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灯火阑珊2

　　“雅吉，起来了起来了。”正睡得迷糊时，萨哈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睡梦。
　　“不行不行，让我再睡会。”我眯开眼睛瞄了他一眼，又靠着马车车壁。就在我头才挨着，他就把我硬硬从座位上给拉了起来。
　　“走吧，辽阳都到了你还睡什么？”
　　我的脑子仍然处在半迷糊状态，就像个僵尸般任凭他把我拽下了马车。
　　沈阳离辽阳并不远，只是天气过热，坐在马车里，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呼啦”一阵热风刮到我脸上，瞬间我就被滚滚热浪给打醒了，原本眯成了线的眼睛终于睁开。
　　辽阳城，在离开它这么多年后，我又回来了。
　　和以前相比，街道上的人流量好像比以往少了，就连小贩的吆喝声似乎也不再此起彼伏，甚至都没法盖过我此时此刻肚子的“咕咕”叫声。
　　我们出来时只带了些干粮，午饭等于是没吃，所以当我闻到空气中的香味时，肚子叫得更欢快了。
　　“饿了？”萨哈廉似乎听到了我肚子在抗议，“饿的话去买点小点心充充饥，你午饭没吃，晚上咱俩好好吃一顿。”
　　“遵命，三哥。”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转头打量下周围，却是悲催地发现竟然没有卖萨其马的摊子，也没有卖消暑绿豆汤的铺子。
　　可是我已经没力气再走上一段路寻找美食，于是就近买了几块扒糕。
　　天气实在热，我的汗已经流成了小溪，眼下只有非热食的扒糕才能为我消消暑了。
　　“你改吃扒糕了？”萨哈廉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女巫。
　　“当你饿到快死的时候，再不爱吃的东西也会特别好吃，而且这天气……再吃热食我会被活活热死。”我就这么在大街上边狼吞虎咽，一边应话，我甚至都懒得去理会大街上汉人异样的目光。
　　“你吃相也太烂了点！我听范文程先生说，汉人女子极重礼节，平日里还不能在大街上抛头露面，更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在大街上狂吃东西！”他带着些许坏笑，这个他，和平日里在皇太极，还有在长辈面前温文尔雅的他截然不同。
　　我吞下最后一块扒糕，狠狠瞪了他一眼，“礼部贝勒，你要贬低我就直说，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我没那意思，你可是女汉子，女汉子要是变成了小脚女人，那就太可惜了。”说着，他轻轻一拍我的肩膀。
　　果不其然，许多汉家装束的人从我俩身边走过时，都向我们两个异族人投来了极其鄙夷的目光。
　　“进去吧。”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家门面不大，但是环境清幽的小客栈。
　　就在我跨过木头门槛时，兰花的幽香沁入心房。这间客栈的一楼其实就是一个餐馆，此时此刻不少人正坐在木桌前喝着酒吃着些小菜。我们俩准备在辽阳停留两天，原本还想为哈苏守墓几天，可是为了防卫沈阳，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客官，这位姑娘是……”就在订房间时，掌柜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萨哈廉回头望着我，道：“这我妹妹，当然得分开住了，你最好把我们俩的房间挨在一起，我好照顾她。”
　　“一定一定，你们兄妹嘛。”就在那掌柜说出“兄妹”二字时，一股小小的满足感骤然间跑到了我的心头里。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有哥哥的女孩子，总认为她们特别幸福。
　　在我意识里，有个哥哥的女孩子，就像有着最为坚实的保护伞。
　　“你再坚持下，马上带你去吃晚饭。掌柜的，客栈里有没有吃的？”
　　“有的有的，您如果要的话，现在就可以点，然后等您安顿好了，跟我打个招呼，我再叫厨子去煮。”那掌柜热情地笑着，命小二拿了份菜单来。
　　“咕——”
　　我的肚子又开始闹腾了，萨哈廉瞥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了坏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在他脚背上轻轻一踩。
　　他接过菜单后，凑过来和我一起看，可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女真文，我得靠他翻译了。
　　“爷，看来您很疼您妹妹呢。”那掌柜笑道。
　　我的个神啊……我白了一眼萨哈廉，心想他这个哥哥还算当得有模有样的。身为独生女的我一直很渴望有一个哥哥，想不到却在这个遥远的时空得到了些许满足。
　　“你要吃火锅，还是点些家常菜？”萨哈廉坏笑着，食指正点着一排蝌蚪般的，比天书还要天书文字。
　　“老哥！大热天你存心热死我啊！”我又白了他一眼。
　　“没关系的，你吃个火锅，然后点个酸汤子，叫他们加点蜂蜜就行了，就这么定了！”他懒得再理我，直接让那掌柜下了个火锅。
　　所谓酸汤子，是女真人夏天的某种消暑食物。要把玉米经过水磨后发酵，最后做成一碗粗面汤，加了蜂蜜后口味酸甜。
　　其实相比加蜜，我更喜欢加些辣，只是女真人都不大吃辣，因而辣椒辣酱什么的，在辽沈这一带实在少见。
　　如果卓玛来到这儿，肯定会为了找辣椒酱把辽阳城翻个底朝天的！
　　女真人是“火锅控”，而且还是一群无肉不欢的“肉食动物”——他们的火锅里基本都是大荤，见不到什么蔬菜的影子。
　　相比之下，我还宁可跟卓玛吃辣辣的四川火锅，至少那里头都会放许多蔬菜。
　　“行行行，随你便了，你多点些酸菜和蘑菇下火锅。”
　　翻滚着的火锅汤中全部都是肉，想要吃到蔬菜，就只能多下些酸菜了。
　　哎，活在“肉食动物”的世界里实在是悲催。
　　“别只吃酸菜啊，吃肉！”萨哈廉正要从冒泡了的锅底汤中夹出一大块肉食，我便伸出筷子，“别别，我自个拿。”说着，我夹了几片细细皱皱的，看上去有些像肠子的火锅料。
　　我又夹过几片肠子，这是我比较喜欢的。
　　“我说你啊，你是真挺适合当我哥的。”见他一直催着我吃肉，我吐了吐舌头，脸蛋有些红了。
　　萨哈廉喝了一口酒后，又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打趣地道：“别夸我了！你要是看见豪格疼爱他妹妹的样子，你会巴不得他来当你哥哥！有时我都怀疑他应该是格娅的阿玛呢！”
　　他说“豪格”时，音量尤其低，我知道他是生怕被旁人听到从而暴露我们身份。
　　以前阿碧拉也说过豪格非常疼爱格娅，可是我实在很难想象豪格那种人，竟然能对自己的妹妹低声细气。
　　我接着往下吃，当偶尔抬起头看到对面的萨哈廉时，我竟是有些恍惚了。
　　有那么一瞬，我极其希望坐在对面的是卓玛，然后桌子上摆着一大盆麻麻辣辣的四川火锅。
　　“这……这原来是肉啊。”当嘴里嚼出了肉的感觉时，我恍然大悟所谓“肠子”竟然是瘦肉！
　　萨哈廉“咳咳”了几声，又打了个喷嚏，大概是被呛到了。
　　他哭笑不得，“你吃了半天才……才发现它是肉？”
　　我瞬间额上冒出三条杠，只见萨哈廉也夹起了一片瘦肉，在我面前晃了晃，学着我刚才惊讶的语气说：“原来它是肉！”
　　“是啊，它是肉！”我眯起眼睛，舀了口酸汤子。
　　我们俩坐在靠门边的地方，刚才听店小二说，这段路算是繁华地段，可看到街上稀稀落落的灯光，我以为来到了郊区。他们说自从努尔哈赤迁都后，辽阳城便没了昔日那般热闹，也就以前王城那一带还能撑起些门面。
　　因为我们坐在正靠门边的地方，有时抬起头，会看见路人们异样的眼光，有人似乎还在指指点点。
　　“三哥，你没发现那些个汉人，看我们就像看怪物么？”我嘴里慢慢嚼着半块蘑菇，把它嚼得极烂后，我才吞了下去。
　　萨哈廉没有回头，道：“别理他们，咱俩又不是汉人，没那么多拘束和破礼法。”
　　他错了，我是汉人，地地道道的汉人。
　　“不过……雅吉，说不定以后我们也会采纳汉人的礼仪制度了，不管怎么说，汉人的那套礼法什么的，的的确确不错。”
　　我抬起头看着他，“出尔反尔啊你。”
　　“我没开玩笑的！”他神情突然间严肃了，“你别忘了，不管怎样，大金土地上，汉人比咱女真人多上数倍，要管住他们，用蛮力绝对会死人的！如果不学学汉人的那一套，他们只会当咱是蛮人，根本不会服的。你是不知道，在那些汉官眼里，我们就跟没受过教化的蛮人一个样！”
　　他的睫毛微颤几下，眼里浮现起了些许无奈。
　　“行了行了，出来一趟别跟我讲这些！”我不愿再听了。
　　所谓礼法，无非就是一张束缚人的大网。
　　说实在的，如今的女真，也就是以后入主中原的满族，与我所想的大相径庭。
　　他们都是驰骋在白山黑水间的勇士，而不是入关后被礼法束缚了手脚的臣民。这里的男人，有着和康巴汉子一样的勇武彪悍，而女人们也毫不忸怩做作。我喜欢这个游牧民族的豪放，可是在他们进入山海关后，他们的豪放会被紫禁城所禁锢了。
　　酸汤子酸酸甜甜，却舔不走我心中的烦恼。
　　明明知道有一天，他们会被彻彻底底汉化，可是我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
　　想着想着，我索性开始不断夹肉，也只有吃，或许才能派遣我心中的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