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远方的风景4

　　成昊走进来的时候，我正一边帮着黄奶奶按摩肩膀，一边听着刘奶奶讲怎么做长安的凉皮。她们说年轻的时候她们都会做这个，而且还做得很好，刘奶奶正在教我怎么做呢。她们说的都是长安的方言，我是半猜半蒙地理解着，并不时地赞叹着和提问着。
　　“你们正在按摩讲故事呢？”成昊说着话，撩起门口上挂着的防风的胶门帘走了进来。
　　“嫣按摩得真舒服，刚才帮我按腿来的，还给我们讲了南方的黑豆糕，南方的洪水，讲了很多。”刘奶奶像汇报一样给成昊说着。
　　“嫣把我按摩得都想睡觉了，太舒服了。这闺女真是贴心。”黄奶奶半闭着眼睛，看得出挺享受的。
　　“正讲着怎么做凉皮呢，还没讲到八路军那段呢。”刘奶奶呵呵一下，露出了几颗稀疏的门牙。她笑得特别像我奶奶，嘴巴往里收着的。
　　“黄奶奶也还有好多故事呢，是吧，刘奶奶？回头都要讲给我们听。”成昊在黄奶奶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黄奶奶的肩膀上，也帮着捏着。我发现成昊也很会和老人聊天，也很能讨老人喜欢。
　　黄奶奶哈哈一笑：“没问题，你们想听我给你们讲三天三夜都行。”黄奶奶的笑要比刘奶奶的爽朗。成昊在黄奶奶的肩上捏了几下后，说：“刘奶奶，她帮黄奶奶捏肩膀，那我帮你按腿，好吧？”
　　“嫣刚才帮我按过啦，很舒服。”
　　“那我也要按。”成昊说完就在刘奶奶的腿上按了起来。
　　突然觉得成昊也很孩子气。
　　
　　从敬老院出来，我想到了家里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和这里的老人一样的年纪，也和这里的老人一样的孤单。我们都有着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家，把年迈的老人放在家里留守。爸爸是为了家，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他离开家了；弟弟，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前途，也离开家在外面打拼了；我，也是为了前途，为了明天，离开了家，来到千里之外的城市求学。我们都有着很充分的理由，看起来我们的确就是应该这么做。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两个人在家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干不动重的农活了——其实也没什么农活了，田地都租出去了。他们俩会互相聊聊天吗？还是会串串门、和别的老人聊天呢？我突然感觉到，我们村其实就像一所养老院，年轻力壮的人大多都出去了，老头老太太都留在村里了。
　　我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刚才那两位老人那心满意足的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得像秋天里的菊花。我为她们做了什么呢？无非就是陪了她们一会，她们竟就那么满足了。我觉得她们真的就像小孩，给一捧小沙堆，就能开心上很长时间。
　　在回学校的公车上，成昊偷偷问我：“你的小名叫嫣吗？”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叫佳佳呢。”
　　“韩楚佳是我的学名，嫣是我的小名。”我笑了笑，给成昊解释着。
　　从那开始，成昊就好像一直叫我嫣。我也跟他说过，嫣是我家人叫的，是小名，我让他叫我楚佳，但是他说他喜欢叫我嫣。
　　
　　圣诞节前夕，那天天气又冷又阴沉的，就像要下雪的感觉。我从阅览室出来走在樱花路的时候，碰到了成昊。我低着头，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走路呢。突然，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嫣。”我是听到叫声了，但是我很肯定这不是叫我的，因为这里没人知道我的小名，我在宿舍都没给任何人说过。
　　“嫣……”声音从后边传来的，伴着走近的脚步声，我听得更真切了。
　　“楚佳……”
　　我站住了，一扭头，我看见了成昊。我着实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叫我“嫣呢？”
　　“走路在想问题呢？我叫你几声了，你都没听见。”成昊一笑，他牙齿挺好看的。可是发型就不怎么样了，甚至可以说难看。开学第一天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发型并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短。不知道这种发型是叫平头还是叫板寸，可能都没有一寸，头皮都能看得很清楚了。这么大冷的天，看着他的头我都觉得冷。
　　“你的衣服带有帽子，你把帽子戴上，你头发那么短，不冷吗？”我觉得我必须问这么一句，因为我对他的头发感兴趣。有点常识的人冬天一般都不会留这么短的头发的，而且这个发型和他头型以及身型一点都不配，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顺眼。就像一个身穿西服的绅士，头上却戴了一顶军绿色的五角星帽，怎么看怎么土。
　　“没关系，不冷，过了冬天就好了。”成昊用手摸了摸头顶，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不是发型不好看?”
　　“是比较难看。”我毫不遮掩着。在成昊面前，没有必要表现得和在老师面前一样，在成昊面前可以随意一点，因为我不介意他看到比较真实的我，但是在老师面前，我就要尽量地把美好的东西释放出来，或者说装出来。
　　成昊笑着摸了摸头，挺腼腆地说：“我想约你平安夜出去玩。”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男生邀约，当时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成昊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这是不是他要和我约会？
　　
　　我捂着胸口，装着咳嗽了几下，我得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我到底该不该答应他的邀请。这事情值得我考虑那是因为我并不反感成昊，但是不反感并不等于能随便跟他出去。
　　“这天气可能要下雪呢，挺冷的。去年的平安夜也是这种天气吗？”咳嗽可以是由于吸进冷风引起的，所以我把话题车到了天气上。
　　“圣诞节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很冷了，但是平安夜晚上在城门广场那里还会有不少人在那里聚集过平安夜，挺热闹的。我想约你一起去过平安夜。”成昊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再腼腆了，表情也挺自然的。
　　我想清楚了，跟他出去过平安夜不好。第一，这么冷的天我不想出去，而且我没有很强烈想要跟他出去的愿望；第二，这第一次就答应他的邀请了，那以后再邀请的时候拒绝就不好了，更何况我没有想成为他女朋友的想法。所以，我觉得拒绝他是比较明智的作法。
　　我说：“我今天晚上有理论解剖课的作业要做，明天要交的。”
　　他表情有点失望，说：“那好吧，那下次我再约你。”成昊又对我笑了笑。我发现他挺爱笑的，还是抿着嘴扬嘴角的那种笑。
　　“我是我家里供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我爸爸离家那么老远做生意供我读书，把爷爷奶奶都撂家里了，我可要好好的努力读书。”类似这样的话语简直就像是潜伏在心里的咒语，它动不动就会自动蹦出来，激励我、鞭策我或者骚扰我，让我的神经经常会不自觉地就紧绷一下。它不允许我放松，更不允许我堕落。就是这些咒语的不时闪现，促使我下了一个决心：绝对不能允许我自己在大学里谈情说爱，荒废学业。再说了，大家都是学生，毕业后还不是要各奔东西，既然这样，谈一场已经不看好结局的恋爱有什么好处？反正我是看不出它有什么好处。
　　
　　从小，我就听我爸爸说了，作为学生，最大的任务就是学习，而学习又分为学习功课和课外学习。爸爸赞同我看课外书，但是却不赞同我看‘不单纯’的课外书。他既希望我能通过看课外书开阔眼界，但是也担忧我看课外书把心思看杂了。别人家的父母可能在孩子上初中后才会担心孩子早恋的问题，但是我父母却很早就在这方面有所叮嘱我了。
　　我记得我在读五年级的时候，我看到一句很漂亮的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把这句诗抄在我作文积累本上，爸爸在翻我本子的时候看到了这句话，他神色挺紧张地说：“你抄这诗干嘛？你应该多积累一些写景的方面的诗句。”
　　我说：“我觉得这首诗的意境挺美的，月亮升起来了，像挂在柳树头顶上一样，一个人站在柳树底下焦急地等待着她约了的人。”
　　我爸爸有点不高兴，说：“这都是写成年人的，你应该看适合你年龄段的。看适合自己的书能丰富知识，但是看不适合自己的书，心就容易学杂了。”
　　其实我当时是不太明白爸爸所要表达的意思的，我只是觉得爸爸可能跟我的看法不一样，他不喜欢那样的诗。
　　后来我想，为什么我爸爸妈妈这么早就防范着，不让我思想太成熟，我觉得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们——我爸爸或者是我妈妈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心思比较复杂了，要不她们为什么在我还都完全不懂什么叫心思杂念的时候，过早地给我打预防针？害得我在后来长大后，虽然在男女之情上的事情无师自通，但是总感觉情商不高，我估计就是小时候被父母打压的。我记得我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心思要单纯，不要杂！
　　我一直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直到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妈妈悄悄地跟我说：“韩小玲心思不单纯，不好好学习，一天尽是心思杂念，学杂啦!”
　　后来我知道，原来是韩小玲和哪个村的一个男孩子谈恋爱了。为了中午能在一起呆着，两个人都不回家吃饭，那个男孩就带着她到学校旁边的地里偷人家的西瓜，后来被人家抓住送到学校来了。直到那时候我才联想到，我上初中前我爸妈就跟我说的“心思要单纯，不要杂”是什么意思。
　　读初中的时候韩小玲和我不在一个学校，我读的是镇上的重点初中，她读的是乡里的普通初中。自从知道小玲有了早恋那方面的心思之后，我妈妈不只一次地那小玲给我当反面教材，还特别的强调，如果心思杂了，学习肯定就会跟不上的。那时候我爸爸已经是去做生意了，妈妈除了要在田地里忙活之外，还要抽很多的心思去管束或者说去压制我的心思，让我的心思始终保持在学习上，始终不“出轨”。
　　
　　必须得说，我的心思一直是很单纯的，我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往学习以外的方面动过。初三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家在街边住的男生，他坐在我的后面。有一次课间的时候，他在我的语文书上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楚佳，我喜欢你，下次换位置我们同桌吧。”下一节课上语文课的时候，我拿着这张纸条，好不犹豫地就交给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班主任把那个男孩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来，那个男孩子自动要求调了一个班，不再和我同班了。
　　多少年后，我也觉得我当初的那个做法有点太伤害我的那位男同学了，人家只是表达了一下喜欢我，想要和我坐在一起而已，说不定人家是看上我学习成绩好，想让我教教他呢，但是我却毫不留情地，让老师把他那点我还弄不清楚是“单纯”还是“非单纯”的念头给拍灭了。在当时，我觉得这个男孩子的做法很危险，他会把我带坏的，就像带着韩小玲去偷西瓜的那个男生一样，男孩子总是有办法把一个女孩子带坏的。为了不让我自己被带坏存在一丁点的可能性，我得这么做的。
　　到了高中，我和妈妈的关系搞僵了，恶化了。我恨她、讨厌她、我甚至都不想和她说话。但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在那么苦闷的情况下，我都没有想到说要找个男孩子谈谈恋爱，来愉悦一下心情。因为从我怨恨我妈妈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爱情是一种不可靠、不实用的东西，我是不太需要那种东西的。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用功，争取考上好的大学。
　　现在，我考上大学了，而且，我应该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是已经到了可以有心杂杂念的年纪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从小就被管束过火了还是我已经对看透了爱情、对爱情不再抱有幻想了，当成昊说要约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我不需要什么爱情，可别把我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