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浪漫相思

　　青峰到吉安的汽车修理厂后，经师父介绍才知道，汽车修理分为钣金、机修、油漆三个工种，师父最拿手的是钣金，青峰选择了钣金。青峰十来天写一封信给秦溪，收到信后，秦溪或长或短马上回信给青峰。
　　一个月的补课很快结束了，暑假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秦溪回到东坑，她感觉处处都是青峰的影子，可她习惯了一回来就能看见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青峰。
　　秦溪呆呆地在小店里坐了一个下午，听见路上拖拉机“哐哐哐——”的声音，她总会幻想，青峰哥会不会在路上开拖拉机？每次拖拉机的声音响起，她就跑到门口张望，每次带给她的只有失落。连续十多次，她告诉自己，别看了，青峰哥不在东坑！听着屋外“吱呀——吱呀——吱呀——”的蝉鸣、路上“哐哐哐——”的拖拉机的声音、母鸡“咯咯咯”地唱歌声和猪儿尖厉的闹食声，她有些烦躁不安，有些心神不宁。她起身走到屋外，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地越过山头，向西移去，黄昏薄薄地落着。溪边繁茂的水草被晒得少了一份野性，屋坪前菜园里的菜都被晒得耷拉着。草丛里，绿色的蚱蜢搏动着翅膀四处飞，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蜻蜓和燕子在橘红的天幕下或快或慢地飞舞，燕子时不时地发出相互追逐的“叽——叽——叽——”的声音。黄昏温柔、美丽、祥和，但她觉得好像缺少点什么，心中没着没落。到了煮晚饭的时候了，她在屋前的滚烫的石头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向兰花窝的菜园走去，走到大夫第旁边的山坡上，她远远地望见秦妈在菜园里整土，她大声喊：“妈，天黑了，你回来！”
　　秦妈大声应道：“你先回家煮饭，我还要一会儿！”
　　“妈，明天再做，你回来吧！”
　　“我就回！”
　　秦溪坐在山坡上的大樟树下，凉风习习，拖拉机“哐哐哐——”的声音少了，“咕咕咕——”的蛙声、落雨般的虫鸣、“钓鱼哥哥——钓鱼哥哥——钓鱼哥哥——”的低声饮泣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看着暮色笼罩下的一切，她突然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看着暮色中秦妈躬身劳作的身影，她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便起身回家。
　　远处传来邱明生粗犷、野性的客家山歌：
　　月光华华，点火烧茶。茶一杯，酒一杯，嘀嘀嗒嗒讨心旧（媳妇）。讨个心旧矮墩墩，蒸的饭来香喷喷；讨个心旧高喃喃，揩担谷来好清闲；讨个心旧笑嘻嘻，三餐不食肚不饥；讨个心旧嘴嘟嘟，欢喜食甜也食苦。食得苦，不怕苦；不怕苦，脱得苦；脱得苦，有福享；有福享，要回想……
　　走到大夫第门口，邱明生背着竹篓、拿着鱼簪子迎面向秦溪走来。
　　“表叔。”
　　“怎的啦？满脸戚戚的！”
　　“没怎的。”
　　邱明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溪，嘀咕了一句：“活脱脱的一个像！”
　　“表叔，您说啥？”
　　邱明生戚戚地说：“看见你，想起了一个十多年不见的故人。秦溪，进屋歇会儿，我中午开了个西瓜，一个人没胃口，陪我吃几块。”
　　“天暗了，我要回家做晚饭。”
　　“我到青果坳簪着了不少泥鳅，你带些回去。”
　　秦溪呆呆地坐在邱家院门外的高高的石阶上，背后蹲着两只嘶牙咧嘴的石狮子。不一会儿，邱明生用竹灶箩装了一些泥鳅出来，邱明生出神地看着秦溪缓缓地往坡下走的背影。
　　经过老屋时，秦溪走进院子，香樟稠密的树叶绿得发亮，热气里散发着更为浓郁的樟香。她先到东墙边的香樟树下站了一会儿，又来到西墙边，双手环抱着香樟树干，由树干到树枝、由树枝到树叶地打量着香樟。她感觉香樟就像一个可以吐露心声的老朋友，她心里安定些了，她静静地在香樟树下发了一会儿呆，缓缓地回家了。
　　秦松和梨花拉煤还没回，老秦寻牛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黑黢黢的。秦溪懒得开灯，坐在烧火凳上发了一会儿呆。她打开灯，把火烧燃，把饭甑端进锅子里蒸。切菜时，屋外传来老秦的吆喝声和秦妈放锄头的声音，马上又传来拖拉机的“哐哐哐——”的声音。按规矩，一家人走进院子就能闻得见饭菜的香味，就能看见秦溪在院子里等着一家人，就能看见秦溪在橘黄色的的灯光下跑来跑去地给家人打洗澡水、拣衣服、安排家人洗澡的欢快的身影。
　　秦妈走进厨房，摸了摸秦溪的额头，轻声问：“幺妹子，哪儿不舒服吗？”
　　秦溪一边低着头切菜，一边轻声说：“没有。”
　　梨花进厨房打洗澡水，可后锅的水还不热，秦妈见饭已经蒸热，她把饭甑端起，放了一大锅水在前锅里烧。烧好洗澡水，秦妈打起水，招呼大家洗澡。秦妈炒菜，秦溪坐在烧火凳上烧火，她看着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红红的火苗发呆，饭菜快弄好了，秦溪像往常一样，在橘黄色的灯下拣碗筷、端菜，但看不见她跑来跑去的欢快的、轻巧的身影。
　　吃过晚饭，秦溪独自来到老屋院子西边的香樟树下，香樟投下斑驳的身影，晚风吹来，树影婆娑，枝叶随风摇曳，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香樟树好像想要对秦溪张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秦溪坐在树下，院子地面上的鹅卵石正散发着白天所储的热流。一轮又大又圆又亮的孤月从屋后的山头升起，挂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中。群山既似静穆，又似奔跑，被群山环抱的庄稼泼墨似得起起伏伏。菜园里高大的柚子树和池塘边的木槿花影影绰绰。秦溪凝眸高悬的明月，看着清辉笼罩下的一切，听着雨点般密集的夏虫的鸣叫，她又忍不住地掉眼泪。她想起了《春江花月夜》里的几句话：“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睡前，秦溪写下诗歌一首：苍穹•荒野
　　苍穹有眼
　　星星有耳
　　请君缄默
　　静看，细听
　　
　　我看见：
　　流萤飞舞
　　渔火闪烁
　　孔雀开屏，显摆着它美丽的翎毛
　　秋叶静美飘零
　　蘑菇拱起落叶
　　……
　　
　　我听见：
　　春花滴答绽放
　　山水相繆，溪水抱石，絮语绵绵
　　野兔倏忽而过
　　紫貂踏冰觅食
　　鸟儿叽叽喳喳，讲着它们一天的故事
　　……
　　
　　我误入荒野
　　霜露玲玲降落，沾湿我的草履轻裳
　　马鹿与我惊喜对视
　　松鼠搬来松塔，砸我的脑袋
　　黑熊打响鼻把我恫吓
　　猎豹对我摆弄它的利爪獠牙
　　……
　　
　　苍穹有眼
　　星星有耳
　　请君缄默
　　静看，细听
　　
　　秦溪躺在床上，拿着箫管抚弄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睡梦里，秦溪仿佛听见了“呜呜呜”的箫声，伴着箫声，在温柔的夜色里，在透蓝的天幕下，她飞呀飞，飞呀飞，飞得很远很远很远……
　　秦溪开学一个月了，中秋节到了，下了下午第二节课，秦溪走到校门口，青峰笑吟吟地站在校门口灼热地看着她。她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心里却砰砰砰地像炸开了烟花，耳朵里仿佛钻进了一只蚊子，嗡嗡嗡的响，秦溪快乐地跟着青峰回家。
　　进了山路，秋意扑面，十月的金秋，天高云淡，大自然舞动着画笔，尽情挥豪，将群山喷墨浸染成褐绿。一抹秋阳喷泄，铺洒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上，秋阳从疏朗的枝桠间穿透，慵懒、温馨地播撒在蜿蜒的小径上和青峰、秦溪的身上……
　　快到第一个大坡的坡顶，路旁有一棵枫树，一棵古老的枫树。原来青峰和秦溪一起回家时，两人经常在树下小憩，特别是夏季，风大，凉快。如今，大枫树仿若顶着一顶亘古的橘黄色的王冠，潇洒、孤傲地立着。秦溪爬坡爬得有些气喘吁吁。
　　秦溪和青峰坐在枫树下，秋风鸣唱，爽风拂面，片片橘黄的枫叶在风中摇曳，飘飘荡荡的枫叶好似成群结对的金色蝴蝶，它们飞舞着，盘旋着，飞累了，停落在了青峰和秦溪的头上、肩上、脚上、地面上……在青峰眼里，此刻的秦溪人比红枫俏，秦溪青春的笑脸，简单干净，纯净和美丽。青峰看着秦溪有些入神，秦溪轻声地叫了一声：“青峰哥。”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两年多没有和你一起走这条路了。每到秋天，山里的野果子特别多，八月爆（江南山区的野果，阴历八月成熟，秋天成熟的时候，太阳一晒就会爆开，样子象芒果，果实很甜，黑子，黃瓤，子不能吃）正是这个时候成熟，我去摘几个？”
　　“没找着就算了，快去快回。”
　　秦溪一边等，一边哼着秦妈自编的儿歌：家中五六口
　　家中五六口
　　总有一人
　　她的声音溪水般流淌
　　她的眼神晨光般流泻
　　她的微笑糖浆般淌光
　　她如快乐的小鸟哪怕停在枯枝上枯枝比周遭更有韵致
　　
　　家中五六口
　　总有一人
　　他的眼神在天空张扬
　　他的双脚挨着地面泥巴都会跳跃
　　他波浪般快乐地奔进
　　他如初升的太阳在新生的枝叶上跳舞
　　
　　家中五六口
　　总有一人
　　他把脱下的袜子扔在餐桌旁
　　他把要穿的衣服扔进脚盆里
　　他的腿可以当滑梯
　　他喝着小酒仍要想着没完没了的工作
　　
　　家中五六口
　　总有一人
　　她的故事堆满床
　　她的歌声飘满屋
　　她料理家务时手脚唱着歌
　　她如窗前暖暖的夜灯让人加快回家的脚步
　　
　　不到半个小时，青峰提着几个八月爆回来了，衣兜里还兜着一包苦槠（又名槠栗，江南山区的常见乔木，种子如毛栗，可食。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槠子处处山谷有之，生食苦涩，煮炒乃甘，亦可磨粉。”苦槠果实含淀粉，浸水脱涩后可做豆腐，颜色呈淡红色，供食用，称“苦槠豆腐”，可以活血祛瘀）。青峰把两个最黄最大的八月爆递给秦溪，兴奋地说：“山坳里有一棵高大的苦槠树，满地的苦槠子，可惜没什么东西装。一年没吃苦槠豆腐了。”
　　秦溪接过八月爆，青峰接着说：“你还记得吗？你用八月爆的黑子帮我串了一串手链，现在还在我房间的抽屉里。”
　　秦溪快乐甜蜜地冲着青峰微微地笑，秦溪的笑将青峰的心都揉碎了。
　　晚饭过后，皎洁的明月悬挂在深邃的天空，播撒着亘古的清幽。东坑有中秋祭月的习俗，中秋节的晚上，家家户户会在自家的院子里摆放一张小方桌，桌上摆放着月饼、柚子、花生、红枣等，用来祭祀明月。秦妈在院子里另外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茶点，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赏月、聊天。
　　望着如洗的月色，秦溪想起小时候过中秋节，青峰把他家的饼每种拿一块，早早地跑到老秦家，每块饼掰一半给秦溪，秦溪也会把秦妈给她的饼每块掰一半给青峰。有时，他们会拿着月饼到小溪的木桥上玩耍。夜里的村庄是如此的宁静，静得听得见鱼儿拨水的声音。小溪在月光下深情地吟唱着，像一条银色的玉带闪闪颤动，一阵和风，小溪荡起无数波光粼粼的涟漪，如盘的银色的月亮透过婆娑的树影，盈盈地倒映在水中……
　　秦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进房间做作业了。做累了，秦溪上床休息，屋后，各种秋虫鸣叫，秦溪觉得这声音像美妙的交响乐，听着听着，秦溪睡意朦胧，不知是梦是真，秦溪听见了呜呜呜的箫声……
　　第二天，秦溪早早地起床，秦溪出门时，秦妈拿了一些月饼、花生、一个剥好的柚子放在她的书包里。秦溪走出院子，青峰在路上等着她一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