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阳子的展览

　　我跟着阳子去看他的作品展，看他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立即有种预感，那将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作品展。果然，我坐在副驾驶上，被他带着在小镇里兜兜转转了几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讲话，任风景在眼前变换，车子里流动着安静的音乐，就像是春天冰雪融化后的小溪，在枯荣的野草边携带着冰块慢慢地前去，我在安静的音乐里不知不觉睡着。
　　在意识清醒前，感觉到一层温软的目光，倾洒在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看见阳子坐在驾驶座上，脊背挺直，手里点燃了一根香烟，微仰着脑袋看着前方。
　　“醒了？”阳子微微一笑，扔掉了手里的烟蒂。他抬手看着手腕上的手表，笑着说道：“七点二十了。”
　　“嗯！”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在哪里，要干什么。
　　“刚好，走吧！”阳子推开车门走下去，我脑袋有些疼，跟在他身后下车，站在车外。我瞭望着眼前的风景，不禁有些看呆，虽然在这个小镇生活了二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小镇上还有这种地方。映入眼帘的一片沙漠上的沙丘一样的山坡，高高低低的起伏，山坡上开满了颜色各异的野花，风中漂浮着清新的花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见其中一个山坡的顶端有一个七彩小屋，背后如同孔雀开屏似地张开一个弧形的风车。
　　“怎么样？漂亮吧，这个小屋是我亲手建造的，油漆也是我亲手刷的，就是样子有些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给自己做一个屋子。”阳子张开双臂，仰着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嗯，挺漂亮！”我说，阳子转身看着我，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大衣，双手插在荷包里，踩着台阶向山顶走去。
　　“应该栽一棵梧桐树！”我走在阳子的身后，跟着阳子的步伐。
　　阳子笑着：“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我栽一棵梧桐树，你在旁边载一颗红枫，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绿色和红色相互映衬，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建一个小屋？”
　　“我也不知道，就是每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应该有一栋属于我的小屋，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我亲手挑选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们走完一条长长的台阶，来到小屋面前，沿着屋子围着一圈白色的篱笆，篱笆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粉红色的五角星一样的小花，门是木制的门，棕黑色，从门的上方垂下来迎春花一样的藤蔓，如同门帘一样遮盖着大门，门的两边悬挂着两只独角兽的铜像，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阳子掀开帘子一样的藤蔓，推开门进去，屋内是一个南瓜的形状，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深红的地毯上编制着繁复而异常精美的图案，门边放着两双罗马凉鞋和拖鞋，每一面墙都有一扇玻璃窗，屋顶是教堂一样的五彩斑斓的玻璃，墙与墙之间用中国古代的屏风隔开，屏风上或是山水，或是仕女图，或是动物栩栩如生。走进这个屋子，感觉就像是走进一个国际博物馆，从屋顶垂下一盏锥形的水晶吊灯，水晶灯下是一只橡胶做的麋鹿，从窗户和屋顶漏下来的光集中在那一头胶质的麋鹿身上，仿佛是一只神兽矗立在那里凝望着远方。
　　我惊异地查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它们来自不同的国家，阳子在我身边讲解着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和故事，仿佛每一件物品都蕴含着一个生命。
　　“你看，这是西班牙加那利群岛中的丹娜丽芙岛上的一颗鹅卵石，因为我很喜欢台湾的那位女作家三毛，所以有一次去西班牙出差的时候，特意去了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在她捡鹅卵石差点被海潮冲走的地方，捡了一块鹅卵石，来纪念我对她的喜欢。”
　　阳子握着那一块晶莹透亮的鹅卵石，屋子里的灯光渐渐暗淡，只能依稀地看见一个影儿，我们坐在地毯上，靠着墙，看着水晶灯下的麋鹿，它似乎浑身散发着晶莹的光，就像有了生命，珊瑚一样的犄角在灯光下格外的明亮。
　　“我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带回来一件物品作为纪念，昂贵或廉价，只要自己喜欢，有时是路边的一枝野花或者一块漂亮的石头，有时是纪念品专卖店的纪念品，或者是别人脖子上的一串项链，我就像是装饰自己无主的心一样，将那些我走过的路，去过的国家收集起来，然后给自己建造一个屋子，把它们放在一起，给自己漂泊的心一个安宁的港湾，你一定不知道那样的感觉，诺大的世界，感觉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不同的地方游荡，却没有一个永远收留自己的地方，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总是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飞着，雨中的浮萍一样漂泊着，很不安，常常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发现没有一个地方是熟悉的，我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没有灯塔，也没有坐标，你明白那种感觉吗？”阳子说。
　　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我曾经觉得自己属于我的爸爸妈妈还有那一栋我们共同的房子，后来爸爸走了，妈妈欺骗了我，然后也离开了，那个屋子败落了，我在那个屋子败落之前早已经离开了，来到了一个租赁的暂时归我使用的公寓里，我没有亲人，只剩下肖冉，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成长，她就是我的参照物，我的路标，想想，我们本来就是一个过客，一个局外人，我们一无所有的来到这个世界，暂时在这个世界流浪几十年，然后什么也不能带走地离开，我们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种租赁的关系，过客的关系，所以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我说。
　　阳子握着我的手，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看着不远处灯光下的麋鹿。
　　我们沉默不语，在各自的世界里游荡，终于阳子开口说：“林霄！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我的心如同被一双手紧紧地握住，忘记了跳动，很久没有人叫我林霄，妈妈走后，我有意无意地让身边的人不再喊我那个名字，当阳子一脸严肃地叫我林霄，然后说了后面的话时，我有些僵住。
　　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因为阳子猛地站起来，叫着说道：“别那么紧张肖恩，我又没有向你求婚，让你嫁给我。”阳子在墙角掀开毯子的一角，然后拿起一块木板，将手向下面伸去，掏了半天，拿起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
　　“今天值得庆祝一下！”阳子笑着说。
　　我笑着“庆祝什么？”
　　“庆祝你来到这个屋子，听我唠叨，你不知道你第一次在墓地里出现对于来说是多大的震撼，那时，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谋划着自杀，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你如同天使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那时真地以为你是上帝送给我礼物，你一脸阳光的向我走来，问我怎么在那里，告诉我可以去你的学校找你，你的出现，让我和这个世界建立了联系，所以你对我很重要，可以说是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阳子拔出瓶塞，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将瓶子递给我。
　　“这可是一瓶旧世纪的酒，我藏了几年，今天终于可以开封了，好东西一定要与人分享才有味道，对不对？”阳子说着坐回我的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我。
　　我看着阳子，一句话从心底跳到嘴边，然后又被一口旧世纪的红酒冲回肚子里，旧世纪的红酒味道复杂优雅，让人久久回味。
　　“看你现在的生活挺好！”我说。
　　“是啊，拜你所赐，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像你一样优秀而快乐的人，将自己整个儿的埋在世界里，汲取这个世界的一切光明和黑暗，好好生活，活出一种模样和姿态，可是我发现你变了，变成了曾经的我，你觉得呢？”
　　我发现那个晚上，我就像是海边的岩石，一次次地接受着从天际翻滚而来的海浪的拍打，一个海浪刚刚退却，另一个海浪再一次袭来，我的心似乎裂开了一条条缝隙，就像是被阳子撕开的窗帘，从窗外飘进来的阳光落进我的心房里，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更加全面的自己。
　　“是啊！不知不觉就变了，或许我本来就是你曾经的样子，你的出现，只是将它激活了而已。”我猛地灌了一口酒，
　　让后将瓶子递给阳子。
　　“挺好的，那现在轮到我来拯救你。”阳子说。
　　“我的现在已经很好，心里有一条明晰的路，我会沿着这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得不紧不慢，累了就停下来休息，看看路边的风景，你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水底却有一层一层的暗涌，我是湖面上倒影的天空，虽然偶尔会飘过几片游云，但是天空始终是天空。”
　　阳子看着我微微一笑，眼神中流淌着深意。“是吗？肖冉……你打算怎么办？”
　　“肖冉？”我愣了，看着那一盏从屋顶垂下来的水晶灯，似乎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脑海里立即闪现许多画面，我们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上，从树的缝隙里看天空，她半夜从对面的房间跑进我的房间，我和并肩躺在床上聊天，我们一起窝在书房里看书，我们一起游戏……
　　“你根本就没有将她纳入你的人生计划，肖恩，这对她不公平。”
　　“我原以为我可以！”
　　“是什么让你不可以！”阳子紧追着我问，让我去思考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她不是我想要的结婚对象。”我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寂静，灯光下的寂静，还有空气里那复杂的酒香。我这才发现，原来婚礼没有如约地举行，雅克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我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和肖冉结婚。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问我自己，我以为我可以和肖冉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她继续她的事业，我继续我的爱好，互不打扰，就像是一对老夫老妻，但是没有想到随之而来的问题，她想要的是爱情，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安定。
　　“你知道吗？”阳子忽然转过身，侧靠在墙壁上看着我。“我常常想，如果人生真地有轮回，那一定是这样的，每一次出生都是一次游戏的开始，每一次离开是游戏的结束，但是赢得了游戏的经验值，可以更好地去参加下一次的游戏，也许这一次我是人，下一次是一块石头或者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头猪，谁知道呢？但是那些扮演人次数多的人，会有很高的做人经验值，所以在游戏的一开始就很会做人，如果扮演大树的次数很多，那么他生下来即使是一个人的模样，但是却是一棵树的灵魂，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你说如果人生有轮回，假设你已经玩过了很多次游戏，你说你扮演最多的是什么？我常想，我在这么多次的游戏中一定很多次都扮演过一颗星星或者是一粒水珠。”
　　“为什么是星星或者是水珠而不是别的？”
　　“不知道，我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呢？你扮演做多的是什么？”
　　“应该是一朵云，因为我常常看着云就发呆，而且就像是一朵云那样懒散，或者是一只猫，一只整天趴在矮墙上晒太阳的猫，很懒，懒得去抓老鼠或者追蝴蝶，唯一的爱好便是晒晒太阳、吹吹风，也许空气中会有花香。”
　　“看来我们都不怎么喜欢扮演人的角色！”阳子笑着说。
　　“肖冉一定很喜欢扮演人的角色，因为她比我勤快得多，而且你看，她将人的角色扮演得多好，如果没有爱上我，她简直可以拿到一百分。”
　　“是啊，你确实是一个大麻烦，但是如果没有遇见你，这个世界将会是多么的荒芜，也许很久很久以前，你是一只懒猫，趴在草丛里看云，我是小草上的一颗晶莹的露珠，闪烁着夜空中星辰的光芒。”
　　“也许！”
　　“也许！”
　　我和阳子喝完了整整一瓶红酒，然后倒在地毯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