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次交谈

　　“只有那些地方有真实吗？”那天，我那样问阳子。
　　“不，只是我比较笨，那些地方的真实更明显一些。”
　　阳子笑着，调换了画架的方向，然后趴在画架上看着我：“你说，我给你当模特好不好？你整天画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什么意思，人最有趣，你觉得呢？”
　　“画人太难，我现在还画不出！”
　　“是啊，我只用按下快门，扑捉那一瞬间人物的心理即可，你却还要去费劲挖掘人物的心理并且加上你自己的判断理解，从眼睛和神态里给表现出来，确实挺难。不过，没关系，你画我吧，我想知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阳子笑着倒退到沙发上，随意地躺在那里，看看我，目光忽然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却看不出湖底到底有哪些鱼或者别的东西。
　　我放下笔，看着阳子：“要收费吗？”
　　阳子一愣顿时笑出声来：“怎么？担心你付不起吗？”
　　“是啊！”我想起刚刚那些模特走时，从阳子的包里抓现金的情形，觉得有趣，他在包里装满了现金扔在地上，那些模特离开时，抓一把，也不清点，笑呵呵地给他飞吻，然后相携着离开。
　　阳子发现我正盯着他的包看，笑着说道：“我喜欢现金，更有质感，更加真实，能立即感觉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拿到报酬的幸福感，而卡里的数字就像是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感觉，你喜欢现金还是卡里的数字？”
　　“我喜欢现金上的图案！”我笑着回答。
　　看着阳子随意的样子，我不禁也放下心来。
　　“你付给那些妓女还有那些专业模特的报酬是一样的吗？”我说。
　　“不知道，我的钱就在那里，看她们随意，对于我来说都一样，相反，更多的时候起我比较喜欢那些妓女，因为她们更加的率性，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也从不和我计较价钱的多少，只要有钱就行。”
　　“随意！你不担心你会饿死吗？”
　　“呵呵……”阳子笑着“说是随意，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不会多拿太多，也不会少拿太多，如果我在金钱上和她们计较，她们也会在动作和表情上和我计较，我们都只是为了玩，我想拍出我想要的照片，她们想要表现出自己最美丽的瞬间，只有在最随意的状态下，她们才会在镜头前更加放开，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阳子看我一眼，笑道：“你要放松肖恩，你太紧张！”
　　“什么？”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何时我眼前的这个男孩儿已经如此的老练。
　　阳子侧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目光没有焦点，轻咬着食指遮挡了半张脸，脸上的表情安静而平淡，我画得认真细致，他给窗户拉上了帘子，将帘子撕碎成一条一条的布条，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上闪烁着一条条金色的线条，空气变得有些诡异，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的视线里只有彼此，我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就像是一尊雕塑。
　　“没想到你的绘画水平这样好，是我小看你了，你现在就靠这个生活吗？”
　　“是的，将画好的画卖给画廊，拿到一些颜料钱。”
　　“有没有想过自己举办画展？”
　　“我没有什么事业心，只想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在你所谓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静物里发现生命的痕迹，画出生命的脉搏，但是以现在的水平还达不到，现在我只是一个画匠，不是一个画家，也不是艺术家。”
　　“挺有自知之明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天才，天才分两种，一种是天生的，一种是后天慢慢挖掘的，我是天生的，你要靠后天挖掘。”阳子静静地微笑。
　　“我以为天才只有一种，那就是天生有才，但是我承认你说的，你很有才，你得视角很独特，就像是日本切生鱼片的师傅，能够将生鱼片切的晶莹透亮，还可以看见鱼肉在跳动。”
　　“但是仍然没有什么用，艺术家只用取悦自己，但是作为一名普通的摄影师，需要取悦大众才有饭吃。”
　　“那你现在呢？”
　　“现在？”
　　“你现在呢？”
　　“我现在？”
　　我和阳子沉默着，突然放声大笑，许久没有如此的畅快。
　　“我现在继续拍杂志封面，继续拍模特、美女，当然偶尔给世界地理拍一两张地理环境，然后拍我喜欢拍的照片，去我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阳子笑着点燃一根烟，看着烟雾缭绕的样子发呆。
　　“开心吗？”
　　“开心啊！其实我挺害怕和人说我对现在生活的满足，因为好的事情应该放在心里，说出来就会变坏，我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定理。”
　　“是吗？我觉得自己必须专注一件事情，否则就会盯着这个世界，然后觉得无趣到想死。”
　　阳子听到这里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棕色的头发如同风中的柳条一样倾泻到耳后，乌黑的眼睛散发着夜空中星辰一样的光芒，雪白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啦？笑成这样？”
　　“不知道，就喜欢看着你，觉得待在你身边就很幸福，听你说话也觉得很幸福。”
　　“噢！”我笑着将手掌放在他的脑袋上，他的头发格外的顺滑。
　　“都快三点了，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阳子说。
　　“你不是不喜欢吃别人做的饭吗？”
　　“当经过一段饭都没得吃的生活，就觉得能够有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当有能力解决吃饭的问题的时候，又再一次不喜欢别人做的饭了，去我家吧，你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家里什么都有？”我笑着问。
　　“比你这里的多。”阳子笑着回答。
　　“可以把这幅画送我吗，以请你吃饭做为报酬？”阳子指着画架上的画，不等我回答已经动手去拿，我笑着拿起桌子上的钥匙，还有一件外套跟着阳子走出去。
　　“你说该怎样地生活才算是不浪费生命？”我和阳子并肩走在街道上，穿过一条红枫路，他问我。
　　“不知道，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时候觉得每一天都过得挺平凡无趣，有一天回头却发现，过去的每一天连成一片，形成美丽的风景，过去的日子仿佛是埋在地底下的，会发酵。”
　　阳子笑着，我们俩差不多高，他挂着相机，身上斜挎着一个棕色的皮包，踩着地上的树影，脸上印着树叶的红色，他看我时，微眯着眼：“别动！”
　　我抬头看他，他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相机，然后走过来，让我看：“你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肖恩！”阳子看着相片笑着说。
　　“是吗？我常常觉得自己长得很没有特色，一点儿也不帅气，太平常。”
　　“你的脸和和谐，你的眼睛很漂亮，”然后他停顿一下，看着我微微一笑说道：“有点像女生。”
　　我笑着摇头，然后追上去，他一边跑，一边用相机拍我，我想着自己的相片和上午的那一群女生在一起，可能被他放在杂志上面，立即想将那些相片给毁掉。
　　我们在红枫树大道转弯，走进玫瑰街。
　　“怎么没有一只玫瑰？”我问阳子，我跑得有些累，似乎很久都没有跑步了，血管在爆裂，神经在脑袋上跳跃，从喉咙向上有一股腥味儿，心脏在撕裂的疼痛。
　　阳子在我正前方，用双手支撑着膝盖看着我：“你不行啊，肖恩，怎么这么容易累。”他说着拿起相机继续拍我，而我却无力反抗。
　　我们躺在他家院子的草地上，篱笆旁边拴着一只雪白的山羊，顶着两只尖角，挂着绵长的胡须看着我，在我们的头顶“咩咩”地叫。
　　“你养了一只山羊？”我说。
　　“是啊，它可是我的明星，很多模特都和它拍过照，它还上过好几期杂志呢！”阳子笑着。
　　脸上的汗水慢慢被风吹干，我看见两颗洁白的牙齿在我的脑门晃动，粗粗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有着青草的香味。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像屋子里走去。院子里种着一棵芒果树，结满了青色的芒果。
　　阳子趴在草地上，将相机挂在身前向我招手“快来！”
　　“干嘛？”我饿得有些有气无力。
　　“拍完这一张照片，我就去给你做饭。”阳子笑着。
　　我们并肩趴在草地上，那只山羊在我们身后，将脑袋放在我们的头顶上，我们仨拍了一张照，笑得一脸灿烂。
　　我端着一杯红酒，坐在厨房的吧台上，转动着凳子，看着阳子在厨房里转动“你还会做饭？”
　　“当然，我妈妈又不像你妈妈那样，那么热衷于照顾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我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铺床。”
　　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阳子的成长过程是那么的孤独。我看着手中的红酒发呆时，阳子已经端着两份鲑鱼牛排走过来。
　　“在加拿大的时候学到的，那时候在一家餐厅打工，帮忙上菜和洗盘子。”阳子说。
　　“挺羡慕你，可以让生活过得如此丰富。”我说。
　　“尝尝，看我的手艺怎么样？在我的人生定义里，就是要吃好、玩好。”阳子拿出手机播放着音乐放在手边。
　　“挺不错，和我妈妈的手艺有一拼。”我说。
　　阳子开心地笑起来，“很开心你喜欢。”
　　“待会儿我有一个作品展，你要看吗？”阳子忽然说。
　　“你不是说不希望我看吗？”
　　“人是会变得嘛！这次作品展，我只邀请你和我一起看。”
　　我的心猛然一动，看着阳子，他正安静地吃着他的中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