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耳光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8-25 16:01:55 字数:3435
我站在瑟瑟寒风中,眼睛被吹得难以睁开。今日努尔哈赤上堂焚香,我很早就被阿碧拉叫了起来。睡意浓浓的我没有多少精神,可当对上阿敦和尼楚贺不满的目光时,我也得努力打起精神。
屋檐上全是茫茫白雪。萨满神又在祭堂前“跳大神”,挥动着古怪的神器。他们的面具着实如鬼一般骇人,神器声嘈杂刺耳,我实在难以忍受。
今日一同前来焚香的除了四大贝勒,还有济尔哈朗、岳托、阿济格及十阿哥德格类。代善看上去精神不错,面带微笑,仿佛去年的种种风浪从未发生。
现在我对代善产生了不少惧怕感。
杀妻一事,彻底改变了我对他原有的印象。我不明白如此温雅之人是如何下手的。
以前曾听爸爸说,即便是前去执行枪决任务的行刑人员,尤其是初次上手的新兵,在对犯人举起枪时都会手脚哆嗦。有的新兵自己都尚未开枪,就会先瘫软在地。
他们对犯人尚且不忍,代善到底是怎样狠心?
九人走向祖先灵位前上香,祭堂里青烟缭绕,迷茫了我的双眼。敬香后,努尔哈赤率众人跪下,在先祖灵位前叩头。
“蒙天父地母垂祐,吾与强敌争衡,将辉发、乌拉、哈达、叶赫同一音语者俱为我有,征仇国大明得其抚顺清河开原铁岭等城,又破其四路大兵……今祷上下神衹,吾子孙中纵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令刑伤……如有残忍之人,不待天诛,遽兴操戈之者……若此者亦当夺其算。昆弟中若有作乱者……”
努尔哈赤语气严厉地念着冗长的誓词,可听的人只怕是昏昏欲睡。我基本没怎么听他在废话什么,当然“不善者”和“作乱者”我却听得清清楚楚。经历了去年的嗣位风波后,代善失势,一场看不见的嗣位大战已经开始在暗处涌动。今日这些誓词,傻子都能听出是不点名的警告。
我背对着这九号人,此刻他们个个洗耳恭听,天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上香后没几日,就是天命六年的新年,新年一过,便又是一年春来时,而这一回,还伴随着大军准备进军沈阳的号令。
女真人逢节庆,联盟还有出征都要举行祭天大典。三月份,就在发兵沈阳前几日,努尔哈赤举行了出征祭堂子仪式。
蓝天下,八旗旗帜上的盘龙仿佛要直冲云霄。广场上八旗士兵整齐列队。在各自旗主面前,分别都站了一名旗手与一名鼓手。
代善身着一袭红色戎装,身旁站着岳托。二人身形面容酷似,我险些将父子二人搞混。而未来的大清帝王皇太极则身着白色盔甲,立于正白旗阵队之前。
“呜——”八声厚重的螺号声大有刺穿长空之势,随之而来的是整齐的“砰砰”鼓声。我和几位随侍们手捧祭品,走在震动的大地上。
我捧着的,是一盘宰杀削骨后的白马。
将祭品放至索伦杆后,阿敦呈上了一把匕首和六个杯子。努尔哈赤用匕首在手臂上一划,将鲜血滴入那六个已经盛了酒的杯子。
代善、皇太极、杜度、莽古尔泰和阿敏五位旗主上前接过杯子。
“今日,为八旗将士,壮行!”努尔哈赤将金杯举过头顶,仰头将血酒喝尽。
“天佑大金!”在五位旗主的高喊声下,士兵们齐声嘶吼。
一声声“天佑大金”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螺号长鸣,战鼓声越发急促。
在山呼海啸的声浪中,我浑身上下的热血也随之涌动。
所谓“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豪情,莫非如此。
出征宴毫不沉闷,努尔哈赤不时地与出征将士共饮,随着一声声齐刷刷的“干”,酒坛子很快空了不少。
我将大盘烤肉端上时,对上了岳托的目光。我们俩尚未有目光接触,他扭头和一旁的济尔哈朗,或是皇太极交谈。
宴会厅内,琵琶、洞箫和柳箕声起,屋外的唢呐与鼓点声也随之加入。欢快的乐曲中,努尔哈赤居然开始起舞。
围在周边的人开始随着乐曲拍掌。努尔哈赤举起袖子于额头前,又反袖于背,呈现盘旋之势,双脚开始随着屋外的鼓点节奏不断踏步。在热烈的气氛下,我也开始跟着拍掌。节奏越来越快,代善阿敏还有皇太极等几位旗主们,也开始在努尔哈赤周边舞蹈。
他们这一带头,将士们开始唱歌助兴。有的起身,在努尔哈赤周边围成了圈一同起舞。一旁的阿纳正想加入舞蹈的人群,却被尼楚贺给瞪了回来。
“阿巴亥,快过来跳!”努尔哈赤没有停下舞蹈的步伐。
被休弃一年后,阿巴亥终于回来了。她依旧美丽,在经过一场风浪后,沧桑之色爬上了她倾国的面容。在努尔哈赤的注视下,她起身来到中央,与努尔哈赤对舞。
女真人和维吾尔族藏族一样,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只要音乐一响,就能看到热烈的舞蹈。此时此刻,男人们在尽兴跳着,毫无拘束。
阿巴亥的舞姿会偏柔美,可总体而言,依旧热烈。现场忽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努尔哈赤左右手握拳,从前额向下环绕。阿巴亥则两眼笑看着努尔哈赤,在他身边迅速绕了圈。
“姐姐,大汗和大妃在跳什么舞?”他们舞姿轻快,我难以移开自己的眼球。
阿碧拉边拍着掌边道:“莽式,这是第八折,叫蟒蛇出洞。”
就是这个动作将现场气氛带入了一个最高点。掌声、鼓点声与音乐声不绝如缕。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向来冰块脸的尼楚贺,也开始随着乐曲踏起舞蹈的步伐。
“你会跳莽式?”我问道,可很快又发觉这是废话。女真的男女老少大概除了我,都能歌善舞,即便是像岳托那样的大粗人,在此刻俨然就化身为一位艺术家。
阿碧拉转过头来,边拍掌边点了下头,“会!”
我怂恿她,“姐姐怎么不上场一舞?肯定惊动全场。”
阿碧拉皱了皱眉,掐了下我的手背,“你太抬举我了吧?我还不如那些男人们跳得好。”
我瞟了一眼正在跳着热烈舞蹈的岳托,又一阵自卑像水葫芦一样在心中疯长。
“别谦虚了你,我还不会跳舞呢,我才会被笑掉大牙。”我望着起舞的男人们,心里格外不舒服。
他们的舞蹈浑然天成,没有所谓专业训练的粉饰,有的只是最为原生态的民族风情。我从未想过女真人竟然可以和维吾尔族藏族一样能歌善舞。
“要跳就进去!”尼楚贺跳进了外圈,阿纳紧随其后,插在了她身旁。
阿碧拉一把拽过我的手,“进来!”
“别,我不会跳!”没等我说完,我们俩已经插入到阿纳身边。
“大不了就跟着我们走一圈!”阿纳朝我吐了吐舌头。
看着欢歌笑语的人们,眼前的大厅一点点幻化成了布达拉宫广场。身着旗装的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跳着锅庄的藏族姑娘与小伙子。
只听阿碧拉道:“你跟着我的步子学,这舞很容易学的呢。”
那是对他们而言很好学吧?我心想着,手脚却开始笨拙模仿。我不会跳舞,不少女人们都投来了或异样,或惊讶或是嘲笑的目光。我努力迎接她们的眼神,自卑感如同积雨浓厚兴云一样膨胀。
在布达拉宫广场上和藏族同胞们跳锅庄舞时,我同样手脚不协调,同样是现学现卖,可是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和他们尽情起舞,感受着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还有骨子里所流淌的热情。可是在这里起舞,有的只是无尽的不快,被推进了嘲讽的深井里。
“雅吉,你怎么不会跳舞?”瞧阿纳的眼神,仿佛我不是人类。
“真的不会。”我一边模仿一边回应着。
“多跳多学就会了!”阿纳鼓励的笑容,有如井水中倒映的星光,给予我些许希望。
“你不会跳舞,还算是女真人?”
我本就不是女真人,可德因泽不怀好意的笑与嘲讽依旧勾起了我的怒火,她就隔了我三个人。当日努尔哈赤审问我时,我每说一句,她就反驳一句,好像自己才是判官。从头到尾她都在自说自话,架势逼人,阿巴亥好几次想抽她脸。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认真学着步伐,谁知她又说:“不会跳舞你还有脸活着?我瞧你才跳井该跳井,真是可惜了那姑娘!”
“啪”的一声,我冲到她面前,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古代我已经被人打了几次耳光了,这一掌下去,我不知怎么,竟是爆发出一阵痛快感。
“小福晋,您好歹是大汗女人,当着一干人面毫无来头地辱骂下人,奴婢丢人无所谓,小福晋不觉丢大汗脸面?”我冷冷对着她。我可以忍受责骂,但是我没法忍受如此赤果果的侮辱。
不少人停下了欢快的步伐,纷纷将奇异的目光转移到了我和德因泽身上。德因泽捂着开始红肿的脸,抿着双唇。
若不是一旁的人及时拉着,她估计是要还手了。
又是“啪”的一声响,挨耳光的人变成了我,扇耳光之人则是面色铁青的尼楚贺。
“闹什么!”回头一看,阿巴亥停止了步伐,冷着脸从场地中央朝我俩走来。她气势逼人,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女人们全闭上了嘴巴。
舞乐声戛然而止,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向阿巴亥行礼。起身时,我在不经意中对上了一双忧虑的目光。那正是岳托的,他嘴巴微微开起,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许久不曾对我流露出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
另一双忧虑的眼神,是代善的。
“大妃,这个贱婢以下犯上!”德因泽怒火中烧,恨不得杀了我。
“小福晋出言不逊在先。”我强压怒火,沉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