后，每走一步，心跳就要加快一些，明明就要见到阿玛了，我却越来越紧张了，难道这就是所谓“近乡情怯”的表现么？
　　许是见我衣着打扮与这边人大相径庭，许多人都向我投来了奇异的目光，不过他们都没有恶意。
　　还没到么？每走过一处蒙古包，我都会一阵失望，因为我们已经走过了好几处蒙古包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的迹象。
　　阿玛，你到底在哪儿呢？看着她迟迟没有停下的脚步，我心里急了。
　　“啊！”她猛然在一个帐子前刹住了脚步，我一时没站稳，居然一头撞到了她身上。
　　她将食指搁在自己唇上，轻声道：“你阿玛他难得睡得安稳，别吵醒他。”说着，她将手轻轻放上了红色的帐帘。
　　当帐帘掀开后，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儿终于出现在了我眼前。
　　阿玛正静静躺在床上，胸膛在平稳起伏，就像平静的海面一样，似乎睡得很沉。
　　“你自个进去吧，如果有什么事儿，你就来这个帐子找我。”她指着这帐子右手边上数去的第三个帐篷，只见那帐篷稍小，还是红色的。
　　等到我双脚不由自主地踏进蒙古包后，身后的帐帘“哗啦”一声落下了。
　　我一步步挪到了他身边，在床前的一张小木凳上坐下。
　　阿玛睡得很熟，全然不知道二十年不见的女儿已经来到他身边了。不知何时，几根白发已经爬上了他的两鬓，眼纹也跑到他的眼角凑热闹了。他的相貌没有多大改变，可是已经比那时老了不少，消瘦的面庞憔悴不堪，眼眶凹陷。掐指一算，他今年好像也才四十一岁吧？可是他却要受这样的煎熬。
　　我轻手轻脚地拿起搁在桌上的一壶水，沾湿了右手食指后，我把水轻轻擦上了阿玛干裂了的嘴唇。见他睡颜平静，我不禁将手抚上了他的脸。
　　待我的手背靠上他的额头时，一阵热量传进了手背上的皮肤里，他好像在发烧。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一声“阿玛”尚未从喉咙里飞出，就卡住了。
　　他看到我时，眼神先是有些迷离，而后又转为了惊喜，他的嘴唇嚅动着，仿佛想说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颤声喊出了对他喊出了“阿玛”这个久别了的称呼。
　　他忽然间瞪大了眼睛，神色惘然，仿佛在猜测我究竟是什么人，我便道：“阿玛，我回来了。”
　　他可以认出我么？见他迷茫的表情，我还真有些担心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不再是离开时那个小姑娘，无论是相貌还是身形都已经迥然不同。
　　“阿玛……你……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对他笑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也在颤抖。
　　“妞妞，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枯瘦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抚上了我的脸庞。他的食指先是抚过了我的新月眉，而后是我垂下的长辫。
　　他的指尖好冷好冷，和他发热的额头俨然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中午回来的，那时候你还在睡呢。”我将他鬓角上的一点碎屑挑走，“阿玛，难道你刚才没认出我么？”
　　他摇了摇头，“我以为是你额涅来了，后来我发现，这眉毛不像，才恍然大悟是你，而且……”他轻咳了一声，“除了你，难道还有第二个女孩子叫我阿玛？”
　　原来，我是长得如此像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就算真认不出，一声独一无二的“阿玛”，已经足够让他认出我了。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我的脸颊，“还疼不疼？”
　　“啊？”我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你忘了？我赶你走的时候，打了你耳光。”他似乎很愧疚，不住抚摸着我的脸颊，好像想抚平那道多年前留下的伤痛。
　　“啊，我都忘了，而且早就不疼了。”我笑道。
　　他笑着释然，又碰了碰我的银耳环，故作嫌弃状，“干嘛戴它？我又打得不是很好看。”
　　“哎呀，是你做的就好看！”说着，我把那个可爱的面人在他面前晃着，“这东西我也喜欢，很可爱喔！”
　　“这东西做太难看了！你居然还留着。”他忽然侧过头，几声剧咳，我的心急速一沉。
　　我喂了他几勺热水，轻轻拍着他的胸脯为他顺气。
　　就在我撩开被子一角时，我看到了他白色衣襟上淡淡的点点红色。
　　不单是衣襟上，被子和枕边都有！
　　他……是吐过血么？我的心直落谷底，只觉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妞妞，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待到视线清晰后，我勉强笑着摇头，把早上缝好的晴天娃娃从包裹里取出，那娃娃笑得可开心了，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
　　“没，阿玛，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来。”我把晴天娃娃挂在了他的床头，“这是汉人祈福用的扫晴娘呢。”
　　“傻妞妞，干什么再给我带东西？”
　　“阿玛要是不喜欢，我把它扔了！”说着，我故意探过身子，要把晴天娃娃取下。
　　他忽然间万般惊慌，连连摆手，“阿玛喜欢呢，你别生阿玛的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