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活棺材 作者:江山雨韵 发布时间:2015-09-12 19:39:59 字数:5975
这河绵延数千里,河水淙淙,岁月样流淌。
这河叫清河。
清河自南往北又东,一个甩弯,很自然的把一个小村圈在里面,同时,也圈住了小村每家每户,门里门外的故事。
小村叫木庄。
木庄的人活着枕着水声睡,死了更是枕着水声,而且永远。
木庄的腊月也是要下雪的,于是,就下雪了。
雪是夜里下的,下的无声无息。吃晚饭的时候,天气冷的光明,圆圆的月,从东边树梢上缓缓吊起,如磁盘状。夜深了,夜深了去,活跃在白天的鸡啊狗啊猫啊鹅啊,也去了该去的地方不见,村里村外静死,只留下月,冰冰不烦孤寂的孤寂着,陪伴的还有寒寒的星。可是呢,等到天亮,等到村人推开房门,落入眼里都是皑皑的雪,并且还在下,纷纷扬扬,如无数梨花在天空舞蹈。
木庄人很少见到雪,见到雪的木庄人精神为之一振,隐藏在眉宇间的那种兴奋,在刹那间一下涌到脸上。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足让他们抖落掉肩膀上的沉重,让不懒散的人变懒散,让懒散的人更懒散,因为许许多多的活和事都是在雨天和雪天无法去完成的。轻松下来,还是不忘自己的职责,先伺候老人吃饭,送孩子上学,然后呢,然后守着火炉,盘腿坐在炕上,让过往的记忆像一只猫,偎依在膝盖上小栖。也有身强力壮的,在这流荡愉悦的屋里,开始想些耐不住寂寞的事,不管老婆愿意不愿意,冷丁丁扳倒,一腿旋翩上去,不顾羞耻的去解老婆的衣服,老婆这时的心情不需要,也打也骂,这时的男人根本不应也不躲,继续放任自己的行径,老婆累了,知道逃不过,也想尽快结束这种战争,推开男人笨重的手,熟练地自己去解裤带。男人和女人啊,有时,该有的时候有。有时,不该有的时候也有。当然,有没老婆的或用另一种方式释放心情,就三俩一凑,择一去处甩扑克,把一屋子气氛,摔得兴趣盎然。
响晴的天,没有人相信会降雪,就像降雪的天没人能料到木易的死一样。
木易死了。
木易就死在这个降雪的夜里。
木庄不大,不大小村胡同的墙壁,像沟渊绝岸一样挤压着长街。长街东侧靠北的街岸,出现一个豁口,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会把人吸食进去。这个豁口被肯定一个手巧的人,用白布带把苞米杆穿成密密匝匝的篱笆墙,而篱笆墙的中靠南又出现一个豁口,就是所谓的门了。无论走进门里或着站在门外,都能目及这个小院里。如院里一颗杏树,一棵枣树,一个羊圈什么的,院落不小,五间房一排立着,落魄凄苦的痕迹明显在眼前。
挡不住雨的篱笆,拢不住风的门。
这就是木易的家。
这就是木榕的家。
这就是惠丰的家。
这也是康康的家。
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出出进进一个门,一个锅里轮铲勺,但穿的衣服不一样,捂住的身体不一样,热度不一样,心气当然也就不一样了。
木易原先是自己住的两间房子,儿子木榕出门前和他商量,说搬到三间一起来住吧,住一明两暗,反正吃喝一样,更主要的是好照应,木易巴不得,但装的强硬,说不方便一类的话,木榕就把被卷搬过来,于是,西屋住着三口,东屋住着他自己,还有一个原因,东屋有炕,冷了可以烧烧,庄稼地柴禾有的是,炕接地气,人间烟火吗,对老人有好处。木榕不放心,又给花了十多元买了电褥子。木易的死连惠丰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个现实,木易仰躺着,大半截身子袒裸在外,白花花的刺眼,上身虽然不是很瘦,但肋骨根根可数,两条胳膊伸向不同的方位,仿佛想够更远的东西,但最终没能如愿,于是,眼里就失望成绝望和痛苦,因为失望也许想呼喊几句,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可还要说似的。
他的死是外村一个卖卫生油的首先发现的,前些日子,惠丰买了一桶卫生油,买油的没零钱,而卖油的也没有零钱,做买卖先学会做人,卖油的说以后再说吧,今天下了雪,有的人的确性格决定性格,卖油的不愿在家呆着,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闲着,出门闲溜,顺便来要油钱,他先是在街道上喊了两声,没人应,就近一步到院里,又喊两声,没人应,就近一步到屋里,当然是外屋,又喊两声,还是没人应,就推开西屋看看没人,就推开东屋,当看到木易赤裸着上身认为睡熟蹬了被子,还给往上抻了抻,嘴里还喊两句,见没动静,很好奇,凑近仔细看看,不见胸腔起伏,也听不到气喘声响,别是死了吧?出来要账碰到这一锅,可是处霉气的,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很害怕,惊兔似的退出屋子,正赶上惠丰回家,卖油的打声招呼,说看看老人怎么了,这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光景。
若不是卖油的,很难想象木庄有哪个男人或女人会走进这个院落的这个屋子里?
惠丰不愿呆在这个屋里,然,她必须呆在这个屋里,这是家。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在这个屋里消失,像沙子淹没某个角落,活着已经失去了生的欲望,现在活着无非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可寒。其实孩子上学去后,她离开屋子也就两个小时,人前站站,目的就是看看那个让她恨死又让她想死的可寒,一天之内,只要看上他一眼,她的心里就会涌上一种青草般旺盛的东西,走路也是滑动的感觉,然后把那种感觉带回屋里。她这时感到幸福,同时也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可寒不过就是个男人,想起男人,又叫她心里酸溜溜的了。如果哪一天不见,她就失落,手底下什么活也丢,今天她又失望了,她不想失望,就多呆了一会儿。
这时,雪停了,天空灰白不分,厚厚的云层一家人分裂似的压得很低,破棉絮一样悬浮,还是未雪欲雪的样子。一群家雀蓬蓬球似的栖在眼前的枣枝上,蹦跳出一树生动,正巧,又有狗疯了似的叫,惠丰这是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意外不都是发生在夜里,她忽然想起了被卷里的公爹,就急急忙忙往家赶,正碰上急急忙忙出屋的那个要油钱的。
惠丰先是喊了二叔。
二叔是公爹的亲弟弟。
二叔叫木炎。
二叔的一双大脚踢打出声声闷响,在院里震荡。进门,看到眼前的哥哥,脑袋上的七个窟窿刹那挪了原位,脸冰溜子一样寒,木呆呆一阵,吐出的话头屋外墙角下石杵子一样冷硬。
二叔说:哥,你是怎么死的?
二叔说:哥,你想到过吗,自己这个死法?
二叔说:哥,你死几天了?
二叔说:石头,你个王八蛋,你爹让人捉弄死了,你知道吗?
二叔说:……
二叔说了许多,说了许多的二叔气呼呼地走了,惠丰顿觉心里空空,思想如气球一样升高,身体如破铜一样坠落。
早晨,卖油条的吆喝声惊醒了惠丰,她披件衣服趿拉上鞋买了一斤油条,大小五个,让上学的康康苞米粥里泡上俩吃饱就走了,惠丰把剩下的连同稀粥端到公爹枕头边,是看着他吃净喝净的。这几天,由于冷的缘故,公爹不愿起床,还偶尔发出一声或几声的呻吟。惠丰害怕,怕有个闪失,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的,就翼翼地陪着小心,变着法不做重样的做给他吃,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好,今天她收拾完正想出去,公爹叫住她。
公爹说:我身下的电褥子可能坏了,热着热着就凉了。
惠丰说:我去找个精明人来给看看。
公爹说:你先看看怎么回事?
惠丰说:你要冷,我先把蜂窝煤炉子给你烘烘屋子。
公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中煤气,死的快一些啊?
惠丰说:你说怎么办?
公爹说:让你看看电褥子,你偏不听。
惠丰走近他,惠丰把手伸进公爹的身子底下去摸电褥子。也许这个冬季就该是个倒霉的季节,惠丰无法抗拒这个倒霉的季节,当她手刚触到电褥子时,公爹的手藤缠树一样缠在惠丰的手腕上,并攥紧顺着他瘦骨暴外的胸部往下滑,一种感觉水样洇透了惠丰的身躯和灵魂,她立马打个寒颤,心情变得悲沧起来,但她没有拒绝,任公爹的手攥着她的手滑过肚脐,就碰到了毛茸茸的一撮,毛茸茸里藏卧着一只软软的虫,虫饥饿了似的抬头要寻食,就一蠕一动,木易还是抓住她的手,停留并覆盖在那虫上。什么是意外?这些对于惠丰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又不是第一次。这时的木易,得到一种满意的收获似的,气息平和,隐隐中好像睡熟了,惠丰的手感到有些潮湿,增加了一点力度抽出来,木易感觉手游鱼一样滑脱,猛然睁开眼,但挺了挺肚子,还是笑了,笑得满足又狰狞。惠丰凄恻哀伤,离开的时候,脸上泪痕沾满。她退出屋子,洗一把脸,就出门了,就这段时间,怎么二叔就说公爹这么死的吧那么死的吧,也是,怎么就好端端的死了呢?
惠丰心里紧巴巴,像被二叔给揣怀里一颗定时炸弹。
二叔走了,没留一句怎么办。
惠丰又去叫支书,喊支书的时候,他正在牌局上,麻将摔得山响,唾沫星子聚集在嘴角,像两瘫贴上去的鸡屎。当听到木易死讯,不管是输家还是赢家,把牌一推散局,且没有怨言。因为木庄村不大,一家人的红白喜事,就是一村人的红白喜事,人死谁家也轮得上,人谁也不能总活着,人都有去归的时日,人谁也在谁的门前过,不管死去的人是不是人。更何况,玩着钱的都是男人,而死的人是惠丰的公公,公公不重要,感兴趣的是惠丰是个女人。
院子里很快积聚了很多人,大人,小人,但都是男人,还有好事的狗。那狗就在人群中穿梭,翘起尾巴,蹭来蹭去,还细声汪汪的叫,传送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胆大的人都去看木易的死相,看过木易死相的人,簇拥在外屋门口,免不了发几声感慨。
死了。
真死了。
死了,惠丰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愿吧。
这老头,哼。
从惠丰来了享了几年福。
吃到了。
也喝到了。
不易啊。
按说,就木榕个犊子命好。
死的人,死了的人都成了好人
这老头好是好,就是死的晚了些。
……
惠丰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甚至说饿死的也行,冻死的也行,掐死的也行,她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反正知道他死的时候,已经死了。
洗身子也是她自己的事,用温水,很细致,像她缝纫机扎花一样细致,没有漏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那个祸害人的地方,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本来可以生生长长的东西,现在变成花骨朵一样大小,而且枯萎,永远枯萎,不会再有春天。别人都不忍心去看惠丰给木易洗身子的样子,而惠丰自己不怕,活着都不怕,死人还会怕吗?她先是看自己光着身子的情景,又看自己的男人光着身子的情景,又看孩子康康光着身子的情景,又看公爹光着身子的情景,还有家人之外的人光着身子的情景。赤身裸体在她面前已经不算什么,无非男人和女人,男人多点东西而女人少点东西的而已。惠丰把木易的身体洗干净了,她怕木易身体有纳污藏垢的地方,不能再肮脏到阴间,直到自己满意。
洗完了,却没有装殓的葬衣,她手底下没钱,她的全部家产给木榕做了路费。村里规矩,死人是不能占着活人睡觉的地方的,有人提议,先在外屋搭个门板,底下铺垫东西,上面盖些东西,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接下去,支书招呼,在外屋搭了门扇,把木易抬上去,放平。
接下去,支书叫人清理院里积雪,清理街道上的积雪。
接下去,有人哭,又有人哭。那是当家户族的。
当然,哭得最厉害的还是惠丰。
人说:还哭?
人说:不哭他。
人说:还哭他。
人说,省省你的眼泪吧。
……
其实,若不是木易前几天一句肺腑的话,她也不会哭,或者说不会哭得那么厉害,同时也没有因为那句话减轻对他的痛恨和厌恶,她现在想哭,自然的就哭了。那天,木易忽然穿的方正,利索的像一块木工刚刨过的木板,先是在屋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就转出屋来,屋外的阳光很柔和,像刚打开的蛋黄。那阵,惠丰正在喂羊,侧影很光鲜,木易就盯着侧影看,看了好一会。
木易说:谁不容易啊?就俺康康的妈妈不容易。
木易说:不容易啊,不容易。
木易说:不容易。
木易说不容易了就是不容易了,因为是木易说的不容易,惠丰心里一个大浪,血流的飞快起来,她不相信的抬头,但他已经走了,他尽管还是圈圈点点,划拉着人生,但岁月沧桑给他手里加了一条枣木拐棍,走路三条腿的样子。
木易这句不容易,让惠丰等了10年,让惠丰哭了一天,让惠丰的眼皮厚了一层。
这如歌的哭声好美丽啊!
风,殷勤成一把硕大无朋的扫帚,一阵乱摇,没几下,就把破棉絮似的云团,扫荡干净,留下不是太高的天空。风来得快走得急,太阳露上笑脸,光照的木庄晶莹生辉,雪也在这神圣的光彩里变化着。天气好了,惠丰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天气的晴朗而清朗。反而越发沉重,村人七手八脚地把木易架到门板上,喊过一二三似的都散去,院里剩下只有影子的她自己。
一家人分散开,起码眼时是,公爹不管不顾地躺着,扔下这么多为什么,男人在济南的一个煤场做工,电话打过去了,估计已经在路上,儿子康康在他姥姥家,也有人去接了,里里外外,自己那么小,只有愣赶鸭子上架了,孝子头满地流,她就替男人头接头送,可是呢,葬送公爹的钱是用头磕不来的,开始还指望二叔,帮一把拉一把,可二叔走出这个门口后,如头顶的家雀,一叫,一闪,箭也似的去了。这是亲兄弟,流的一样的血液,一双父母配置的骨骼,骨骼的皮肉也是同一双父母的赐予,脾气秉性也是出奇的相似,像腌制在一个陶罐里的鸡蛋,多少年捞出来,风干,下酒,咸臭还是那个蛋味。所差的是,二叔年龄小,名气也小。倒是二叔家的两个弟弟过来,奉献出虔诚的哭啼和一跪。
惠丰问过二叔的两个儿子,知道二叔在家炕上躺着,并说模样不好看,好像还哭过。惠丰无助无奈,还要去找他,和他商量。她就去了,她又回了,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的。二叔家也是老屋,狭小局促容不下她一个人似的。她进院,先看到二婶,一个佝偻的老人,二婶好像明白惠丰的来意,就把她搁在院里,二婶万千惆怅,语气却安详平静,说二叔从你叫去就没有回屋,并问,不是在你家吗?并骂这个缺德的人。亲哥过世不在那里守着,应付个事嘛的,去哪里里呢?又一句这个缺德的人。二婶怕二叔,向来言听计从。二婶苍老沙哑的喉音侃谈着,惠丰笑笑,惠丰想,没什么,但那笑被经过的一股寒流冻结在嘴角。
惠丰迷惑,使劲盯二婶的那张老脸,真是一张老脸啊,可是,多少年后会不会是老了的自己的那张脸呢?惠丰又想。
惠丰退出二叔的家门,右一脚左一脚的。
离开二叔家,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就像自己脚下的路,她走。
一个门楼,鹤立鸡群,崛起的一座新房,更显骄横。她犹豫了一下,这个门口,曾经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又似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
这是支书的家。
支书是她当家子的一个侄子,这个侄子比她大一旬不止,所以说是个大侄子,他的大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岁数大。
支书叫木一鸣。
那个一见她尾巴根子都湿出水的一鸣。
鹅叫,院里有鹅,是他家养的大白鹅,伸长脖子想冒充天鹅。一鸣出来,大声呵斥,鹅很听话,叫着溜到一边,惠丰诚惶诚恐过去。
一鸣说:鹅不认人。
惠丰说:那是畜类。
一鸣说:婶儿,有事吧?
惠丰说:求你来了。
一鸣说:婶儿,进屋吧。
惠丰说:求你来了,再费心看看怎么办吧?
一鸣说:我知道怎么办,你也知道怎么办?
惠丰说:我说眼下的事。
一鸣说:我说的以前和现在的事。
惠丰说:别放屁,还得求你。
一鸣说:怎么求?
惠丰说:只能求你。
一鸣嘿嘿一笑,眼珠掉在惠丰身上,日本鬼子正要实行三光政策似的。
惠丰说只能求你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失败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