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繁星

　　而今的我，已经不再是代善府邸上的小丫头，而是努尔哈赤身边的侍女。这不是关键，是这档子事来得莫名其妙。
　　努尔哈赤的小福晋徳音泽居然向其告发阿巴亥与代善有私情，并且说，阿巴亥曾几次向代善送来晚餐。更叫我难以理解的是，最后竟然真的断定代善和阿巴亥有私情！
　　这件事我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些个王公贵族的游戏我根本搞不明白。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阿巴亥被休，代善无奈之下请辞两红旗统领之位，当然努尔哈赤没有同意。
　　至于我的“判决”，我只觉得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天问话，努尔哈赤看见了我的手链，便叫我伸出手给他看看。就在两天后，他就下令把我变成他的侍女。
　　天底下还有更讽刺更叫人无法理解的处置么？其余人都受到惩戒，就我一个人无缘无故似乎因为一条链子升了职位。
　　吉兰还有几位代善房里的小厮则因为没有阻止阿巴亥的小厮送饭都被驱逐。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就没有搞清楚一点原因。然而真正叫我难过的，是就在我离开前那个晚上，吉兰跳井自杀，结束了她不到二十岁的如花生命。
　　虽然她不是我的什么好朋友好姐妹，可对于我这种和丫鬟们极其不合群的人而言，她几乎是对我，哪怕只是表面上，最友善的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桩莫名其妙的桃色绯闻之后没多久，代善又出事了，跟莽古尔泰一样杀人了，只是代善杀的是萨哈廉的额涅。
　　“你也跟着大汗伤感了？”正当我在心烦意乱地边胡思乱想边晒衣服时，阿碧拉悄然开口了。
　　努尔哈赤的弟弟穆尔哈齐不久前病故，今个是他的葬礼。穆尔哈齐作战勇猛，被授予“清巴图鲁”的美称。在安葬弟弟后，努尔哈赤还去了费英东的墓前，奠酒三杯。于是乎，大家就这么折腾到了天黑才回来。
　　我和阿碧拉一吃过饭，就赶来晒衣服，因为今天轮到我们来干这差事。进宫半年多，我和其他一同侍奉的女孩儿们还算熟稔，特别是和我的室友阿碧拉。她们似乎对我所有的过去一无所知，因而我也不至于不合群。
　　阿碧拉她比我大了两岁，而且我觉得跟我一比，她尤其稳重。
　　费英东早年便随努尔哈赤四处征战，在这位战友兄弟的坟前，努尔哈赤落泪了。
　　“有些……吧……”说着我自己都感到汗颜，“没想到大汗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我将自己的衣服挂到晾衣线上，一边熟练地撒谎，一边努力掩饰着内心真正的忧虑所在。
　　不得不承认，今日见到努尔哈赤落泪时，我的确有些震惊。不过阿碧拉不会知道，真正烦扰我的是代善。先前有人控告代善的二儿子硕托叛逃明国。事后硕托说，是因无法忍受父亲虐待才出此下策。
　　受到努尔哈赤斥责后，代善居然听取大福晋叶赫那拉氏的馊主意，声称硕托和自己的两位侍妾通奸，理应严惩。前天事情被揭发后，努尔哈赤当众怒斥代善，夺取他部分兵权。如此一折腾，代善失了原有的储君之位。
　　一连多日，代善都在家反省思过。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萨哈廉一回，他对这事也是闭口不谈，我也只能闭嘴。
　　其实无论我怎么想，只怕是永远都无法弄清这些事情的幕后真相。想想他和阿巴亥之间的事情，到现在都没人能说清楚，这件事儿我去哪儿找答案呢？我在这里忧心忡忡，在这里脑子想到破，也帮不了代善。
　　晚风吹起，滴着水的衣服在风中摇摆，拂过我的脸，却拂不走我的烦恼。
　　就在金国发生这样一场政治纷争时，明朝的政坛也发生了巨变。登基仅一个月的泰昌帝朱常洛驾崩，其子朱由校历经波折终于继位。这位天启帝的养母赖在乾清宫不走，企图争皇太后之位。在当朝太监以及群臣多番斡旋下，朱由校得以入主乾清宫。
　　只听“轰轰”几声，阿碧拉正在用力甩平一件皱巴巴的旗服。
　　“大汗也是重情义的。费英东总兵官走的那日，大家都劝大汗不必亲自去悼丧，他还是去了。大汗一直在流泪，就像是死了自家兄弟一样。我比你来得早，很少看到大汗如此呢。”阿碧拉道，把衣服挂到了晾衣绳上。
　　我将思绪转移了下，又从大桶中取出衣服，甩平，挂上晾衣绳。此事我也有所听闻，而今从阿碧拉之口说出，我才真正相信。
　　他可以杀死自己亲弟弟和亲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休离阿巴亥，谁会想到如此决绝之人，竟然会流泪。
　　“说出去我看都没人相信，像大汗这样久经沙场之人居然也会哭。”我接着阿碧拉的话往下道，努力掩饰着内心真正的忧虑所在。
　　阿碧拉又从桶里拿出一件旗服，用力甩干后晾上。我来这里的半年中，她很是照顾我，手把手地教我做事情。这女孩着实能干，比吉兰还心灵手巧，没少得尼楚贺赞扬，可这叫我十分自卑。
　　“雅吉，你的衣服抽丝了，还挺厉害的。”她指了指我腰部。
　　“应该是不小心勾到哪儿了，回去后我自己缝缝。”我看着在腰间那条抽出了的细线，很是心疼，因为这可是哈苏为我做的衣服啊！
　　自打离开代善府邸起，我半年多没见到她了，只能从这些衣物上寻找着她的气息。和她多年生活，对她我是真有感情了。
　　晒完衣服后，阿碧拉抬起了头，眉开眼笑着开口说：“今晚天气晴朗呢，要不要爬到屋檐上看星星，反正也不会挨骂。心情不好，上去看看景色，会舒服些。”
　　她不知道我究竟为何不爽，可是一听到这话，我心里仍是暖融融的。
　　我们所住的口袋房很是低矮，因此梯子一搭，刚好够着了房檐。阿碧拉先踩上，我在下面扶住梯子，帮助她保持平衡。直到她上去后，我伸脚才踏上了木梯子。
　　当踩上了最后几层时，阿碧拉伸出手，“别踩空了。”
　　夜空一览无余，延伸到了远方，不似平常被屋宇割为了一个个方格。天空毫无尽头，就像没有边沿的海洋一样。
　　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我看到了金星，这颗象征了爱与美之神维纳斯的星星。在浩渺的夜空里，她永远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没有其他星星还能与她争辉。
　　我就这么坐在屋顶上，拥抱着惬意的晚风。
　　阿碧拉向夜空中伸出手，五指张开后忽然一抓后摊开手，笑道：“我抓到星星了。”
　　我“呵呵”一笑，拍了下她空空如也的手，道：“别自欺欺人了你。”
　　“话说呀，我听过一个汉人的故事，说是有个汉人皇帝为了取悦他最爱的福晋，给她修了座很高很高的楼让她摘星星。结果亡国时，那座楼被烧毁了，他们也死在了里头。”阿碧拉说着，又伸手去摘星星，似乎不肯罢休。
　　想不到她知道纣王和妲己的故事！女真的普通民众对于明朝普遍不大了解，有的人甚至连明朝皇帝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竟然知道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
　　正想问她怎么知道时，我便止住了。我想了想，还是别显露出自己对汉人的了解比较好。
　　满天的星星在眨着眼，它们好像在冲着我们俩笑。望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原本乱如麻的心绪在一点点解开。
　　宇宙实在浩渺，和这片浩大的暗蓝色天幕相比，人世间的种种恩恩怨怨，我们的种种烦恼，不过是比尘埃更为微小的存在罢了。很快，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就在远方的山上，狼啸声起，回响在夜空。
　　“姐姐，你怕狼吗？”我听着持续不断的狼啸问道。界凡城建于山岭，每天晚上，我们都可以隐隐约约听到铁背山上野兽的叫声。
　　阿碧拉点了点头，“当然怕啦！我的腿被狼咬过呢。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孩子去掏狼窝，狼崽一个没抓到，还被母狼咬到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走在路上，看见大狼狗来，阿玛都会马上把我拖走。狼狗哪儿有什么好怕的，我还骂阿玛胆小鬼呢。”
　　这是一朝被狼咬，十年怕狼狗么？不过作为父亲，自然是要努力保护女儿不受伤害。如果是阿玛或是爸爸，肯定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被小猫咬过！那时我拿干粮引诱它，那猫见我半天不肯给，就冲上来咬了我的手背。不过，如果我要碰小猫阿玛不会拦我的。”我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又笑了出来。
　　星空下，两个姑娘在说着悄悄话。
　　夜空中的星星正不断眨眼，想要偷听我们的故事。
　　“你们快下来，尼楚贺姑姑送来些热腾腾的撒糕来犒劳我们！”阿纳的催促声，打破了我们俩的私语，我有些不快，却不敢对她露出不满的神色。
　　阿纳和阿碧拉是同时进宫的，因而她和阿碧拉特别熟悉，连带着和我也很要好。
　　“马上！”阿碧拉冲着下面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