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双兔傍地（三）

　　水灵在被关押一个半月后终于被放了出来。当她被孙庭坚接回家的时候，才得知孙庭坚是在多方营救无效的情况下，被迫以交出秘方为条件与东田野夫达成妥协，救她出狱的。
　　水灵一方面非常感激孙伯伯的救命之恩，一方面又对他把秘方交出去表示反对。在她看来，自己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意孙伯伯把秘方交给日本人，好让他们受益后更加疯狂地祸害中国人。再者，她心里更明白，自己虽然表面上被释放，可他们的处境只是形式上的改观而已，东田野夫肯定他们实行更加严密的控制，她随时随地都有再次被捕的可能。
　　孙庭坚告诉水灵，交出秘方是他和陈达义秘密协商的结果，也只是在被逼无奈下的权宜之计。其实，真正的秘方，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
　　
　　再说东田野夫得到秘方后，也为自己此次的出行的结果深表满意，他立即带着秘方回到石门日本特务机关，并把秘方交由日本驻石门的有关医务部门进行研究，以辨别真伪。他想秘方的准确性一旦得到确认，就要进一步要挟孙庭坚帮助他们进行研制。至于水灵，则必须寻找有利的时机坚决除掉。在他的心里，决不允许一个反对并杀害过大日本皇军的人活在世上。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赵州雪花梨已有2000多年的栽培历史，从汉代即开始种植，到南北朝时成为“宫廷贡品”。赵州雪花梨果型丰满肥大、色泽金黄、肉脆核小、汁多味甜、嚼之无渣、营养价值极为丰富，被誉为“天下第一梨”。佛经记载，唐玄奘西游取经路过赵州佛界圣院柏林禅寺(旧称观音院)，再此修行一年，饱尝赵州特产——赵州乳梨(赵州雪梨)。由此唐玄奘在公元630年所著《大唐西域记》，记述了公元二世纪左右，我国商人将乳梨带到印度种植，所结之果硕大味美，印度国王把梨称为“汉王子”这个故事至今还在印度旁遮普邦东部一带广为流传。赵州雪梨不仅销售于全国各地，据说还漂洋过海，深受外国人的青睐。
　　又是一年摘梨子的季节，田野里，到处散发着雪梨的甜香之气。站在梨园旁放眼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眩人眼目。碧绿中镶嵌着零零星星的黄，这就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雪梨。他们长势喜人，如同一个个黄灯笼，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如果你随手从树上摘下一个梨子尝尝，便会感觉满口香甜，吮一吮，嚼一嚼，清甜可口的汁水便从喉咙直流而下。于是，每年的这个季节来临的时候，赵州的梨农们便会像过节一样高兴，果园里便会阵阵欢声笑语。
　　但是，今年却与往年却大不相同了。虽然依旧是梨果飘香，虽然依旧是果实累累，但却梨农们的脸上却不见了一丝的笑容。因为梨树底下多了一层比他们的雪梨更黄的吞噬他们丰收果实的蝗虫。梨农们在一队队端着大枪的鬼子的吆五喝六声里，心疼地摘下凝结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的雪梨，然后，一筐筐水灵灵亮晶晶的梨子被装上日本人的大卡车，一车车被运走了。他们心里明白，日本人在公平买卖的幌子下给与他们的报酬实际上只不过是鬼子肆意抢掠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让他们更加接受不了的是，这些雪梨的用途竟然是为小鬼子制药用的。他们宁愿梨子烂掉，也不愿意给小鬼子制药而祸害自己的同胞。更何况，给小鬼子制药的，竟然是他们本地威望很高的一位受人爱戴的老中医孙庭坚。
　　为了标榜所谓的日中亲善，东田野夫特意“邀请”了孙庭坚一同前往，指导收梨。行走在梨树行里，孙庭坚丝毫感受不到那浓郁的梨香，反而感受到无数双鄙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的躯体万剑穿身。不时传出人们的唾弃声，甚至好几次有浓痰就落在他的周围，一个烂梨不偏不倚从树上落在他的头顶，酸臭的烂梨歪下了他的老花镜，糊了他一脸烂梨浆。孙庭坚心里默念道：乡亲们，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因为秘方永远藏在我的心里！
　　
　　随着抗日根据地的日益发展和八路军对日寇的不断打击，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自1939年秋开始，针对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进行以杀戮当地居民、对粮秣房舍等物资进行彻底的抢劫、焚烧和破坏为目标的军事行动，并将这一作战方式逐渐系统化、规模化、长期化。中国共产党的党政通告和传播媒介，将日军这种军事策略，简要概括为“烧光、杀光、抢光”，即“三光”政策，抗日根据地的军民由此进入了更加艰苦的的斗争。
　　刘家峪也没有幸免于难。自从一雄奉上级命令带刘家峪连的战士们转移后，领导村里对敌斗争的重任就落在刘大力和桂香父女肩上。这天，父女两人正在家里研究如何组织村民坚壁清野的问题，这时以前曾是桂香做童养媳时的小丈夫，现在正在村边放哨的儿童团员臭小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姐，不好了，瞭望哨的旗子倒了，日本鬼子来了。”
　　刘大力一听，赶忙站起身向外冲去，一边冲一边喊：“桂香，我去敲钟，你赶快组织大家往山里撤！”
　　“哎！”桂香拉起臭小，紧跟着向外跑去。
　　刘家峪顿时喧闹起来，村民们在刘大力等村干部的带领下，扶老携弱向山里转移，孩子哭大人叫，乱作一团。
　　
　　臭小的娘是小脚，从小又没有吃过苦，因此死活都不肯往山里去，口口声声说自己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到山洞里听狼叫。桂香和福根家的极力相劝，桂香苦口婆心地说：“干娘，您对俺家的好，俺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俺可不想你死，俺和臭小弟弟还要给你行孝呢。”
　　“对呀嫂子，”福根家的帮腔道：“那日本人就是一帮畜生，不会让你好死的，福根的好几个伙伴，就是被他们的大狼狗咬死的。”
　　听了这话，臭小的娘才肯大家的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一部分村民在刘大力带领的民兵带领下，逃进了大山深处的山洞里，而另一部分，行动迟缓些的，被蜂拥而至的日本兵截住，赶到村子祠堂大院子里。人群周围站满了杀气腾腾的日本兵，祠堂的屋顶上还架起两挺机关枪。
　　一个长着两撇小黑胡的日军小队长一挥手，两名日本兵押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人走了上来，原来是村里的地主刘怀水。刘怀水先是摘下帽子给鬼子小队长鞠了个躬，然后对未来得及逃走的村民们说：“乡亲们，不要怕，太君说了，只要大家说交出八路军的干部，说出粮食藏到什么地方，太君大大的有赏。”
　　尽管刘怀水再三嘶哑着嗓音叫了半天，但是人群里依旧鸦雀无声，人们纷纷投来鄙夷和仇视的目光。
　　鬼子小队长终于失去了耐性，他抽出大洋刀向人群走来，然后在一双双惊恐地目光注视下，在臭小娘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中，突然就把臭小拽了出来，钢刀架到臭小的脖项上，脖颈上的原本童稚烂漫的脸立刻因恐惧而神情呆滞，扭曲了。
　　“住手！”伴着一声坚定果敢的女声，桂香从人群里站起来，毫不顾忌旁边人的阻挠，走了出来，站到鬼子小队长面前。是桂香！促使她在臭小生命遭遇危险时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的主要有两个因素：第一，她在他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与他建立了很深的姐弟之情；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一雄哥为她灌输的已经变成她肌体细胞的一种超乎平庸的胆略和品质，那就是，共产党人是为人民的利益而生死的。
　　“俺是刘家峪的妇女主任，共产党员，粮食和人藏到哪里，俺带你们去，放了俺弟弟。”桂香镇定地说。
　　刘怀水一见桂香，献媚地对鬼子小队长说：“对，她就是八路村干部，她哥哥还是村长，一家都和大日本皇军作对。”
　　鬼子小队长脸上立即露出狞笑，他用力把臭小往地上一扔，用手一指桂香：“呦西，你的带路？”
　　“可以，”桂香说：“但是你得放了这些村民。”
　　日本鬼子带走了桂香，臭小和他娘要冲上去拦阻，却被日本兵的刺刀和桂香坚定的眼神制止了。
　　
　　桂香带着鬼子兵来带一段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着，刘怀水紧随其后，不时催问到地方没有。
　　桂香把他们引领到一个断崖前，用手向悬崖上一指。鬼子小队长狐疑地望望山崖，不知所措。就在鬼子兵们一分神的时候，桂香突然转身抱起身后的刘怀水，使劲全身力气一起向断崖旁边的深谷里滚落而下。深谷里，回荡起她的喊声：“一雄哥，多杀鬼子，给俺报仇啊！”
　　深山一个隐蔽得很好的山洞里，刘大力带领逃出来的村民躲在里面，外面不时传出鬼子搜山发出的吆喝声。村民们静默着，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忽然，福根家的娃娃这时却不合时宜地哇哇大哭起来，稚嫩而清脆的哭声，在幽静的大山里显得格外刺耳。洞里的人们惊呆了，他们纷纷把恐惧而渴盼的目光投向福根家的。在短暂的哄哄无效后，福根家的毅然把奶头伸进孩子的嘴里，任凭孩子挣扎，憋气，脸色渐渐变紫，变黑。福根家的紧咬嘴唇，两行痛苦的眼泪从她的绝望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按照孙庭坚的秘方，日本人的第一批药用雪梨膏终于生产出来了，而且在士兵中发放使用后，疗效颇佳，基本上遏止了呼吸道疾病的流行。为此，东田野夫欣喜若狂。他假惺惺地把一块书写“中日亲善”的大牌匾送到保康诊所，高高的悬挂在门脸正中上方。保康诊所门前从此门可罗雀，生意日益萧条了。不过在孙庭坚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坏现象，因为他的诊所本来就不打算长期开下去，他在等待时机，好在陈达义等人的帮助下再次出逃。而那块给他和他的诊所带来耻辱的牌匾，其实就是一块很好的拖延时间的挡箭牌；而水灵心里更清楚，东田野夫绝不会饶过自己，自己的处境并无改观，而且随时随地都有被不被杀的厄运。她多么盼望陈达义能够尽快寻找到有利时机，帮助他们脱离虎口啊！
　　
　　这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保康诊所的门前，车上坐的是身穿一身日本军官服装的军统赵州站站长陈达义和赵州日本翻译官宋迈祖。未等下车，陈达义就恶狠狠地对宋迈祖说：“你在赵州帮那个特务头子东田野夫干了许多坏事，这一次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可要知趣些，不然的话，贵老爷子在我们那里会很不安全的。”
　　“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宋迈祖点头哈腰连声应和着。
　　两个人径直走入保康诊所，不大一会儿便带着孙庭坚夫妇和水灵走了出来，坐上吉普车。两个化装做买卖的负责监视诊所的便衣一见，急忙凑上去问宋迈祖：“宋翻译官，请问您带他们去哪里？”
　　“噢，东田太君要请三位吃饭。”宋迈祖随口答道。
　　见宋迈祖亲自来接，两个便衣一时也没有产生怀疑，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可等他们的车子开出一段时间以后，一个便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凑到另一个便衣跟前，说：“我怎么觉得这位太君这么眼熟呢，到底在哪儿见过呢？”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突然他一下子开了窍似的：“对了，好像是常来诊所给他母亲看腰的那个人。”
　　另一个便衣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说：“好像是。而且，老爷子他们去吃饭为什么还要带那么多东西？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可车里明明坐的就是宋翻译官。”
　　“不过怎么说，这件事也要及时报告东田大佐，出了什么事，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两个人同时急匆匆地向附近的电话亭走去。
　　
　　陈达义他们乘坐的车辆刚刚开出赵州城门不久，身后就传出摩托车队急促的马达声。吉普车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吉普车突然一个急转弯，车子便开进了一条乡间道路，与此同时，一辆与这辆吉普相同的另一辆吉普车突然冲了出来，顺着他们原来开的方向向前疾驰，它的身后，已经隐隐听到摩托车队上的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喊叫声。
　　陈达义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在不远处的一块预先准备好的庄稼地里隐蔽起来，一颗乡间的野树上绑着宋迈祖，他的嘴里塞着破毛巾，挣扎着却怎么也叫不出声。不大一会儿，一队鬼子的摩托车队便在他们不远方的马路上一辆辆疾驰而过。
　　陈达义和水灵与前来接应的保定军统站的两位同仁紧紧握手，陈达义简单做了交代之后，一行五人便与他挥手告别，匆匆离去，陈达义也回城准备撤离的事宜去了。
　　绑在树上的宋迈祖，依旧在毫无价值地拼命挣扎。
　　等东田野夫的车队赶上前面的那辆吉普，从车上下来的哪里是什么宋迈祖和孙庭坚，而是前来赵州为保定日军司令部洽谈生意的一位客商，口袋里还装着刻有保定日军司令部鲜红印章的特别通行证！
　　
　　行走在赵州的乡间小路上，水灵感觉到心情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轻松。她不由问孙庭坚：“孙伯伯，秘方让小鬼子抢了去，真有点可惜了。”
　　孙庭坚微微一笑：“日本人治病靠的是西医，哪里懂得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医理论。中医讲究，万物相依相随，又相斥相克。比如以毒攻毒，讲究的是两种相克的事物合理的运用到一起，便有治病克星之出奇疗效。而不相容的事物在一起，即使都是好东西，却也会相容为毒素。比方说牛肉与鲶鱼，田螺与木耳等等。其实，我在秘方里就加上了蟹黄等做药引，蟹黄与梨汁便属后者，这哪里是小鬼子们所能破解的了的呀。”
　　不远处的乡间小路上，一个放牛的牧童骑在牛背上，一首悠扬的小调飘荡在上空：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
　　什么人推车压了一道沟
　　不久，华北一代流传开一则消息，驻华北日军为预防呼吸道疾病运用当地处方制药，因水土不服，虽感冒肺炎有一定好转，但是，跑肚拉稀却盛行开来，得不偿失云云……
　　
　　一雄率领的连队与日军遭遇已经两天了。在这两天里，他们一直试图摆脱掉鬼子的纠缠，但是，围追他们的是一股非常难缠的敌人。他们不但武器弹药充足，而且训练有素。自打跟他们遭遇以来，进行过好几场激烈的战斗，一雄他们的连队由于刚组建不久，绝大部分战士没有作战经验，加上武器装备极差，每个战士的子弹袋里不足五发子弹，因此，部队减员非常严重。长此以往，就有被敌人消灭的危险。
　　一雄暗自着急的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手组建起来的这支刘家峪的子弟兵，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党对他的培养和期望，对得起亲如一家的刘家峪的父老乡亲。他绞尽脑汁想对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局部，寻找有利地形，让少部分战士留下来顽强阻击敌人，掩护部队转移。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把任务交给某一个班的话，由于这些战士缺乏战斗经验，只靠满腔仇恨与鬼子硬拼，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很难完成牵制敌人的任务，闹不好还会白白把自己搭进去。因此他决定，打破部队建制，由自己率领由刘家峪工作队的人员（卫生员小梅除外）组建的一个十几个人的战斗小组，把部队大部分的弹药留下来阻击敌人，其余大部分战士由指导员率领赶快撤离。
　　
　　一雄他们十几人选定好有利的地势埋伏下来，不久大批鬼子兵也就到了。激烈的短兵相接之后，鬼子的进攻被果然被打退了好几次，但是战士们也伤亡了好几个人，如果继续死拼或者马上撤离追赶队伍的话，都可能导致这次阻击任务的失败。一雄果断作出决定，在又一次挫伤敌人进攻锐气的同时，率领剩下来的战士往大山里引。
　　敌人果然上当了，他们叽里呱啦乱叫着，以为让他们进攻受挫的一定是八路军的主力，于是寸步不离地追赶着一雄他们，密集的子弹射在他们周围的山石上，打得石块乱飞。又有两三个战士倒了下去，一雄他们的子弹剩下的也不多了。当他们攀上一个又高又陡三面都是断崖的峭壁时，只剩下五名战士了。
　　“用石头砸！”在一雄的命令下，五位勇士搬来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劈头盖脸向爬上来的鬼子兵砸去。
　　黄昏时分，战士们用尽了所有的弹药，岭上的石块也都扔完了，日本兵蝗虫一般向他们逼拢过来。一雄对围在他身边的四位战友说：“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咱们是八路军，是有骨气的中国人，宁死不当日本鬼子的俘虏！”
　　“对！”战友吗异口同声地说。
　　天边烧着红云，把崖顶照射得无比青苍壮丽。夕阳里，五位勇士的身影与雄伟的太行山交融在一起，形成一道悲壮的剪影！
　　鬼子渐渐逼近了，战士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砸断手中心爱的钢枪，正了正军帽，理了理军装，齐声高呼：“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鬼子们惊呆了，望着五勇士矫健的身影，望着太行山雄伟的身姿，曾经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他们畏缩成一团。
　　此后的许多年，据当地老百姓讲，就在五壮士跳崖的地方，每天都会有四个矫健的雄鹰腾空而起，翱翔在太行山的天宇之间，怒号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