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汤瓶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8-27 15:30:04 字数:3362
我的眼睛几乎睁成了大核桃,阿碧拉却笑得尤其诡异。
她并未身着旗服,脸蛋的大部分正藏在长长的白色头巾之后,唯独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忽闪着。头顶上,一顶绣着金叶的绿色盖头正乖巧地趴着,而长长的睫毛上是一层若有若无的暗色眼影。她包裹在青绿的,极富阿拉伯风格的衣裙中。此时的阿碧拉,正如清新绿叶。
这哪儿是女真姑娘,俨然是位回族的异域少女啊!
“姐姐,你这是……”我望着她狡猾的笑容,嘴巴也张大了。
她轻轻一摆自己的裙子,走过来凑到我耳边道:“你可别告诉别人。这是大明回回人的衣服。我小时候在大明的宁夏卫待过,那儿很多回回人,他们都穿这衣服。”
回回……我想到了《穆斯林的葬礼》,里头提过“回回”是以前回族人的自称。
“所以,你会讲普……你会说汉话?”我险些要说“普通话”时马上改口了。
她点了点头,“能啊,就是说不太好。他们回回人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别让她发觉我也能讲汉话。
“以前都没见你穿过这衣服。”我很难想象,在辽东这个以女真人居多的地方,可以看到回族打扮的人。
阿碧拉身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弯,裙裾轻舞,沙沙摩挲,有如飞动的绿叶。她眼神里闪烁着神秘与调皮,有如可爱的精灵。
“这衣服可是宝贝,我都藏好好的。这次你平安回来,我就跳支回回舞为你洗尘!”
她取过桌上的水壶,将它捧过头顶。阿碧拉仰头望着水壶,目光虔诚,有如在注视神物。
“姐姐,你拿水壶做什么?”
“当汤瓶啊!这舞叫汤瓶舞,本来要拿又细又长的铜壶,被我落家里了,所以拿个空水壶将就将就喽。”她的眼底流淌出些许无奈。
一束午后的阳光正从窗外悄悄飞入,它正正好钻入了壶口。
阳光从壶口处倾泻而下,阿碧拉向前几个小碎步后悄然起舞。她目光虔诚,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舞蹈回荡着神圣,有如伊斯兰圣女从天而降。
她将汤瓶置于头顶,手执壶耳,身体右倾,起身后复而左倾,转圈。
舞毕时,我不住鼓掌,脑中只剩下了佩服。如此舞姿,若是在那日的出征宴上出现,不知会倾倒多少男子。
我忽然想起了卓玛,身为藏族姑娘的她也很能跳舞。
“姐姐,你别跳给我看,去跳给你心上人看啊!”我笑着鼓掌,却发觉她的眼底不知为何,忽然流淌过万千愁绪。
很快,她又恢复了方才的笑容,皱着眉摇了摇头,“这舞要好几人跳才好看,一个人跳根本不行。我好多年没跳了,今天跳得难看极了!”
我啐了她一口,“少谦虚了你!我一点舞都不会,你要我情何以堪?”
她眯起了眼睛,故作轻蔑地一摊手,“那是你太笨了!”
我二话不说,冲上去挠她的痒痒。
“臭雅吉,不会跳就是不会跳,你挠我也没用!”她躲闪着我的“魔爪”时,围在脸上的面纱悄然滑下,露出了一张白净而俏丽的脸蛋。
第二日,我和阿碧拉随阿巴亥一同前往新都城辽阳。辽阳城离沈阳很近,能算上辽沈的发达地区。看看街道上车市马龙,屋檐鳞次栉比,热闹非凡,就能知道它和萨尔浒相差多大了。
总算能搬到一个相对发达的地方。
“姑姑。”我和阿碧拉向尼楚贺问安。她看着我,忽然长叹一口气,千年不化的“扑克脸”上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太没规矩了!”她甚至没问我伤好了没,一开口就是一句责骂。
“姑姑,我知道错了。”我低下头,声音低如蚊子,心底万分纠结。
我真不该再这么当女汉子了,那只会要了我的命。
可是……这“女汉子”可是邓青洛的一大特征啊!
“你可是把整个晚宴都给搅了!幸好大汗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你自己丢脸就算了,身为大汗侍女,你可是丢了大汗的脸。现在好多人都在对你指指点点!”尼楚贺的话不温不火,平平淡淡,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说话好听的,叫你是什么女汉子;难听点的,我就不多说了!”
阿碧拉忽然“噗”的笑出来,可尼楚贺不过向她轻轻一扫,她就收敛住了笑容。
“雅吉,你给我听清楚了,大汗要听话的人。你给我收起那点牛脾气,我不想再为你焦头烂额了!跟我来住的地方。”
瞧着尼楚贺的背影,我偷偷朝她伸了舌头,心里却开始思考她说的话。
如果不是女汉子,我就不是邓青洛了,可是我现在是布拉穆·雅吉,而不是原来那个和卓玛一样“彪悍”的邓青洛。
“挨骂了吧?”阿碧拉竟然在坏笑,我鼓起嘴巴,向她眯了眯眼,跟上了尼楚贺的脚步。
新的房间依旧狭小,我打开了自己的小箱子,将带来的衣服饰物等整理好,放进衣柜。
当我发现放在箱底的解忧扇时,不禁有些惊讶。这把扇子我不常用,居然还把它带来了。因为常年压箱底,扇子并无多少灰尘,我拿出扇子,也把它放进了衣柜。既然带来了,这个夏天索性就用用它吧。
简单洗漱后,我就躺到了床上,阿碧拉则先去洗浴。
我躺着,一次次回想着尼楚贺对我说的话。那番话,和豪格告诉我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女汉子,女汉子。”
我念着这个称号,脸上竟然扬起了笑容,可是很快,现实的问题便将我的笑容打下。
或许我真不该再当女汉子了,可是我很不甘心。
当我睁开眼看到坐在床沿的岳托时,才发觉自己竟然早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扭头一探,阿碧拉不在。
好久,好久了,他都不曾来看过我。平日里见到他,除了一个简单的问安,我们俩便再无其他话语。
原本以为会再无交集,谁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您怎么来了?”本来该称他一声“台吉爷”,可一出口就变了。
他神色冰冷,眉目间并无半分情感,有如玉珠雪山上千年不化的白雪。不知为何,看到那张臭脸时,似乎有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我的心湖,点起荡漾开的涟漪。
“翻过身去!”说着,他就伸手帮我翻身。
这个脑残已经许久没和我有任何言语交谈。
“奴婢自己来吧。”我正想拦住他,手就被他用力拍掉。
“我来!不然伤到背你别叫苦!”他凶巴巴地说道,眼里却涌起了莫名的疼惜与关切。
他双手轻轻按摩着我的背部,力道不重不轻,为我缓解着迟迟不去的疼痛。
“疼的话就说,我再轻点!”那口气,有如在下军令。
我默默地在心里瞟了他一个白眼,“不疼的。”
可话音一落,我就发出“咝”声。他加大了力度,又很快减轻,“没用的东西,就会叫疼!”
我火气即刻往上冒,“信不信……”
一句“信不信老子马上弄你”堵在了喉头,我无处发泄怒火,只得双手紧紧抓住床单。这种人,完全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卓玛骂人时,百分之九十九会骂这句话。其实时隔两年后重见,我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我就是难以和他好好说话。
“说完!”他忽然暴怒,一股疼痛感从他的手中压上背部。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
“把话说清楚了!”又一层力道从他手上传来,“这力道不会断了你的背!”
紧抓床单的手已然渗出了些许汗水。
“信……你信不信……老子马上弄你!”我咬着牙,努力对他骂出这句卓玛的经典名言,也把对他所有的不满一并骂了出来。
痛快,真的太痛快了!
“你还算人吗?”岳托好像在努力控制音量,却控制不住声音里愤怒的颤抖。
“你惹了事,我天天都没心思吃饭!你居然能说这种话,狼都比你这种人有良心!”他的火气瞬间爆发。
他……居然会担心我,我的神这是开玩笑么?
没等我从震惊中走出,他又接着怒道:“你除了惹事还会做什么?在玛法身边一年多了,还不会老实点?成天叫人替你担心你还骂得出口,亏我好心来看看你!”
他似乎和我方才一样,都在泄愤,可是却没停下按摩的动作。
“你说啊?除了惹是生非,你还会做什么?”他愈说愈激昂,气喘不停,将所有的火气往我身上烧来。
我趴着,不敢回头看他可能无比狰狞的表情,只是双手抓着被子。
是,我就会惹事情,我就是死要面子!
“你出了事,出征那几天我经常开小差,被阿玛给训了一通!阿玛也在担心你,你就不能多想想我们的感受?你一个人出事,阿玛、我、萨哈廉、瓦克达还有哈苏嬷嬷,你以为我们好过?”他的语速有如飞速射出的羽箭,我难以招架。
听着他的训斥,我突然觉的自己就是个闯祸精,就是个没用的笨蛋!
直到脸颊湿润了,我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已经簌簌流下。
“哭什么,不许哭了!”他语气仍旧生硬,却不再愤怒。
一只粗糙的手一把抹去我的眼泪,他似乎慌了神,“再哭我不客气!”他虽这么说,语气却已转柔。我腾出右手,将眼泪擦干,可不时还会抽泣。
“够了没?信不信老子马上弄你!”他再度压低了嗓门,继续为我轻轻地揉背。
我勉强笑了声,说:“信,奴婢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