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陌路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3 14:23:15 字数:3695
给阿碧拉喂好药后,我便快速冲到了会场。
皇太极昨天便前往沈阳北冈前去迎接布木布泰,努尔哈赤今早率领福晋贝勒们出城十里迎接。原本是大礼,在我看来是彻底的浪费时间。
他们有时间招待贵客,却不肯留时间给我去照顾一个病人,真是可笑。
我在心里不管怎样咒骂,都无力改变这样的现实。我现在只希望皇太极和布木布泰的坐福礼尽快结束,然后冲回去照顾仍在发高烧的阿碧拉。
布木布泰此次出嫁,除了远在鄂尔多斯的姐姐哈日珠拉,她的家人们几乎全来了。婚礼隆重至极,堪比当年哲哲的大婚。
这场盛宴,长到没有尽头。大家都在尽情欢歌,没有人在关心那些需要关心的人。吴克善在现场还跳起了粗犷的蒙古舞。哲哲起先并未上场和大家一同起舞,却是受不住吴克善的再三请求,去换了件蒙古华服上场起舞助兴。她舞姿同样出众,不逊于阿巴亥。
一大帮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和努尔哈赤一同起舞尽兴。阿纳想要拉了我进去跳舞,我心思全无,只是站在原地,望着载歌载舞的人们。
就像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我不属于这个主题为欢乐的夜晚。
就在欢歌笑语的人群中,我赫然看到了呆坐在原地的豪格。他拼命喝着酒,喝到两眼血红,脸色却在泛白。
他应该是这场盛宴中最不该来的人。准确一点说,我和他都是这场盛宴中,最为落寞的两个人。
就在几日前,他的额涅才刚刚下葬,抛下了自己的儿子,还有不满三岁的女儿格娅。今天是他父亲与科尔沁格格的大婚,他无论如何都得来,当真是难为他了。
看着拼命喝酒的他,我突然觉得我们俩就是这场盛宴中,最为名副其实的过客。
我心里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想要走过去安慰他,却是不敢,也不能。
清理完会场后,我不再留恋这片虚伪的欢腾,走进了夜色里,走上回房的路。
“给我站住!”我一回身,手上的灯映出了一张醉醺醺的脸。
“大阿哥,都子时了您还不回去?”我身子只转过一半,肩膀就被一双手紧紧捏住。
豪格一个跨步闪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往暗处拖去。
“已经这么晚了,您就回去歇着吧。”我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七拐八弯地被他拽到了没有人的暗处。
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忙大声嚷着:“你放开我!”
“不想被人看到就闭嘴!”他用力一拉我的手,我的手骨又险些脱臼。
这个角落远离人群,周边的屋檐下,挂了两三站清冷昏暗的灯。灯光在寒夜之中,随风摇动,分外萧索。
“大阿哥,您就回去吧,我也急着回去!”我不再好言好语,想要转身,却挣脱不了他的手,就像犯人无法挣脱手铐。
“回去?回去看我阿玛和那个叫布木布泰的格格洞房花烛么?我告诉你,一回去,我保不了一刀杀了那小贱人!”他的声音,带着愤怒,还带了痛苦。
我另只手迅速堵上了他的嘴,灯“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很快熄了。
四周暗下不少,豪格那张醉意浓浓的脸霎时间模糊了,我只能借着屋檐下昏暗的灯依稀看到他脸部的轮廓。
“你别在这里发酒疯了!”我在他脚背上用力一踩,挣脱了他的手。我还来不及转身逃走,就猛然跌进了他充斥着酒气的怀里。
“难道还回去发酒疯?哼,你信不信一回去,我就可以烧了他们的洞房!信不信?”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剑刺进他阿玛的体内。
僻静的角落里,豪格阴寒的声音在回响,可是无人应答,我也没有答话。
我能理解他的痛,所以我相信他冲动之下,说不定真的会做傻事。
低哑的嗓音里传出阵阵冷意,每一个字都如一把愤怒的利箭在射向盛大的婚礼。这个角落真的是僻静至极,豪格低沉的声音就这么在暗夜里悄声回响,也在我的心头回响。
声音经过之处,似乎能卷起尘埃。
“阿玛凭什么,连她下葬时都没来?现在风风光光去娶了个科尔沁的格格!他根本不知道我妹妹每天都在问我为什么阿玛不来看看她!”
他的手如一把锁链,将我锁在了他的怀里,让我几近窒息。他愤慨的咒骂中脱不开入骨的绝望。我一阵心酸,放弃了推开他的想法,伸手抱紧了这个只剩下绝望的少年。
“事情都这样了,你再恨你阿玛,总归得回去的。”他的下颔顶着我的额头,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轻轻拍着他的背。
“你听我说,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还得回去照顾阿碧拉,她生病了。”
说起阿碧拉,一阵愧疚感再度笼罩在我心头,我松开了双手,想要推开他,挣脱枷锁。
“要是我也病了,谁来照顾,啊?阿塔丽么?”一提起这个名字,绑在我身上的那道“锁链”更紧了。“锁链”将我禁锢,我失了推开他的机会。
“阿塔丽好歹是你的福晋,不是她照顾还能谁照顾?奴婢求您快回去吧。”我死命压下心中的不耐烦,好言好语地劝着他。
我感到我已经快无法呼吸了,可是豪格仍是紧紧抱着我。我死命挣扎,却挣脱不了铁链的束缚。
“把她给我放开!”就在我苦苦挣扎时,一个冷到极致的怒斥声划破了暗夜。
瞬间,窒息感消失了,我被一双手硬硬从豪格的怀中解放出来。
“岳托!你给我滚!”一盏灯光,照出了豪格血红的眼睛。他的眼睛太过血红,脸部扭曲,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魔。
岳托把手里的灯硬硬塞给我,豪格正要冲上来将我抓回去时,手腕就被岳托死抓着。
“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岳托冷冷看着豪格,余光似乎在不住朝我瞟来。
我气得险些将灯笼扔到地上。
“我根本没有!我发誓!”我提高音量与他争辩。
他缓缓扭过头,寒冰般的眼神将我的心牢牢冻住。
“你怎么解释?”
“你在说什么鬼话?难不成你认为我真可以凭空捏个故事出来?”我义正言辞地和他争辩着,却被他的眼神彻底打到谷底。
就在我话音一落,一个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情的“滚”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他仿佛不认识我,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我不住咬着嘴唇,放弃了与他争辩的念头,决然而去。就在转身几步时,我忍不住扭头望了眼那个熟悉的背影。
我也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看我。
“岳托,你够狠够绝!你草泥马草泥兔草泥猪!”我在心里骂着,眼眶里,眼泪却在不听话地打转着。
这盏灯上,还残留着岳托手心的温度。我紧握着灯,寻找他带给我的一点点温暖。
阿碧拉仍在昏睡,脸上淌着泪。我摸了摸她正在冒冷汗的额头,体温貌似稍稍下降了。我又将毛巾在水中浸湿,之后敷在她的额头上。她的嘴唇不住颤抖,好似在呓语。
挪来一张小凳子后,趴在床前,眼睛微闭。我担心她想喝水什么的,也不敢完全睡着,便用右手托着脑袋,眯起眼睛打盹儿。
待到我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微亮,我的头正趴在了床前。
揉了揉仍有些睡意的眼睛,突然我看到褐色的被单上有一团湿湿的东西。我摸了摸自己的唇边,也有一滩水。
脸上烧烧的,我连忙跑出去,拿毛巾好好洗了把脸,心想我真的是有些窘。
“雅吉,你刚刚去哪儿了?”我走进房间时,阿碧拉已经醒了。她双目无神,脸颊泛着异样的鲜红。
“我……我去洗把……洗把脸。”说着,我不自觉地望向那一滩湿湿的地方。
她顺着我的目光向下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怎么搞的?”她又像往常一样欢快地笑着,可是笑着笑着,两行泪又不自觉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雅吉……对不起……当初,当初我真不是有意的。”她声音全哑了。
我坐到她身旁,她挣扎着起来,握住我的手,头慢慢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我轻拍着她的头和她的后脑勺,自己的肩膀上却湿冷湿冷的。
“雅吉,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告到姑姑那儿吗?”
我尚未摇头,就听她道:“你听过就好,不要告诉第二个人。我……其实我一直……一直很喜欢四贝勒。”
我的肩膀一颤,她点了点头,“当年阿玛……经商失败回到辽东后,多亏了四贝勒出手帮忙,我们才在辽东站稳了。后来阿玛重新开始生意,也是多亏了四贝勒帮忙。我对四贝勒不单单只是感激,见到他第一眼,我眼里就已经容不下其他的男人。我想要服侍四贝勒,可是没有如愿,而是进了宫。后来我想,反正可以经常见到他,也够了。”
她的泪,已经渗到了我的皮肤上。
“四贝勒心怀雄心大志,眼里岂会看到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当日你们谈论布木布泰格格喜欢他时,我真的很不开心,冲动之下……”
“你别说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一张冰冷的面孔掠过了我的脑海。
“雅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一时……”
她哽咽着,我伸出双臂,紧紧抱着她滚烫如火的身子。
“我很希望他能好好看我一眼,可是他几乎没有。我知道我不过是在妄想……我……”
她靠在我怀里失声痛哭,我的衣襟很快被一阵泪雨打湿。
原来,她的郁结实际上源于此。
“雅吉,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一时冲动……就告了你……对不起……”
她哭着,就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头紧紧靠在我的胸前,很快我的胸口便湿成一片。
他,会不会从此也不会再看我一眼?
“哭吧,哭出来就舒服多了。”
她偎在我怀里,我不顾她身子滚烫,将她牢牢地保护在自己的怀中。
不觉中,几滴泪悄然落下,落进了阿碧拉的凌乱头发里。
今夜,我们俩都是伤心人。
她,没有他的心,而我应该是被他给丢弃了。
“岳托,我恨你!摊上你这种人,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的心在暗夜里绝望地呼喊着,可是他根本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