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篇1、2

　　许多人都渴望着能生出两个翅膀，离地而起，腾空翱翔。这当然只是幻想而已。不过，许多发明创造，最初都是从幻想开始的。人们目前虽还没有生出翅膀来，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去自由地腾空翱翔。可已经借助科学的成果，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最可喜的是人们的境界和事业，已经在不断地升华和飞跃，从一个又一个的必然王国，飞往一个又一个的自由王国了。这本身就是插上了无形的翅膀。
　　当然，这不是所有的人们都如此。也不是所有的境界和事业都如此。只有那些寻觅者、蹒跚者、困惑者和弄潮者中的佼佼者，才有此可能。这种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努力与机遇。
　　其实，人的一生，境界和事业的升华与飞跃，是无止境的，并不存在最终的结局，期间只有驿站。在驿站里，人们反思教训，总结经验，养精蓄锐，以利再战。驿站是升华飞跃的里程碑，是继续前进的新起点。驿站既是一个阶段的目的地，更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九三年。
　　惠梅已经高中毕业，眼看就是大学生了。钟可还是当他的政委，但已不再是团政委，而是享受着副军级待遇的独立师的政委了。那次大裁军，钟可与魏团长都没有走得了。第二天，军政治部干部部的叶部长下来，不是宣布让他们转业，而是调钟可去筹建独立师，团里的工作暂时由魏团长一人负责。李英杰也被撤回去了。他原来工作的仓库，检举揭发了他许多严重的经济问题，他恐怕在师参谋长的位置上呆不住了。如果问题属实，真的就要送上军事法庭！魏团长现在又是与钟可搭班子，在独立师当师长。
　　钟可的住房条件也大为改善。在市中心闹中幽静的优美环境里，住着个二层小楼。钟可为自己布置了个大书房，梅花在楼前开辟了个小菜园，惠梅也有自个儿的专门空间。他们各得其所，倒也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钟可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优越，简直就是重点的保护对象。他不能随心所欲，行为要受很多限制。比如早上起床晨练有人催，早餐吃什么吃多少有人干涉，就连晚上几点睡觉，也有人说三道四。妻子、女儿都是管他的人。对此，他嘴上反对，心里倒充满了甜丝丝的感觉。只是在抽烟的问题上，他始终不想服管，免不了就有些阳奉阴违的。
　　这天休息，梅花与惠梅母女俩出去逛商店。钟可一人在家，乐得自在。就躲进书房里一边看着书，一边点燃了一支烟。看了大半晌，有点倦了。遂生出个念头，何不趁假日把书籍彻底整理一下。于是又点燃了一支烟，便开始倒腾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写字台上、椅子上、地上都堆满了书。忽然从几本旧书中间，掉出一摞稿件来。打开看，竟是一篇小说，题目《水乡村的早晨》，署名朝阳，稿件最后还盖着一枚方型的印章。印章有五厘米见方，底部是半圆的太阳，光芒四射整个印面，上方是两个草体大字“朝阳”。钟可不由得又点燃了一支烟，也停止了整理，就势儿蹲在那里读起来。
　　
　　读着读着，他的思绪就离开稿件，飞到了像是昨天，却已是很遥远的那个年代。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再看看当年写的那虽然幼稚，但仍觉优美的文字。不由得浮想联翩，跃跃欲试。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写过这样的文字了，不知现在还能否重新拿起笔，写出些文学方面的东西来。人有时一心血来潮，就会出现许多奇思怪想。钟可的性格就是这样。
　　他不再去继续整理书籍，也不管书房乱不乱。只把椅子上的书移到一旁，就打开刚刚安装好的电脑。他也要赶新潮，在电脑上学着打字。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敲着键盘。一边敲着，又一边细细地想着、改着。他觉得这电脑真是个好东西，比手写方便多了。不管怎么修改，文章总是整齐的。他一边用电脑写着，一边还抽着香烟。不知不觉就在电脑的荧屏上留下了一段文字。他似乎要写一部没有尽头的大部著作，他的书名只有一个字：叫“路”。书名下面，他写了一篇如下的题记：
　　鲁迅先生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确实是人走出来的，路，也是供人来走的。世上有许许多多条路，也有许许多多个人。
　　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走着同一条路，走着相同的路，走着相似的路，走着不同的路，走着截然相反的路；有的人一生只沿着一条路在走，有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却走着不同的路。许多人们在路口相逢、重逢，或偶而谋面、擦肩而过。也有许多人们，在路口惜别分手，或争吵打斗、分道扬镳。路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人生脚印，也记载了数不清的人生故事。
　　路，是有记忆的。在它的记忆长卷中，有文字、画面、语言，还有声响、胶片、磁碟，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读不懂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记忆都由时间老人管着。这位老人极无情却很公正，人生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走。想超越的，他决不让步，落伍了的，他也不等待。只要你既不超越，又不落伍，他就很随和。其实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老顽童。人们可以从时间老人那里，看到很多很多好看的东西。不过你要会看。不会看的人，会觉得眼花缭乱，枯燥无味，没有收获；会看的人，到觉得胜似天堂，能忘了吃饭与睡觉的。成语叫做：废寝忘食。
　　我们如果有选择地盯住几个人，一直看下去，保不住就是一个完整的好故事......
　　二
　　钟可正在陶醉自己的深沉与幽默，不防梅花母女俩回来了。她俩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味。烟从书房直往外冒，还以为是着了火，就急忙闯了进去。这才闹明白，是钟可在不断抽烟的缘故。梅花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去先夺了还在袅袅的香烟，再赶紧把窗户打开。回过头就把剩余的香烟与烟灰缸一起扔到了垃圾桶里。钟可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无奈地摇着头，由着梅花在尽情地发泄。
　　女儿惠梅本来也要训他的，见妈妈如此气愤，爸爸如此狼狈，就朝钟可做了个鬼脸。既算是警告，也算是同情或者一种特殊的安慰。只要钟可不应战，战争就打不起来，更不可能再升级。他们几个人一起动手，把书房重新整理清爽。梅花狠狠地瞪了钟可一眼，就又忙她自己的事去了。她的事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见梅花的气消了，钟可把女儿叫到书房。他想让女儿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惠梅自小就是他的“小尾巴”，现在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与女儿的共同语言比梅花要多得多。他们经常争论，但从不会引发战争。
　　女儿惠梅认真地看完钟可的《题记》，不由得笑出声来。她说：“老爸，恕我直言。你的这篇题记，你自己肯定很满意，也很陶醉。如果你给你的部属讲话，中间来上这么一段。他们只能认真地去听去记，或许还会赢来几句赞美声，夸你有水平；如果让你那些老气横秋的朋友去看，或许很欣赏，说你有思想，看问题深刻，别有一番幽默。可让我们这一代人看，就觉得很累。没有必要这样深沉。我不是给你泼冷水，我觉得你写不出好小说来！因为你太理性化，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看得那么平淡。你太缺乏形象思维！形象思维是造势，理性思维是解剖。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两个领域。你理智得把窗户纸都捅破了，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看头！不过，从你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你在怀念过去的美好，留恋以前的故事。试想，一个只剩下怀旧的人，还有将来吗！老爸，你现在很危险啊！你必须继续大胆地朝前走，我可不愿交你这么个老气横秋的朋友！”说着，拍拍钟可的肩膀，一声“拜拜”跑掉了。
　　
　　钟可对惠梅的调侃，既不生气，也不泄气。他已经习惯了，这也是一种民意测验，听了之后，头脑会更清醒的。惠梅的有些说法，他自己本来就很清楚。比如理性与感性的问题，这几年他就深感有一个明显的变化。越来越缺少激情，对自己的进退也看得很淡。梅花一直吵着要回老家，他总不表态。并不是他坚决不愿回去，只是因为自己是个官身子，许多事不能自个儿说了算。
　　前些日子，上级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准备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年。这就预示着，他还要“进步”。但他却一直在犹豫，并不是自己太清高，也不是自己不自信。而是觉得，有些更年轻的同志，比自己更优秀。再加上惠梅马上要到北京上大学，如果他再出去学习上一年，这里留下梅花一个人，可怎么办呢？她到部队好些年了，但还是一直不习惯城市生活。钟可知道，梅花的根在农村，魂在故乡，心思全用在他和女儿的身上。她连做梦都常常喊着他和女儿的名字，要一起回老家呢！
　　这些天，钟可一个人正在默默地思考，要做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次重大抉择，心情难免十分矛盾。他确实很留恋部队，自己的青春已经献给了部队。但有时回想起来，却又是空落落的。
　　按说不应该这样的。可他却觉得，自己能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带有某种偶然和侥幸。他所熟悉的许多同志中，就有比自己强得多的几个拔尖人才。但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官大，其中一个早就脱了军装。由此他进而想到，真正有本事想干事的拔尖人才，是很难提得上来的。这些人因为有才华，难免就锋芒毕露。这可是官场之大忌！埋没和妒忌人才的事，从来就有，屡见不鲜。这既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也是很难说得清的事情。故没有哪个人单纯因埋没人才而跌跤翻船的。这恐怕也是埋没人才能长期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钟可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能侥幸地来到这个位置上，是自己的运气较好，本身也证明自己并不是拔尖的人才。
　　他虽然一直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干工作，外界似乎还普遍认为他是集才华、魄力、稳健和忠厚于一身的全面人才。但他心里非常透亮，自己有时也只是在认认真真地混着日子而已。每每想到这里，钟可都会觉得汗颜和羞愧。如今官儿当得倒不算小，可没有什么大的建树，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这次机遇，让给更年轻的同志，也算给部队现代化建设，做一点实际的贡献。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太迂腐。然而他却觉得这是一种高尚。而这种高尚，他又不想让人们知道，更不愿让上级去宣扬。因为在这里面，还有为梅花考虑的因素。他是不能再让梅花跟着自己受制了，他要还她自由。让她在自己喜欢呆的环境里，自由自在地去生活。这个重大的抉择，最迟要在惠梅去北京以前做出决定。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她们母女俩摊牌，由大家共同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