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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限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4 08:55:17      字数:4197

  “你和大哥,我说你俩到底打算扛到什么猴年马月啊?”萨哈廉撑着打满雨滴的伞进来。
  我“嘿嘿”一声笑,向他瞟了个大白眼。他几次来看我,都明里暗里劝我和岳托和好。对于他的奉劝,我极其不爽,后来我威胁他,如果再提此事我也和他一刀两断。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两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真不明白你们俩!这回你们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萨哈廉努了努嘴,收起湿淋淋的雨伞。
  快一年了,我和他没说过一句话,除了见面时一声不甘愿的“给贝勒爷请安”之外,我没再和他有任何交结。
  “是!我告诉你,再见到他,我马上弄死他你信不?”我瞪了萨哈廉一眼,他却“哈哈”一声坏笑。
  每次见到岳托,我都很想直接掐死他,可是又很想冲上去抱抱他。
  “少嘴硬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他想得不得了。”
  我还没啐他一口,他就在小凳上坐下,侧头一看,忽然指着小木梳对我道:“这把梳子你一直用?”
  “嗯啊,挺好用的,上面还有我名字呢。”我在他身边坐下,拿过那把我用了不知多少次的小木梳。
  “谁送的?改天我也效仿效仿那人,送一个给济海尔。”他伸出手时,我恋恋不舍地将梳子递给他。萨哈廉打量着梳子,嘴角浮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容。
  “至今没搞清楚呢。我说三哥,你们过几天要出征宁远,您不去军营,到我这儿有何贵干?”我一把夺过梳子,把它放到了自己的梳妆盒里。
  宁远城是山海关外的一道关键屏障,由大名鼎鼎的袁崇焕把守。去年夏天,明朝兵部尚书孙承宗采纳了袁崇焕的提议,在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和大小凌河城均派兵据守,使得明军把辽西的防线推进了两百里。
  但是偏偏在去年十月,明朝中的“阉党”将锦州、右屯还有大小凌河城的守将悉数撤除,如此一来关外重地宁远瞬时变成了孤城。努尔哈赤准备在元宵节前夜出兵,一鼓作气攻下宁远以打通通往关内的路
  “孤城而已,要打下不是难事。”
  “三爷,我得提醒你,守城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袁崇焕!你们还是小心点。”见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我暗自揪心。袁崇焕的勇武,我以前还是有所耳闻。明军留给女真人就是士气低落的印象,以至于他们都以为明朝出不了厉害的人才了。
  “他是很厉害,可是宁远如今孤立无援,他也捱不了多久。”萨哈廉说到“他”时,脸上露出无比钦佩的神色。
  所谓明军捱不了多久,到最后变成了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以来最惨痛的一场失利。宁远一战,袁崇焕带领部下坚守孤城,面对大金气势如虹的铁骑毫不退缩。
  八旗大军多次与明朝交战,从未遇上过如此对手。更不利的是,袁崇焕抬出了大明最为可怕的火器——红夷大炮。素来冷兵器作战的八旗大军,根本无法以血肉之躯抵挡热兵器的攻击,因而死伤无数,就连努尔哈赤也被大炮所击伤!
  宁远城久攻不下,加之天气严寒,八旗大军只得回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军总兵官左军都督毛文龙袭击永平,迫使大军回师沈阳。四月份,努尔哈赤带病出征蒙古喀尔喀部,毛文龙竟然袭击了离沈阳不到二百里远的鞍山,造成大金后方吃紧。如此一来,努尔哈赤不得不迅速回撤沈阳。数日之后,毛文龙卷土重来,袭击了离沈阳一百余里的萨尔浒,又是搞得大金军队草木皆兵。
  五月中旬科尔沁奥巴台吉前来大金,努尔哈赤以大礼相见,和奥巴宰白马乌牛盟誓,齐心协力,共同对付大明与蒙古的最大部落察哈尔。在此之后,努尔哈赤亲自率兵出征蒙古,这一折腾就是大半个月。
  六月底,努尔哈赤再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大夫诊断是毒疽发作。这一次可以说病来如山倒。七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前往清河泉疗养。
  看着躺在病榻上昏睡的努尔哈赤,我真不知道他到底还可以扛多久。这不是第一次值夜,可是这个夜晚,我心里平添了许许多多的担忧,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病情。
  努尔哈赤病危的消息,估计很快会传到沈阳。但是一直以来,努尔哈赤对于继承人一事仍无半点口风,沈阳城里众人肯定已经是蠢蠢欲动,内部正在开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烛光下,努尔哈赤很是苍老,面色蜡黄又白发满鬓。
  我缓缓在帐子角落坐下。正是盛夏,他却盖着厚厚的被褥。帐子外侍卫的身影,依稀印在了帐子上。我缩坐在角落里,两手抱膝,头靠在膝盖上,眼睛是闭着的,却睡不着。
  “雅吉……雅吉……”一个老迈的声音在唤着我。
  我睁开眼睛,而后抬起头时,却意外对上了一双和蔼的眼睛。
  “你刚刚睡着了?”他不复往日的威严与霸气,甚至面带五分慈祥,话语间夹杂了鲜有的温和。平日里,他说话不会有什么感情,谁都揣度不了他的想法。可是……他只需一眼,似乎就能把人的心思看透。
  听着他柔软的询问声,恍惚间,我误以为眼前的老人是许久不见的祖父。
  我的眼睛不禁有些发红,心里头对他原有的畏惧减轻了几分,遂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奴婢睡不着。”
  “如果睡不着,你过来和我说说话。”他颤巍着将手从被里伸出,朝我招了招手。
  我下意识将身子往里一缩。
  恐惧又浮上了心头,我很怕。入宫六年,我还是很害怕和这些顶头上司说话,特别是努尔哈赤。我极少与他有直接的言语交流,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说真的,我一见到他,就想赶快闪人。
  “过来……我这个样子……还能……”他一声咳嗽,“还能把你砍了?”
  去,还是不去?或许是他和蔼的神情触动了我,在犹豫之间,我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提了小凳子往他床前走去。
  “快过来,没什么好紧张的。”他的唇边,是一丝虚弱地笑,“随便聊聊,又不是叫你……上……刑场。”
  若是我能做到面对他时不紧张,估计得等到下辈子了!
  “坐下,离我近一点。”我的屁股尚未挨着板凳,又直起膝盖,一点点挪到他身边。
  他仔细望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就像一位年迈的祖父在注视着自己的孙女儿。
  “你……二十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问我的年龄,更没想到身居大金最高宝座的他,会记住一个宫婢的年纪,一时间居然愣是呆住了。
  “怕什么,又没……拷问你。”他又笑了。
  我的每一声呼吸里本来都是颤抖,他这么一笑,却是将我的紧张扫去了不少。
  “是……是啊……嗯。”我极力冷静着,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中,对他露出了一个脱不开紧张的笑容。
  “你入宫时,好像只有……是才十四吧?那时个头还小小的,站起来……都还不到我的肩膀。”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记这么清楚?
  他个头非常高,目测在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之间。或许是因为遗传,努尔哈赤的儿子们,还有孙子们我目测普遍都在一米八以上,比如……岳托,还有豪格。岳托只比努尔哈赤矮了一点点,而豪格虽然比岳托小十岁,却和岳托差不多高
  “大汗,您……您怎……您记性真厉害。”我本来想问他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
  谁知他立即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这一问,又把那些已经散去的紧张重新聚集,虽然他在笑。
  “奴婢……奴婢想问……”我不敢看他,“您怎么……记那么清楚?”
  我的手悄然揪紧了衣服,冷汗直冒。他实在很可怕,你的一举一动,全被他在不知不觉中全部尽收眼底,可是你永远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在他的眼光下,你无论如何都得说实话,否则就会死得很难看。
  他迟迟没有答话,我的头不住低下,心想再这么低下去,头都会碰到地面了。
  面前伸过了一只粗糙不已,青筋突出的手。那只手在颤抖,艰难地摸上了我那双些许粗糙的手。这些年的辛苦劳作,不过二十岁的我手也不再拥有少女的细腻。
  努尔哈赤的手大如蒲扇,将我的右手一点点包紧,而后慢慢地抬起。他的手很冰很冰,大拇指细细摸着我手腕上那条手链。
  一滴浊泪,从他微闭着的眼睛中淌出,淌在皱纹密布的病容上。
  我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望着又一滴浊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我想要为他拭去泪水,可手才刚刚抬起一点,又颤抖着缩了回去。
  终究,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半晌,他睁开双目,道:“岳托原本有个双生妹妹,很早就夭折了。这对链子,是我叫人做的,送给兄妹俩的。”
  我明白这条手链,和我入宫有着莫大的关系,可是我不敢刨根问底,因为我没有胆量。
  “他们兄妹是双生胎,是我所有孙子孙女中最早出生的。第一次当祖父那可兴奋了。代善见我那么喜欢他们兄妹俩,就经常把他们抱来内栅。如果我孙女儿还活着,现在也该当额涅了。那个小丫头别看才那么一点大,但一看是个美人胚子。她特别爱笑,谁见了都喜欢。她特别喜欢我抱她,一抱过来就笑得特别开心,眼睛一直要看着我,不管我怎么哄她睡觉她都不肯睡。”
  努尔哈赤轻轻笑了,似乎回到了好久好久以前,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他抚摸着我手上的手链,应该说是孙女的手链,而后将我的手紧贴于他的脸颊。努尔哈赤闭上眼睛,一滴浊泪再次从眼角滑落。
  我迅速别过头,一把抹过眼里的泪水。身为王者,或许也只能将这般柔肠深埋于心,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缅怀。
  我缓慢动着大拇指,把他眼角的泪勾去。当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脖颈上一道刺眼的疤痕,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疤痕,先是以为那是道被刀划伤的痕迹,可是细看之下,我才发觉那道伤痕的宽度远长于刀伤。
  “大汗,奴婢能不能问问,您脖颈上的疤痕是……”
  努尔哈赤将手放在了疤痕处,不知怎的,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目,此刻竟然重新燃起了傲视天下的豪气,宛如又是原本那个在白山黑水间所向披靡的骄子。
  “四十几年前了,那时候你这个黄毛丫头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说着,冰冷手指在我脸蛋上轻轻一点,微红的眼中起了笑意。
  “当年攻打翁哥洛城,一个栋鄂部的士兵朝我射了一箭,正是射在这地方。那支箭的箭头和鹰爪一样弯曲锋利。我也没想多,连皮带肉把箭拔了下来。醒来后才听舒尔哈齐说,我昏迷了大半天。”
  他说得气定神闲,好像这只是小事一桩,我却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时候还年轻,天不怕地不怕,想不到现在居然跟个废人差不多。”
  话音一落,我的手背忽然被他掐得生疼。我正欲冷吸口气,却见他双眉紧皱,紧紧闭着双眼,双唇在不住颤抖。
  “大汗,奴婢去叫大夫来。”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留着……很快……就好了……”声音毫无底气,却仍带着不容置否的威严。
  他睁开了的眼睛里,带有殷殷的期盼与请求。
  我在那张小木凳上坐下,不是因为他是汗王,也不是因为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只是不愿拒绝一个垂危老人的请求。
  “大汗,早点……早点歇息吧……多休息,病会早点好。”
  “好……你叫人……传……阿巴亥来,我……很想……她……”
  我掀开帘子,出了他的正黄旗营帐。
  帐外,太子河水轻轻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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