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放人

　　勒克德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因为眼前一片黑暗，但是他知道，自己浸在冰冷刺骨的冷水中。寒冷在侵入着他的身体，他挣扎着，努力想要往上游去，可是手脚似乎都被寒冷冻住了，他动弹不得。
　　渐渐，他似乎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剩下了无尽的寒冷在他身边游走。忽然间，他看见阿玛的脸骤然如同暗夜中的光一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冰冷的水里，忽然射进了光，亮起来了。
　　“阿玛！”他呼喊着，却赫然发现阿玛那若有若无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水底深处。阿玛！他好久好久没见到阿玛了，他的身边，似乎，还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二哥哥！二哥哥！”是小哈苏的呼喊声，勒克德浑忽然只觉身侧的所有寒冷都消失了，他奋力游动着，想要靠近他们。
　　“别过来！往上面游去！听阿玛的，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阿玛的声音一如既往那样干脆坚定，如同坚硬的冰层。
　　“阿玛！我要二哥哥！”勒克德浑看到了哈苏的尖利的哭闹声。
　　“听话，你二哥哥他不能过来，他必须游出去！”忽然间，勒克德浑发觉，父亲和妹妹的身影都消失了。
　　他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光芒，那光芒同样浸泡在水里，模模糊糊的。他依旧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只知道要努力地伸展开。
　　“快上来！快啊！”他听到了加克玛依凄厉的呐喊，穿透了水面朝他飞来，“别沉下去啊！”她几乎是在怒吼着。
　　勒克德浑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手在水中不住向前用力伸展着，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用力，就只能在水里头这么飘着，然后被寒冷吞没。
　　他挣扎呀挣扎着，纵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可是他能看到那光芒在愈来愈亮。当最温暖的阳光骤然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时，忽然他听到了加克玛依的喊声。
　　“你没事！你总算醒了！”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阳光，勒克德浑忽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只是加克玛依的声音似乎没有那么虚无缥缈，他的脸似乎顶着一个硬硬的什么东西。
　　加克玛依将他的头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的额头。
　　忽然之间，光又出现了，那片黑暗离开后，他看到了加克玛依那张略显疲惫却兴奋无比的脸蛋，还有那双虽然有些倦意，却依旧灵气十足的眼睛。
　　“哥！他醒了！”加克玛依忽然间打开了房门，朝着门外大喊着，没过一会，加合买提也进来了。
　　勒克德浑想起身，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只是这么有气无力地躺着。
　　“我在哪儿？”勒克德浑一开口，却险被自己暗哑的声音吓到了，“我怎么了？”
　　他只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背弃他？额涅骗自己，大哥背叛自己，祖父抛弃自己，连加克玛依也欺骗自己！
　　“我房间呀！”加克玛依因为激动，声音在发颤，“吐血后你昏迷三天了！大夫说你是心里郁结了太久，忽然就这么垮了。”
　　三天？勒克德浑无法相信，三天！不用多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病成什么样了。
　　她从不知道勒克德浑可以病成这样，虽然大夫说，勒克德浑的病几乎全是心病。
　　“她一直就在你身边，三天都没睡。”加合买提在加克玛依身边坐下，望着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如纸的勒克德浑，心中五味杂陈。
　　勒克德浑被削爵，自己也跟着被连累，一夜之间，他又重新成为了那个在陶器铺里干活的少年，可这不是自己更愿意的日子么？他一直巴不得勒克德浑倒霉，可如今他真倒霉了，自己似乎一点都不开心，特别是看到加克玛依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只觉得更加捉摸不透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哥也几乎都没睡，一直在帮我，我还担心他会不会冷眼旁观呢。”加克玛依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哥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勒克德浑看着眼前的兄妹俩，只觉心中似乎同样乱成了麻。他似乎又看到了加合买提的尖刀在对准自己，还看到加克玛依决然离去。
　　可他怎会想到这回，他的命，竟然是他们救下的，可亲人呢？丧命的丧命，背叛的背叛。勒克德浑颓然闭上了眼睛，他只觉自己特别累，似乎全部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
　　“加合买提，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半晌，他睁开了眼睛，看着表情似乎不比自己心情复杂的加合买提。
　　加合买提看了看加克玛依，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用哈萨克语轻声道：“有话好好说，别让他情绪太激动。”
　　加克玛依双手紧紧包住了勒克德浑骨瘦的右手。因为病重，他的颧骨凸出十分明显，眼窝隐隐凹陷了。
　　“为什么要骗我？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勒克德浑只觉每说一句话，他的喉咙似乎都要被烧灼一次，同时仿佛要使出半身的力气。本想质问她，可话一出口，看着加克玛依因为疲劳浮肿的双眼，他心软了。
　　“难道我要拿我哥的命冒险么？”加克玛依伸出了右手，抚摸着勒克德浑消瘦的脸庞。
　　难道她不知道，他绝对不会让她难过么？勒克德浑忽然很想骂她一顿，可他已经连骂人的气力都没有了。
　　“傻瓜……”他吃力抬起双手，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加克玛依躺在他的胸口，静静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脚还疼么？”他忽然想起加克玛依的脚伤，先前他脑子太乱，全然没想到她还受着脚伤。
　　“忙着照顾你，哪还管疼不疼？”她抬起头，调皮地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脚还在隐隐作痛。
　　好好修养了两三天后，勒克德浑已经可以坐起来了。这次病势来得实在凶险，加克玛依还不大敢下地走路，都是娜日达大婶把药和饭菜弄好送进来，让加克玛依喂给他。
　　谁知道，今天他刚能坐起来，却听到了豪格突然来访的消息。
　　如今竟然是他旗下的庶民，勒克德浑只觉心里头千万个讽刺。
　　豪格穿着便装，由森巴特尔陪同前来。加克玛依好久没见到豪格，一看见他进来，心中自然是既兴奋不已，只是碍着勒克德浑在，她不敢太过表现。
　　“不用行礼了，好好休息。”豪格淡然道，他用的是汉话，因为加克玛依在。他身后的森巴特尔，脸色分外紧张与无奈。
　　“如今我已是您的庶民，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随额其克处置，就算您想要我的命，我绝不哼一声。”勒克德浑冷冷盯着豪格在床沿坐下。
　　加克玛依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已经感觉到火焰正沿着导火线一点点朝火药冲去，屋子随时会爆炸。
　　豪格没有动怒，也没有冷言冷语，太多年的恩恩怨怨，已经不是两三句话反击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要杀你？”豪格只是一句随意的反问，随意到仿佛只是在跟一个怄气的孩子劝话，“罢了，在你看来，我的日子太无趣，所以得杀光礼亲王家所有人来打发日子。”
　　勒克德浑无言以对，但是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想冲着豪格大吼大叫，可眼下他绝对不能了。想到此处，勒克德浑只觉千万个耻辱——自己这幅样子，连大声质问豪格的气力都没有，只能有气无力地反驳他。
　　“您手上反正不缺人命，多我一条又何妨？”勒克德浑冷笑一声，可是他依旧没有在豪格的脸上、眼睛里找到任何愤怒的迹象。
　　豪格微微一笑，“真是这样，我看正蓝旗军营里只剩下无头死尸在打仗了。不过我今天过来是打算来处置你的。你不必为奴，不过我会给你安排个不错的差事。平日你就住玛依这儿吧，你不必跟其他庶民一样住那些矮小的房子去。”
　　勒克德浑完全没转过弯来，他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也断然没想到豪格如此直截了当，而一旁的加克玛依竟然高兴地赶忙欠身，“多谢肃亲王开恩！”
　　她的眼睛似乎在闪烁着光芒，分外漂亮。豪格看着她那兴奋样，嘴角扯起了一个笑容。他本来就没打算把勒克德浑怎么样，何况既然他们俩也和好了，那为何不让他们能多多在一起相处呢？
　　豪格明白勒克德浑说的没错，他手中的人命，他自己都数不清，他只希望他如今这般做法，能多多少少弥补下他所有的罪过。
　　“玛依，你平日多小心些，脚伤还没好。”豪格笑着道，看到她开心的笑容，豪格蓦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似乎是值得的。
　　当跨出院子的大门时，豪格忽然觉得，他似乎很难得能够给他人带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