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冲刺

　　建州屯兵三日，将乌拉军粮悉数焚毁。乌拉部仗着河流阻隔，白天在河对岸，晚上进城躲避。
　　努尔哈赤下令毁掉先前攻下的六座城池，乌拉都城岌岌可危。孤立无援之下，布占泰出城求饶，被努尔哈赤一通数落。
　　“你要夸阿玛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岳托挥着刀，刀声嚯嚯，铿锵有力，大有刺破空气之势。
　　“阿玛行事求稳，没什么不好。”萨哈廉依旧平静，却悄悄拔高了音调。
　　“他不过是缩头乌龟！”
　　“难道让正红旗将士白白送命？”萨哈廉眯起眼睛反问了一句。
　　火花在兄弟俩的眼里爆开，我默默地转过头，盯着左侧的一排明晃晃的刺刀。
　　两军隔河对峙时，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力主渡河攻打，代善坚决反对，并得到努尔哈赤采纳。萨哈廉刚刚不过说了句“五叔和八叔太心急了”，就引起岳托的不快。
　　“你的意思是只有当缩头乌龟才能打下乌拉？”岳托竟然一把将刀丢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身子向后一缩。
　　“大哥，你说阿玛是缩头乌龟，莫非你认为玛法也是缩头乌龟？”萨哈廉擦拭着自己的小匕首，抬起头，双眼锋芒毕露。
　　“我……”岳托的脸色由先前的淡红变为铁青。
　　萨哈廉的笑容中，暗藏了几分得意。岳托又气又恼，却不知如何再反驳，竟然就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拖走。我绊到了落在地上的刀，可他拖着我，我没有向前跌倒。
　　“大哥你又要做什么？”萨哈廉即刻从地上站起，神色紧张地盯着我。
　　“教她骑马！”岳托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出帐子。
　　“大哥你别胡来！”萨哈廉也追出了帐子。
　　“她都不怕死，你担心什么？”岳托头也不回地应着。
　　还未到马厩，我就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臭味。几天前摔下马后，大夫诊断我腰部受了点轻伤，结果就是哈苏说什么都不让我踏出屋子一步，直到我好差不多了，才勉强答应了我学骑马的请求。
　　到了马厩前，他突然把我放开，我身子向后倾斜，险些失去平衡。
　　他拉出了一匹小马驹，随后骑上他那匹害我不浅的黑色马匹。
　　“上来！”他那口气，就像是在命令一个士兵，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意思。
　　我踮起脚尖，先握住缰绳，而后是马鞍。
　　“快点！”我正要踩上脚蹬，他极其不耐烦的命令声又朝我砸来。
　　我上了马背，见他已经握紧缰绳，可两腮鼓起，一脸的不屑与不满。
　　“上个马要这么久？”他说话的口气，让我想到了军训时教官训话。
　　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得自己吞下所有的不满与委屈。我根本想不到二十三岁的我，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如此窝囊。我想过顶嘴，可他是努尔哈赤长孙，还是代善的长子，在这个等级尊卑分明的时代里，我更惹不起。
　　“行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全部都记牢了，我只说一次！”
　　他顿了顿，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别一副丧气样！”
　　“这也要记？”我脱口而出时，又迅速捂住自己的嘴。
　　岳托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反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傻呆，甚至是有些讷讷地望着我。
　　望着他有些迷茫不已的表情，我心里有一道水闸慢慢开启，让先前积压的委屈正开始从水闸那儿流过。
　　被手心捂住的嘴悄悄咧开，我偷偷笑着，可是不敢笑得太过明显。
　　“笑什么？”他的表情复原，我又立马低下头。
　　“骑马时绝对不能低头，你得看着前方！就算天塌下来，也要给我握紧缰绳！”
　　我抬起头，见他神情严肃，俨然就是一名正在训练士兵的教官，骨子里流淌出战斗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岳托，只见他俊秀的脸庞上刻有北方汉子的刚硬与粗犷，又皮肤黝黑，身形健壮，竟是颇有康巴汉子的剽悍。
　　他把最基本的动作要领，还有小跑时的姿势给我示范一遍。虽然萨哈廉之前都教过我这些基本动作，可我一点都不敢懈怠，照着他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学。
　　“你小跑几步。”他下颔微微抬起。
　　第一次学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勉强小跑上四五步。
　　跑了几步下来，岳托什么都没说，而是驾着马跑到了离我不过三四米的地方。
　　“我教你快跑。来，你膝盖和大腿夹紧马肚子，身体向前倾，臀部不要完全坐到马鞍上，像这样。”
　　我学着他的模样，他看了看，道：“再夹紧点，快步奔跑的时候，一定要夹紧马肚子，听到没有？不然摔下来别赖我头上！”
　　“大阿哥，奴婢听到了！”我扯着嗓子应着，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大学军训时。
　　一声鞭响骤然间响起，我定睛一看，马匹已经嘶鸣着冲出去。
　　“赶快追上我！”
　　是我耳朵出现幻听吗？我连小跑都不大熟稔，更别提快跑。
　　就这么奔出去，绝对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到时候我就是爬也爬不回代善府邸了！
　　“快点！否则就挨鞭子！”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又接着策马狂奔。
　　我无暇犹豫，硬着头皮再挥起了马鞭。轻快步的技巧我还不熟练，在马背上依旧被颠得极其难受，却已经不会天旋地转。
　　岳托的身影越来越矮小，很快变成了一个小点。
　　没跑几步路，我再次摔了下来，可为了躲避鞭子，我不顾双腿疼痛迅速上马，策马向前追去。我开始领教到了萨哈廉所说的“恐怖”，可是骑着骑着又似乎找到了那么点策马的感觉。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我的刘海与碎发在风中群魔乱舞。
　　我望着前方，忽然发觉岳托的身影好像停止了缩小。
　　一次次跌倒后，我一次次起来，望着他的身影开始放大，我有了动力。
　　眼前的草地仿佛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塑胶跑道，而我就这么朝着终点的白色横线跑去。
　　在大约二三十米的距离时，我最后一次摔下马，最后一次翻身上马。我的膝盖以下已经全部麻木了，却在机械般地夹紧马肚子。
　　“太慢了！”我一气呵成冲过了终点线时，竟然听到岳托的不满！
　　我勒住缰绳，上气不接下气，耳朵嗡嗡作响，就如同跑完八百米后一样难受！
　　“等你半天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看到岳托好像浮现出了些许赞叹的笑容，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幻觉。
　　“还不快下来？愣在马上做什么？”又是命令的口气。
　　我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尚未完全麻木的左脚往内蹬，右脚松开。
　　完全麻木的右脚下地时，我突然感觉似乎踩空了，本来没有知觉的右脚骤然有阵疼痛感，低头一看，右脚明明是踏在地面上啊！
　　我的右脚勉强支撑着，待到左脚落地时，也发生了和右脚相同的状况，我跌倒在地。
　　“快站起来！”
　　我手撑着地面，双腿正要站起时，它们却不听使唤地跌倒了。
　　“快点！”岳托脸上的几丝笑容再次消失，那张严肃的面孔又杀了回来。
　　我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岳托大概是见我有些不对劲，便在我身边蹲下，一手抓着我右脚脚踝，另一手三下五除二褪去我的鞋袜。
　　右脚的脚面与脚踝都已经发青了，左脚比右脚幸运些，只是脚面在发青。
　　他在我右脚脚面上轻轻一按，我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皱。
　　“脚扭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他为我穿好鞋袜，而后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到了他的马上。他个头比我高很多，因而他怀中的我显得尤其娇小。
　　他将马鞭在小马驹的背上一抽，这匹原先一直落后的马儿才成为了领先者，往马厩的方向奔去。
　　岳托翻身上马，两手从我腋下穿过，握住了缰绳后双脚一蹬，这匹壮实的黑马也踏上了回程。
　　“大哥，你们俩……”萨哈廉手中的弓尚未完全拉开，箭就软绵绵地射出，落到了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只是望着我俩，全然没发觉弓上的羽箭已经脱靶。
　　“专心点，别开小差！”只是个小意外，萨哈廉的师父就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她脚扭伤了，我先送她回去。”
　　四周视野辽阔，一望无际。“哒哒”的马蹄声在天地间奏响，马儿飞奔，似乎要日行千里。如果没猜错的话，马匹应该是在东北平原上奔跑。
　　今日坐上这匹马，我没有头晕目眩，尽管双脚疼痛，却丝毫挡不住酣畅淋漓的痛快。
　　马匹径直冲过赫图阿拉的城门，一进王城，它就开始慢慢减速。
　　“怎么老是你？”上了年纪的大夫哭笑不得。
　　不到一个月，他就给我看了三次筋骨，目测他已经要认识我了！
　　“大夫，她这几天学骑马。”哈苏在一旁看着，岳托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到底会不会骑？连着两次伤筋动骨的，真是少见。”大夫为我的脚敷药。
　　我将埋怨的目光刺向岳托，他却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别处。
　　我想我真是从没见过如此心急的师父！凡事本应循序渐进，他偏偏就要我一口吃成个胖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扭伤的部分已经开始红肿。
　　“雅吉，疼就叫出来。”哈苏在我身边坐下。
　　我不会叫出来的，也不想在他面前继续丢脸。小时候打针摔倒我都忍着疼痛，不哭不闹，现在也一样。
　　“大阿哥，您是不是又和她过不去了？”哈苏无奈地问道。
　　“没有嬷嬷，我早就气消了，我知道告状的人不是她。”
　　哈苏叹了口气，将我的头靠在她结实的肩膀上。当头挨着她肩膀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有种母亲般的安慰透过那肩膀朝我传来。是，哈苏她对我真的很好。
　　“别去学了雅吉，再这么下去你骨头都会断掉！”哈苏道。
　　“不，额涅，学都学了，我不想停下。”
　　中途放弃从来就不是我的风格，即使下次我真的腿脚都断了，我也不会放弃。
　　“再去，再去你连命都没了！”
　　“额涅！”碍于岳托在，我不敢用急躁的语气和哈苏说话，“照您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别学骑马了？您就让我学吧，我真的不想放弃。”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既然选择了坚持，便没有轻易放弃的理由。
　　我抬起头，瞅了瞅哈苏，又瞅了瞅岳托，发觉岳托正轻轻点着头，眼睛里流淌着赞许。
　　“嬷嬷，既然她肯学，那就让她学吧。”岳托走到了哈苏面前，脸上是戏谑，“我看她勉强能算半条汉子，绝对死不了！”
　　“是啊！”我应和着，“额涅，我是女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