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躺在病房里的日子

　　“你不必对雅克深感愧疚，因为你该深感愧疚的对象是你自己，你将自己封锁在你的小屋里，虽然人行走在人群当中，生存在这个世界当中，但是行走和生存的只是你的身体，并不是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远离这个世界，我会努力地将你从那个世界里带出来，让你感受来自这个世界的风和阳光，好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带上你的身体和灵魂。雅克比你幸福，因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世界，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反馈给他的律动，他实实在在地活着，而你，只是行尸走肉，林霄，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反思过吗？”那天，阳子来到医院，坐在我旁边给我削苹果，我用后脑勺正对着他，看着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树站在窗外看着我，阳光在树叶上跳动，一只鸟，在窗台上蹦跳，尖叫着。
　　“不要总是用你的眼光来看我，我害怕任何目光，只想做一阵透明的风，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飘荡，我可以看见任何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看不见我。”
　　“除非你是一阵没有任何感知的风，否则你会孤独至死。”
　　我转过脑袋看着阳子，他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低着头，半垂着眼眸，一双十指纤长的手灵巧地在苹果上转动，一根长长的苹果皮从他的手上慢慢流淌到地面，他一脸安静，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很想感触一下他的温度。
　　阳子抬头看我，微微一笑：“如果我要娶你，你是否会嫁给我？”
　　我的心猛地缩紧，将打算伸出去的手，握成拳头。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么，我将脸埋在枕头里：“渴啦！”
　　阳子将苹果切成一片片的月牙状，放在果盘里，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苹果的样子，他起身给我倒水，想想又说道：“不要喝太多水，你现在行动不便，晚上尿床了，我可要笑话你！”
　　“我什么时候才能动，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阳子皱了皱眉：“看情况，过几天你还要做一次手术，如果手术不成功，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这是肖冉告诉我的，你上次手术，是她过来签得字，我没办法帮你。”阳子垂下头，身上散发出一股落寞和受伤的情绪，我心里泛滥着酸楚的海水，看着他的样子，仿佛自己比他还要难过，我被自己的情绪下了一跳，又不禁感到心喜，这是第一次，自己的心跳因为别的人而跳动，我仿佛看见在我和阳子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
　　“不用难过，医生说这种概率只有40%，成功的机会更大。”阳子拍拍我的脸说。
　　我不禁笑起来，看着阳子，他一脸的诧异，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发现，看见他难过的样子，我都忘了我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的可能。忽然发现原来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是感到有些忐忑又感到很轻松，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明亮，是的，我要对阳子承认，向他宣布，他对我来说也非常的重要。
　　“阳子……”“阳子……”我正要说什么，肖冉推开门走进来看着阳子说道：“阳子，你也累了，现在换我来照顾他吧！”
　　“你刚刚叫我想要说什么？”阳子看着我。
　　我看着肖冉，微笑着：“对不起！”
　　“怎么啦？”肖冉显得有些慌乱，不等我开口便说道：“刚刚我和医生谈了，他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可以继续第二次手术。”
　　“哦，这是个好消息！”阳子笑得一脸灿烂，看着我说道：“你准备好了吗？第二次战斗！”
　　“我说没有准备好，不也要被推进手术室吗？”
　　“没事的，林霄，我会在外面等你出来，我的灵魂会跟着你一起经历手术的。”阳子笑着说。
　　我点点头：“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很想休息一下，我要准备第二次战斗呢！”我说。
　　“我留下来陪你吧？”肖冉上前一步，坐到我的床沿上。
　　“没事儿，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可以，而且有二十四小时照顾我的特护呢！”我曾经以为，陪在肖冉旁边，是为了不伤害她，当阳子再一次出现，我才明白，陪在她身边才是对她的最大伤害。在她身边的日子，只是时刻提醒着她，我并不爱她，我想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人，是最无知的人，因为他明明犯了致命的错误，却还以为自己很无辜。
　　“对不起！”我说。
　　肖冉转过身去，阳子别过脸去不看我，我似乎能够看见晶莹的泪珠从肖冉美丽的眼睛里滑出来。
　　阳子去给我买咖啡时，他的手机在我旁边的柜子上跳起来，我带上耳机，不等我开口，电话那头便传来怒吼声：“说好的，这个周末要交的稿子呢，我们整个团队的人幸幸苦苦忙了半个月，现在就差你的稿子了，明天就要出版，你看着办吧，别以为你现在有一点儿小名气，就可以那么拽，别忘了，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才情。”我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我从来都没有过问阳子工作上的事情。
　　阳子一脸笑容地端着咖啡出现在我面前，笑着说道：“医院的咖啡总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你喝了可以给你的肠子消消毒，我去咖啡店另买了两杯，喝完医院的咖啡之后，你可以尝尝。”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刚刚我接听了你的一个电话，对方似乎很生气，说你应该交的稿子，没有交，他们明天就要出版了。”
　　“哦！”
　　阳子坐在我旁边，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一脸没有听见我说话的样子。
　　“你不去交稿子吗？”我说。
　　“唉，给人打工就是不好，只是别人实现理想的工具，还要被种种限制，我当初之所以不愿意进入企业，就是希望多一些自由，只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不向任何人低头，现在，我还是那样，只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不希望被迫，你明白吗？”
　　“可是，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到呢，这不是失信吗？”
　　“我没有失信，我从未承诺过他们什么，是他们将所有的希望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答应帮他们拍几张照片，可是又没有承诺是要用在这一期杂志社的照片。”
　　“只做自己想干的事，很多时候岂不是很幸苦？”
　　“如果你不是这种想法，那为什么要窝在家里画画？”
　　我看着阳子笑了，的确，我窝在家里画画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想被限制，在创作上，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只用听从自己的心，喜欢那种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一件事情里的感觉。
　　“可是，我在家里画画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周旋在人群当中，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啦！”
　　“怎么不是，我只听从我自己的心，做我自己。”
　　“但，这是需要一个前提的，前提是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
　　阳子喝了一大口咖啡，鼓着腮帮子，然后放下杯子，看着我，慢慢地喝下去。“你看过动物世界吗？”阳子说。
　　“看了！”
　　“那你说狮子吃羚羊，是对羚羊的伤害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傻了，林霄，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伤害，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我们应该顺应自己的天性，如果你是一头狮子，你就要练习捕猎，如果你是一头羚羊，你就要练习奔跑，我们每一个人同时是狮子也是羚羊，在捕猎和被捕之间，你难道没有看明白吗？”
　　“我不想看到那么多，我只想看我愿意看到的风景。”
　　“也好！”阳子端起咖啡，再一次鼓起腮帮子，看起来，他的外表和内心还真是差别巨大。
　　“你工作上的事情，顺利吗？”我说。
　　阳子吞下咖啡，微微一笑：“只为我心！”
　　“没有心的人，比有心的人是不是更容易存活？”我说。
　　阳子站起来，拿起他的外套：“不要那么悲观，林霄，还是有心的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阳子将手掌放在胸膛上，走出了病房。
　　我用一只可以动弹的手，随着感觉在册子上画画，我闭着眼睛，感觉着笔尖的游动，在想象中画着阳子的样子，似乎他无所不在。那似乎是在一片湛蓝夜空，有着六片花瓣的晶莹雪花在夜空中飘飞，每一片雪花似乎如同静夜里的路灯，发散着柔和的光芒，有着灯光的温暖。
　　就在这时，忽然出现肖冉的一头火发，如同奔泻的瀑布一般从天空垂直而下，我无处可藏，连忙睁开了眼睛，病房里一片安静，只有执勤的护士在走廊上空灵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从病房的窗户看去，只见一棵不知名的树，在朦胧的微光下，如同一片紧贴在天幕上的剪影，一动不动。我喊亮了声控灯，在一片莹白的灯光下，看见画册上一张熟悉的脸，他的脸陌生而又熟悉，熟悉而又陌生。不能动弹的身体让我心情诅丧，想想平时似乎也没有怎么觉得这个身体是属于自己，但是这一刻却深刻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很庆幸还有两只手可以动弹，我在本子上细细地回忆阳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节，眼神的变化，嘴角肌肉的变动。
　　有那么一刻，灵光一闪，觉得肖冉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我的身体，习惯了理所当然的忽略，阳子对于我来说就像是脑海里的思绪，无时无刻不支配着我的行动。人，可以没有肉体，但是不可以没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