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日子

　　豪格将勒克德浑安排到了一个铁匠铺当学徒，事先付了铁匠一笔收徒费，让他对勒克德浑多加关照。
　　火焰之下，铜开始熔化，青白之气取代了原先的黄白之色。勒克德浑在一旁观察着火候，脑子里在一遍遍过着师傅教他如何判断熔炼是否到位的要领。
　　“千万别分心了。”铁匠师父在一旁和着新泥，准备用于制作新的剑范。
　　铁匠师傅平日话不多，做事却是严谨得叫勒克德浑好生佩服。
　　他双眼丝毫不敢从火焰上移开，望着火焰一点点褪去了白色，变成了纯青色。他全然没想到，平日里大家使的所有武器，竟然要经历如此复杂的工序，才最终到了他们手中，并最终沾上敌人的鲜血。
　　当那纯青色全然化作一团纯净的青气时，勒克德浑知道铜液中的那些个杂物几乎都干净了。那青色实在干净，比天空更加纯净。
　　他小心翼翼去除了铜液中剩下的残渣，而后取过剑范，将铜液灌入。铜液在剑范中凝固，而勒克德浑已经是满头大汗，手掌心布满了水珠，却在隐隐发烫。
　　“干得好。”铁匠师傅向他鼓励地点了点头，勒克德浑将双手上的水珠擦干，估摸着剑差不多冷固了，便卸去了剑范，准备打磨剑身。
　　磨剑时发出的“嚯嚯”似乎有些刺耳，可勒克德浑却发觉自己似乎很喜欢这种声音。来了快四个月，他只感觉自己似乎愈加喜欢打铁。
　　“二阿哥，我来磨，这些泥刚和好，您先做几个剑范。”老师傅依旧用了敬称。
　　“师傅，”勒克德浑起身，“我已经不是二阿哥了。”
　　老师傅在他原先坐的木凳上坐下，一边将剑身在面前的大石上磨着，一边道：“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您终归是爱新觉罗家的孩子。”
　　勒克德浑将刚刚和好的新泥一点点塑着。铸剑的工序他基本了如于心，可塑剑范，他反倒一直有些生涩。
　　他没有答话，无言以对。说句实话，他现在真的有些不希望自己出身在爱新觉罗家。
　　“师傅，以前我觉得生在爱新觉罗家是万幸，”勒克德浑将崎岖不平处一点点抹平，“现在才发现，在爱新觉罗家，六亲不认这种事情，比吃饭还正常。”
　　而如今他能坐在这里铸剑，居然都是多亏了豪格！上天又一次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不过话说回来，老师傅没有抬头看他，甚至不曾对他这番华显示出丝毫的惊讶或是恐惧。
　　“皇上的宝座可是被施了巫术，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威力，可以让六亲不认变成家常便饭？”老师傅道，“只是您有所不知，对我们，特别是对我这种老骨头，皇上是谁，你们怎么斗，都不关心，我们只关心有没有饱饭吃。”
　　他倒巴不得日子只需关心能不能吃个饱！待在皇宫里，除了烦人，还是烦人。
　　待到太阳的脸蛋全部消失在西面时，勒克德浑也到“家”了。
　　加克玛依和加合买提比他早些回来，二人正在忙着摆碗筷。森巴特尔还没回来。眼下朝廷正在准备大举攻入山海关拿下北京，以求问鼎中原，大军最近操练及其忙碌。
　　勒克德浑很想跟随大军进攻山海关，这是自从曾祖父开始，一代代爱新觉罗家族人的追求。可只要豪格没有下令放他走，他就别想。虽然每天从铁匠铺回来后，只要他不去作奸犯科，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若要真的跟军队一同南下山海关，那就真的是豪格的决定了。
　　“你们仨先吃得了，我瞧森巴特尔估计又要很晚回来。”正是十二月的隆冬，娜日达大婶准备了热腾腾的火锅，方才她正忙着熬着汤底。
　　汤料是用牛骨所熬，加克玛依和加合买提是绝对不能食用猪骨的。四个人才坐下，勒克德浑便先为加克玛依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牛骨汤。大夫说她脚受伤了，多给她喝些骨汤肉汤补补。
　　“先喝下去。”勒克德浑柔声道，一旁的加合买提则是欣慰一笑。
　　“哎呀，我会自己装的！”加克玛依努了努嘴，皱着眉头，“又不是没手。”
　　“好啦好啦，还没开工就吵吵嚷嚷的，你们还吃不吃饭呀？”娜日达大婶故作不满地笑着。
　　汤底不断在沸腾，大家不断把火锅料放入沸腾的锅中。一时间，厅堂里香飘四溢，食物的香气在温暖的空气中流淌着。这是入冬以来，大家第一次吃火锅。过了一会，森巴特尔回来了，人总算也来全了。
　　“来，孩子们，都多吃些！大冷天的，多吃点，身子才不会冷！”娜日达大婶招呼着，勒克德浑望着她，只觉千万丝感谢哽在喉咙里。上一次，听到额涅这般叫他多吃些，似乎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似乎……
　　“知道啦大婶！”加合买提和加克玛依俩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勒克德浑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我会的，大婶。”
　　娜日达瞥见了勒克德浑似乎有些失落与惆怅的眼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自从勒克德浑来开始，她总是会不动声色地多给他一些关心，可那种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又被亲人背叛的痛，岂是这么容易抹平的。
　　“那赶紧多吃点！你也瘦了不少。”娜日达不断催促着，勒克德浑不住点头，从火锅里捞着各类食材。
　　“不必跟我们客套了，都来了个把月。”森巴特尔瞧着勒克德浑，也帮忙劝着，“这里不是王府，也不是皇宫，你可以随便乱搞，砸了我家都随你便！我绝对不找你算账！”
　　加克玛依和娜日达颇有默契地都向森巴特尔投去了一副故作生气的目光。
　　“没良心的，你要让大家露宿雪地？”加合买提反应够快，眯着眼睛开口配合森巴特尔，他能感觉到大家似乎都在努力想让勒克德浑开心点。而今，他跟勒克德浑虽然不是朋友兄弟，可已不再那般排斥。
　　“说不定呢，我们睡大街，他就可以一个人独占这屋子。”加克玛依也跟着夹击，巧妙接上了哥哥的话。
　　森巴特尔故作不满地皱起眉头，“你们怎么一个扯得比一个远？”
　　“你肯定觉得，这么舒服的地儿，怎么还要跟他们三个孩子一起挤？”娜日达大婶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还用力一拍桌子，森巴特尔则仿佛受惊了一下，身子下意识一闪。
　　森巴特尔一幅颇为无奈的模样，“三个人一台戏，扯的话比四个女人还多，你们咋不街边搭个戏台子唱戏去？”
　　“你别搞错了！我可不是女人，我也不会唱戏！”加合买提说着，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酸菜。
　　戏台子……听到戏台子时，勒克德浑忽然只感到似乎时光流转，回到了那时过年带哈苏上街，哈苏明明听不懂汉人戏班子唱什么，硬硬想去看。
　　虽然后来她差点被加克玛依抢了玉佩荷包。
　　他只觉一切太不可思议——七年了，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而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和这些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在一起，彼此取暖，度过这寒冬。
　　他怎么看不出他们是在刻意想让自己笑呢？
　　想到这，他忽然给自己倒满一整碗奶茶，而后站起身，环顾着他们四个人“大婶！森巴特尔大哥，还有你们兄妹俩！我敬你们！”
　　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而后，大家都站了起来，加克玛依只敢倒小半碗，她还在养伤，不能乱来。而加合买提、森巴特尔，还有娜日达大婶都把自己面前的碗倒了个满满当当。
　　“敬你们每个人！”勒克德浑说着，只觉自己似乎眼睛有点湿湿的了。他们都是好人，很好的人。
　　“干！”五只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哐”声。奶茶荡漾，像极了勒克德浑此时不平的心绪。
　　“二阿哥，过去的那些破事儿，就甭多想了，没事儿别自己烦自己！”森巴特尔将酒水一饮而尽后道。
　　“就是！跟我们在一起，你就把皇宫里王府里的事儿全扔了，听见没？”说着，加克玛依竟然用自己的右手食指敲了敲他的脑门，仿佛真的想敲开，把那些个烦心的爬虫从他脑子里就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