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安慰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2 11:37:34 字数:3935
努尔哈赤睡下后,我为他熄了蜡烛,走出寝殿,站在了瑟瑟寒风中。
已是十二月份,我的身子在冷风中不住颤抖。和我一同值夜的色堪大概是见我身子一直在发颤,忙劝道:“雅吉,你回去休息吧!夜里很冷的,反正大半夜的没人来查班。”
汗王寝宫屋檐下孤零零的两盏灯,映照着色堪被冻得苍白的脸。
我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了,如果大汗有什么事,我也好帮忙,省得麻烦你。”
不久前五大臣之一,东果大格格的丈夫何和礼逝世。由于前些年安费扬古、扈尔汉、额亦都和费英东都已相继离世,至此早年与努尔哈赤一同征战,亲如兄弟的五人悉数不在了。
何和礼逝世后,努尔哈赤似乎受打击颇深,必须靠助眠药才可以勉强入睡。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就算睡着了,他晚上也睡不安稳。不单单是努尔哈赤,作为何和礼妻子的东果大格格也很是伤心。今天下午代善入宫时,胸口处的衣襟湿了一片。他说是先前去探望胞姐东果格格,她哭得很伤心。结果这么一说,努尔哈赤急忙召女儿入宫,好生安慰她。
我能看出,努尔哈赤对这个大女儿是真的非常疼爱。
“还是回去歇息吧,你好歹是姑娘家。”
“不必了,我现在回去,会吵醒阿碧拉姐姐的。”我口是心非地说着。
我宁可在这里吹一晚上的冷风,也不想回去面对阿碧拉。自从半年前她向尼楚贺告我的状后,我便对她极其冷淡。每天轮值完后,我基本都待在阿纳的房间里,直到快要睡觉时才回房。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尽量减少与阿碧拉独处的时间。
她好几次想要与我和好,我都没有任何回应。当时是她选择了出卖,现在为何还要苦苦求着我原谅她?从一开始,她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阿纳也好几次劝我们二人和好,都被我拒绝了。
我真的是错看了阿碧拉,也怪我自己太幼稚了,竟然傻傻以为在这个人吃人的大牢笼中,还有一位好姐妹可以相依靠,谁知最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果实在冷,你就回去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没关系,我还是值完班再回去吧。”
见我态度坚定,色堪便不再劝我,只是道:“那你别着凉了。”
他和我可谓是同病相怜之人,都曾经因为不小心说错话被狠狠训斥,所以和他一同当值时,我们俩还能说上些话。
“对了雅吉,你是哪里人?我听你说话,和我们那儿的人挺像的。”我正往掌心呼着热气时,色堪问道。
听他那语气,似乎像找到了知己。
我边哈着气边道:“不知道耶。好像从我记事起,就和阿玛一起待在猎林里当奴隶。我阿玛没跟说我们家在哪儿,我连我自己是哪儿的人都不知道。”
话音一出,我又开始想阿玛了。
老天似乎在有意薄待我们俩人。分别多年,我还不知道阿玛是生是死。阿玛似乎人间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我寻找。
我们俩的重逢,似乎遥遥无期。
我希望阿玛还好好活着,像他那么好的父亲,老天不能残忍地对待他!
“你仔细想想,我真感觉很像!我家在费阿拉附近的一个村落里,你想想,你阿玛有没有跟你说过费阿拉这地方的事儿?”
我依旧在摇头,因为我是真的不知道。
布拉穆•雅吉就是没有根的浮萍,随处漂流。她随着努尔哈赤一次次搬家,先是从赫图阿拉搬到界凡,而后是萨尔浒、辽阳、东京,再到如今最为繁华的沈阳城。
至始至终,她就没有安定下来。
我不想再搬家了。其实可能的话,我很向往三毛的流浪,流浪在撒哈拉大沙漠。我也想像她一样,能够遇上属于自己的荷西。她的流浪,是属于自由的流浪,而非被迫,这才是我这个背包客最想要的感觉。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挺起胸膛,告诉这里的所有人,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碧海蓝天,有金色的沙滩,还有这里根本见不到的椰林,都是他们究其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的景色。
“色堪,我真的没有任何印象呢。”我笑着道,心中却想起了三亚的大海,忘却了周边的寒风四起。
“那也不打紧,我索性当你是半个同乡得了。”纵然有些失望,他依旧很兴奋。
我可以理解听到乡音的心情,便笑道:“可以啊。”
推开房门时,阿碧拉已经更衣完毕,见到我时她忙道:“你可回来了。”
“嗯哪。”我不痛不痒地应道,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褪了衣服直接倒在床上,侧身向里,面对那堵苍白的墙壁。
我拉过被子时,才发现被子已经被换成一条更厚的。
“雅吉啊,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睡一觉。”阿碧拉道。
每天她走前,都会和我打招呼,至于我应不应她,全看当时想不想。
我侧头看了眼衣着单薄的她,突然想叫她多添件衣服,却是忍住了。我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慢慢眯上了困意浓浓的眼睛。
“青洛,青洛!”卓玛死死揪着我的袖子,我却懒得再看她一眼。
“青洛,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嘛!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宽宏大量,我们还是一对儿!”她半撒娇半恳求向我求饶。
我正想回头把她轰走时,阿碧拉突然朝我走来,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泪意点点,两眼红如鲜血。
“雅吉,我不是有意要告状!我有我的苦衷,你原谅我好吗?”她揪着我的裙裾。
没等我开口,卓玛又一把拽过我,“青洛,敢不原谅我,老子马上弄你!”
“雅吉!原谅我好么?”阿碧拉的恳求声扰得我愈加心烦意乱,脑子里爬过无数只蚂蚁,心脏似乎就要爆炸。
“青洛!你再不理我,我们就此谁也不认识谁!”
我猛然回过头,却惊恐地发觉卓玛正紧咬着颤抖不已的嘴唇,眉头紧皱。
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我,她是认真的。望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我正欲开口,她却冷哼一身拂袖而去。
“卓玛!回来!”
我奋力地喊着她,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就这么和她一刀两断!
“雅吉,雅吉,快醒醒!”
惊恐与绝望中,一个男人在我耳边唤着我,“雅吉,是我啊!我豪格呢!”
猛然间,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了豪格在我耳边不住喊着:“快醒醒!”
短暂的黑暗之后,我缓缓睁开双眼,光线刺得我眼睛酸涩。
“雅吉,你怎么回事?”猛然间,那阵强光再度消失,眼前暗了,脸似乎抵在了一层布料上。
隔着那布料,我感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貌似是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后脑勺。
“做噩梦了么?”
是豪格的声音,他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我是只受惊了的小兔。
“放开我吧,我快喘不过气了。”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鼻子吸不进任何空气。
“你怎么也会说汉话?那个……那个卓玛是什么人?”他为我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又捋了捋我凌乱的散发。
“我说汉话了?”我故作迷茫与惊讶状,“我不会讲。”
如今面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可以骗人骗得以假乱真了。
他抬起头,一脸狐疑打量着我,两眼血丝密布,“我没听错,你说的是汉话。”
我故作不耐烦,挥了挥手道:“那就是你听错了。”
大概见我一脸迷茫,豪格轻轻扯了扯嘴角,没再追问。
我倒是有些惊讶地问道:“大阿哥……你,你怎么也会讲汉话?”
女真会讲汉话的人实在是不多,萨哈廉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讲最为标准的一个。
至于岳托……呵呵,他的普通话我实在不敢恭维。
“我讲得很差,只是能听懂。你想想,我阿玛会说汉话会写汉字,我怎么都也会一些。”
不知为何,他的脸上骤然浮起了一阵阴森森的杀气,牙齿竟在打颤。
“豪格,你怎么今天来了?”他的表情不大对劲,双拳摩挲着,不住呼着粗气,脑袋耷拉着。
“砰”的一声巨响,他右拳猛砸上床沿后,又猛然从床边站起,背对着我。
“我额涅只剩一口气,阿玛他竟然连问都不会问一声,整天忙着准备婚礼。哼,那个布木布泰有什么好?我额涅嫁给他这么多年,竟然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
他音量尽管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在因为愤怒而发抖,其中甚至夹杂了偶尔的哽咽。
十一月,布木布泰主动请缨下嫁皇太极。科尔沁将请婚上报努尔哈赤后,他二话不说就欣然答应了。在写给科尔沁的回信中,他夸赞布木布泰深明大义,还说科尔沁能有这样懂事的格格,实属大幸。
其实只要情商不是太低的人,都能看出布木布泰是冲着皇太极来的。
因为布木布泰是科尔沁首领莽古思的孙女,哲哲的侄女,可谓是科尔沁最尊贵的格格,所以努尔哈赤再三交代皇太极务必用心办好婚事,而他也将亲自主持这场婚礼。
“我额涅什么都没做错,她到底哪儿对不起我阿玛了?要不是我天天忍着,我真想抽阿玛一个耳刮子!”
忽然间,他颓然地坐到了床边,缓缓扭过头望着我,双眼从血丝密布变为了通红。他脸色煞白中透着铁青,有如大病初愈。
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食指不住地抠着床单。
“我妹妹天天在问我,额涅什么时候可以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告诉她!阿玛不管额涅就算了,他连我妹妹都不会关心!”他说的就是乌拉那拉氏年幼的女儿,他的同母妹妹格娅。
他使劲地抠着,仿佛抠的不是床单,是想把他阿玛皇太极的皮肉也一并抠出。
“豪格,你别这个样子。你听我说,不管你阿玛怎么对你额涅,你这个当儿子的都要孝敬好她。你阿玛不过问她,你更得多尽些心,别让你额涅走得太过痛苦。”望着颓败的他,我的心也开始泛酸,轻轻抱过他,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豪格全身一颤,而后双手缓缓环住了我的背,头紧挨着我的肩膀。
“你想哭就哭吧,这里只有我,其他人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我轻抚着他的头,柔声安慰着,就像在安慰自己的小弟弟。
“不!”他的头突然离开了我的肩膀。
他紧咬着牙关,那双混合了伤痛与愤怒的眼眸中,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水的东西。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只会流血不会流泪。”他直视着我,话中夹杂了太多颤音,却是毫不失坚定,有如立誓。
我伸出手,为他一点点拂去他眼中那些即将落下的水滴。
“雅吉!”他抓着我的手腕,突然紧抱着我,有如在紧抱着一个依靠。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额涅很快会走,你不可以离开,绝对不行!”
“豪格……我……”
我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岳托的脸。
“不要,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