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灯火阑珊-第五十四章 波澜再起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13 19:08:13 字数:5183
第二天起得很早,萨哈廉将哈苏的骨灰盒中又一次细细包好后,我们俩一起上了马车,往郊外驶去。
外面依旧是晴天,可是这阳光太毒了,纵然有帘子为我们遮挡,可是阳光似乎学会了穿墙术,马车内一片亮堂。
很快,我就要和哈苏告别了,今天之后,我再无母亲了。我接过哈苏的骨灰盒,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在骨灰盒上亲亲一吻,心里默念:“妈妈,一路保重。”
“雅吉,想哭就哭吧,你要靠在我怀里哭也行。”萨哈廉温吞的声音,似乎是此时我最好的一剂安慰。说着,他轻轻将我揽在了他的怀里。
正是七月,夏花盛开,四周皆是一片翠到极致的绿色。低矮的山,也身着绿色的衣裳,可是在烈日暴晒下,这片绿色仿佛也打不起多少精神。看那叶子,好像没有生气,耷拉着个脑袋,却怎么样都躲不过似乎能杀死它的烈日。
打开油布包后,萨哈廉把几只褪了色的布熊、布老虎、布小马还有一把小弓一并放了进去,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好结,把包给了我。
这些玩具,都是以前哈苏亲自为几位阿哥们缝制的。就在马车上,萨哈廉细细地告诉我,布小马是瓦克达最喜欢的,而他自己最喜欢的是布老虎。
“小弓给我玩玩。”说着,我打开包袱,抓过了那只木制小弓箭。
萨哈廉说,岳托最喜欢这把小弓了。
我右手扣在了弦上,一把拉开了弓,又“砰”的一声松开,松开时,那弓弦还在微微抖动着。
拿着这张小弓,我似乎在触摸着岳托残留些许的温度。他现在在战场上,触摸着这把留着他温度的弓,我能感到他在我身边。
岳托和瓦克达托他把这些玩具一并埋了,这样一来,哈苏就能感觉到,他们都在陪着她,没有离开她。
“雅吉,是你来埋,还是……”萨哈廉望着我。
“额涅没有子女,我算是她女儿,让我来做。”我道。
妈妈走的时候,我没能去送送她,我想借此弥补罢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在事先挖好了的土坑前蹲下,一点点把它放进了这永久的居所里。
那土坑底部平平的,就像平坦的马路,哈苏躺在上面,应该也会很舒服吧?妈妈的“住所”,应该也是这么平坦吧?
无论我们多么不舍,哈苏终究是要化为一把灰,长眠于黄土里。
一片黄土,隔开了人间与阴间,隔开了两个完全世界,还隔开了我们的母女情分。
“妈妈,再见。”我望着静卧于黄土里的油布包,心中默默念着。
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让我感受到什么叫“母爱”的女人。我相信她就是妈妈的化身,妈妈不放心我,所以才会有哈苏代替她做我的妈妈,只是我又一次成为了没有妈妈的人了。
望着那油布包,我的手剧颤着抓起一抔黄土,一点点洒在了它身上。
黄土如水帘般从我和萨哈廉的手上倾泻而下,飘落在了油布包上。
油布包一点点被埋葬,一点点消失在我面前。
“这地方太不热闹了,她竟然得睡在这儿。”萨哈廉正欲再洒下一把土时,手不由停住了。
我没有停下,低着头道:“我们也只能送她到这儿了,每个人离开这世上时都是孑然一身,谁都躲不开。”
环顾四周,山丘环绕,绿草茵茵,却没有什么人烟。不知怎的,我竟然想起了索南达杰——这位为了保护藏羚羊与盗猎分子搏斗,最后壮烈牺牲的藏族英雄。
他安息于昆仑山下,长眠于荒凉亘古的无人区,却也是他最为热爱的土地。
想到这儿,我微微一笑,“我额涅已经回家了,能躺在家乡的土地上,就算是一个人,也不会孤单了。这里可是她家呢,家一定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姑娘小心!”猛然间,马夫一声大喊,紧接着萨哈廉硕大的身子竟是一把扑来,重重把我压在地上。
我一屁股躺到了地上,听得“嚯”的一声响后“嚓”声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插入了土中。
“想跑,先过我这关!”马夫如张飞般大喝一声,我眼角依稀瞥见他如马儿般朝着东边奔去。
老天,没想到这马夫竟有如此身手!
“拿着!”萨哈廉喊了他一声,将自己的腰刀扔给了他,只见那马夫一把接住刀接着往前冲去。
起来后,眼前三四米处,是一支插入了土层的长长羽箭,我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萨哈廉警觉地环视周围,将羽箭拔起。
“雅吉,你在宫里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我刚看到那弓箭是对准你的!”萨哈廉“哗啦”一声将羽箭从土中拔出,面露狐疑。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搜寻着任何可疑的痕迹,可是这地方完完全全鸟不拉屎,放眼望去尽是绿色植被。
“你这不废话么?暗地里记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都不知道谁是谁。”
“仔细想想,有没有和谁结仇过?如果有人真想杀你,肯定和你有什么仇怨。我想要真只是得罪,没必要杀人灭口。”他来回踱步,打量着羽箭,仿佛在寻找什么线索。
我抿了抿嘴,摇着头道:“结仇就夸张点了。三哥,混到最高女官这位子上,明里暗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压根儿数不过来啊。”
如果是真要刺杀我,我的的确确没有头绪杀手是谁。在宫里头,的确有许多人盯着我,可是为了晋升而对我痛下杀手的……我真想不出来。
“贝勒爷!请贝勒爷赎罪,小的没能抓到活口。”就在我一头雾水时,那马夫两手拖了个人朝我们俩踱来,他的手上,还拿着把马鞭,那马鞭垂到了地上。
“雅吉别看!”萨哈廉高大的身子挡在了我面前,而我也没胆量看。
萨哈廉问:“你稍稍看一眼,看看认不认识。”
“见都没见过呢。”我迅速瞄了一眼那个全身是血的人,又很快收回了惧怕的目光,盯着萨哈廉的眼睛。
“他没告诉你什么?”他看向了自己的车夫。萨哈廉语气虽平淡,却是透着股别样的冷意。
那车夫放下了马鞭,跪在地上低下头,“贝勒爷,这人死活不肯说来历,没等我出手,他竟然就挥刀自尽了。”
“没用的东西!”萨哈廉声音不高,语气却是极其严厉,就像是将领在责骂士兵打仗不力。
“不过小的可以肯定,这人身后必定有上家!”那车夫连忙跪下。
“何以见得?”只听“哗”的一声,那把羽箭再次被插进土里。
“江湖买卖规矩!上头人付钱雇他杀人,他就是死,也绝不让人知道上头人是谁。”
那车夫顿了顿接着说:“而且若上头是大人物,这些个刺客只要失败,都是死的份。”
大人物?我脚下一抖,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莫非是皇太极么?不可能,这实在太不可能了!如果他要杀我,他机会太多了,甚至于他随便给我编一个可笑的罪名,也可以要了我的命。
他要杀人不需如此偷偷摸摸,完全可以明着来。
“这人当真没说什么?”萨哈廉很是恼怒,还在试着打探些眉目。
那车夫朝萨哈廉重重一磕,“贝勒爷,小的若有半句假话,现在就死在您面前!这人跟我打了半天,我把他大腿砍伤后,这人就自尽了。”
萨哈廉咬着嘴唇,命他起来后对我说:“雅吉,现在就回客栈,收拾好东西后,我们马上回沈阳,这里不能久留了!”
上车前,我又回头望了眼埋葬哈苏的那片黄土。
第五十四章波澜再起
“没受伤吧?”我在房里扫着地上的灰尘时,一个略带疲惫,又不失醇厚的声音悄然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尽管大凌河城被金兵围困,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金兵费了好大劲儿才劝服。结果劝降后,祖大寿以回锦州接妻儿为由,再次反悔了。
纵然如此,关外重地大凌河还是被金兵攻下了。就在昨天,大军凯旋,可是他却丝毫没有胜利后的喜悦,而是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废话!三哥救了我,难道你巴不得我被射成刺猬?”我没好气应了一句,却是一把将扫帚扔到了地上,跑到他面前。
突然见他间面色铁青,我这才意识到他又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遂走上前去,为他弹去落在他肩上的一只白色花点小飞蛾。
我遭人袭击,只怕他早就已经快急疯了,我不该再去惹他。
那小飞蛾扑扇着翅膀,往高处飞去,趴在了木梁上。
“我随口说的,你别生气。”我吞了口唾沫,对他摆了个无辜的笑容。
“我没生气!我气三弟没找到凶手!等我找到那人,我要让马把他踏成肉饼!”他用力撇过头,两眼直勾勾瞪着已经一尘不染的地砖。
嘴硬吧!明明就是因为我的玩笑话生气,他还要硬硬找借口。
不过,这个借口,也不能说是假的。就在昨天,岳托一回去就问萨哈廉找到杀手没,当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萨哈廉狠狠挨了他一顿臭骂。
望着他的死板样,我不再纠结于刚才的话题,而是道:“大汗没罚你吧?”明明知道他根本没事,可我还是问了。
莽古尔泰因为“御前露刃”获罪,岳托却为莽古尔泰的举止辩护!此举惹来一片质疑,有的人甚至说他居心不良。
攻打大凌河时,莽古尔泰因为皇太极将不少正蓝旗士兵抽调,加之部下多名将领受伤去找皇太极理论,也不知怎的,理论到最后就变成了莽古尔泰当着皇太极的面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而且那刀柄已经露出了约五寸的刀刃!
事后莽古尔泰多次负荆请罪,皇太极拒不相见。十月二十三日,以代善的为首的和硕贝勒和一干重臣议定莽古尔泰“御前露刃”为大不敬之罪,革去莽古尔泰大贝勒的名号,降为贝勒。
三大贝勒至此倒下了两尊,如今只剩代善一尊泥菩萨了。
岳托对于莽古尔泰获罪竟然颇有微词,向皇太极提出自己的质疑,言明莽古尔泰本就性子火爆,此次御前露刃不过是一时冲动,皇太极完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这番言论引起了轩然大波,代善当面斥责岳托不分善恶,请求皇太极降罪。
“我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实话,他非要搞得草木皆兵!”岳托的冷言冷语中脱不开对皇太极的不满,我却听得心里发虚。
我探头望着门外,见庭院里空无一人,这才放了心。
“可你也不知趣啊,大汗早想整三贝勒,你为他说话不找死?”望着面色凝重的他,我真想拿起扫帚打醒这个木头脑袋的人!
“三贝勒是个将才,他脾气是不好,打仗何时懈怠了?就因为他一时冲动,大汗就如此大动干戈!我能看下去么?”他突然发了大火,牙齿在“咯咯”打颤着。
我忽然感到一阵寒颤——自从乌吉莎被指婚后,岳托开始对皇太极出现了些许反感。他依旧忠心耿耿,可是和以前相比,似乎不再那么死心塌地了。
“贝勒爷,什么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我忍了很久你知道么?”他忽然嘴唇紧咬,在门框边上就是用力一拳,借以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当时二贝勒获罪,其实都是大汗故意在激他们,连三贝勒也是!大汗故意从他营中调兵,就想激他!这俩人都是急性子,最好整,所以他们首当其冲你懂么?”没等我说“您自己掂量掂量”,他就抢过了我的话。
纵然他说话声音不大,我还是一个巴掌堵住了他的嘴,“隔墙有耳啊你个笨蛋!”
“连你也认为‘岳托’就是笨蛋了?”他的嘴角突然勾过一抹失落的笑容,直脾气的他,似乎在为我的圆滑而失望。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应该说出“笨蛋”这个对他而言极其刺眼的词儿。
“岳托”在女真语中的意思就是“傻瓜”,因为这个原因他尤其反感别人说他“傻子”,而那“别人”中也包括了我。这个名字是代善起的,说是取个贱名好养。
我总是尽量避免说他是“傻瓜”或是意思类似的词儿,可是很多时候,“傻瓜”这个词儿总要习惯性脱口而出。对我来说或许是无心之举,可在他看来那是赤裸裸的嘲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小声却不失严厉,“我从没当你是傻瓜。”
我在空气中再次闻到了争吵的火药味,他眼里怒火闪烁,嘴角却是抽动着,那是失望在不住抖动。
“你有!”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眼里却是失望,我的下巴似乎就要被捏成碎块。
我不敢看他那双被愤怒所占领的双眼。
他的双眼一旦燃起怒火,我总是会忐忑不已,似乎那怒火会烧到我身上。
“谁都可能把你当傻瓜,但是……但是那人绝对不是我!”我偷偷用余光瞄着他。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子!不然……不然为什么连你都不理解我?啊?”他有了提高音量的迹象,双目圆睁,似乎想一口吞了我。
一句“你脑子有病”即将脱口而出时,我及时刹住了车。
“你冷静点!万一来个隔墙有耳,我还得陪你一起倒霉!”我悄悄看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嗓音,正想摆脱他关上门时,下巴的疼痛感忽然间抽离了。
“我一直当你很了解我……我的的确确是傻到家了才会错看你!”他双眼微闭,他语气咽然,低下了头,一阵失望正如那只飞蛾一样往房梁飞去。
他大步离去,略显疲惫的身影跨过那道门槛后,很快融入到了十二月冬日的阳光里。
“岳托!”我又气又难过,望着他的背影喊着,可是他的步伐一直在朝前走,留给我的一直都是背影。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和他又一次僵持了。
急性子的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我,就这么怄气离开了。我不明白在马背上冲锋陷阵的大将,统领千军万马的镶红旗旗主,在兵部可以一展才华的兵部主管,为何在我面前永远是个急性子,永远像急脾气的小孩子一样不肯听任何解释。
傻岳托,我怎么会不理解你?我是为你好啊!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求他留下。
就是知道他说话不拐弯抹角,是个直肠子,我才想要劝他忍。都说祸从口出,直言直语一点都不适合想要大权独揽的皇太极,也不适合这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
一个月后的天聪五年十二月,代善提出不再与皇太极并坐,皇太极几番婉言劝阻,代善却坚持己见。就在过年前,皇太极实现了“南面独尊”,四大贝勒并坐共理国政的局面,也在天聪五年的年末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