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遇见

　　我背着画板不知不觉间来到当年的那片墓地，站在一片草地上，碑林不见踪影，埋在草地里，周围花草弥漫，咖啡馆在不远处拉起一片雪白的座椅，蓝白相间的棚子架在那里，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散漫地谈论着天气和政治。我向着山坡上那一棵大橡树走去，树底下是几根绿色的瘦长线条拼凑起来的凳子，仿佛和地面的花草融为了一体。
　　我坐在草地上，依靠着凳子，对着眼前的一片山峰写生。轻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胖乎乎的贪睡的棉花云，连成一线的山峰矗立着直入云霄，几只翩跹的蝴蝶在草地上舞蹈，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猫，毛色是纯正的鸡蛋黄，除了胸脯上一片雪白，它追着蝴蝶在草地上奔跑，偶尔扭头朝着露天咖啡馆“喵喵”两声，然后继续奔跑，很有趣的样子。
　　我想起了蒂洛，想到它和“天空”相互追逐争宠，又相互依偎着睡眠的样子。蒂洛和“天空”现在都由肖冉照顾，似乎很久不见了。我只负责照顾心里那一缕清风一样的思绪，我常常认为，身体是我的，但我不是我的身体，将自己的理智、思想、情感、情绪一层一层剥离，最后剩下一缕清风一样的感觉，它不随着时间、经历而改变，它是我从另一个带到这个世界的永恒。
　　我看着那只追逐蝴蝶的猫，渐渐失神，进入了冥想，斑驳的阳光在身体上闪烁着，似乎给身体披上了一层温暖的薄纱，微风里携带着泥土的温热、青草的芬芳还有野花的香甜。
　　“嗨，凯斯，回来！”忽然从山坡下传来一声叫喊，将我拉回到现实。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山峰，继续写生，将一根根线条从天际拉到脑海，然后从笔端流淌到画纸上，心里的思绪和感觉都融合在那笔端的线条里，整个人仿佛一片空白，只留下一缕飘渺的感觉。
　　灰色的影子在身上慢慢抽离，最后整个人置身于正午的阳光，脑袋慢慢发烫，猛一抬头，只觉一阵眩晕。看着自己的画稿，线条恢复了往日的流畅更添了一份轻盈，不觉一股清泉从心田里缓缓而过。
　　我扭头打开背包，这才发现背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对着阳光，看不清脸。
　　我欲起身，一只猫猛地跳下来，从我眼前一溜烟跑开。
　　“嘿，林霄，好久不见！”
　　我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脑袋里回旋，然后那身影蹲下来，坐在我旁边，我这才看清他的脸，清濯的脸庞上两条粗黑的剑眉，乌黑的眼珠闪烁着灵动的色彩，薄薄的嘴唇嘴角向上轻扬，雪白的脸庞上荡漾着微波一样的笑意。
　　我愣在那里，看着对面那位18或19岁的男生，有些疑惑地问：“不好意思，我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请问你是谁？”
　　“我吗？”那男生笑起来。然后将背后的帽子套在脑袋上看着我，我的心脏瞬间忘记了跳动，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喉咙里窜出来。
　　“嘿！”我说，眼睛热辣辣的，他的脸庞变得模糊。
　　“嘿！”阳子盘腿坐在我旁边，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无声地转动着。思绪在我的脑海里乱成一团，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海浪拍打我的心脏，我拿着笔的手微微地颤抖，画板上的线条扭扭曲曲得如同蚯蚓一样难看。
　　“你……”“那个……”我们相视而笑。
　　“你现在住在哪儿？”阳子问。
　　“橡树街，你呢？听肖冉说你妈妈买了她的房子！”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妈妈联络了，我不知道她也回来了，我在玫瑰街12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
　　“昨天，今天早上带着凯斯来这里转转，没想到变化那么大，我都找不到那一块无字碑去哪儿了。”
　　“你走后，没过几年，这里就变成这样了，外面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动。”
　　“是啊，但是还是有很多东西，是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也不会改变的，就像我对墓地的喜爱，还有对那块无字碑的想念。”
　　我沉默着，一时间感慨万千，看着我面前的那张陌生的面孔，心里那个熟悉的阳子慢慢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我从背包里拿出两块三明治，递给他一块。
　　“这些年，我做梦都在想念你妈妈做的三明治，她好吗？”阳子笑着说，笑得就像草地上的微风，轻轻的、淡淡的，似有若无。
　　“不知道，应该很好吧，现在应该和我爸爸一起坐在枫树下聊天，向他诉说我这些年的变化吧！”我笑着说。
　　“对不起，林霄！”阳子咬着三明治，坐在我旁边，一身休闲的运动装，手臂上几条阳光的影子，我轻笑着：“你的手臂就像是一个国际阳光标准色卡，有着每一个国家阳光的颜色对照。”
　　阳子笑起来：“前些年一直跟着她到处跑，她不喜欢学校，说社会才是真正的学校，但是每到一个国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扔给学校，似乎是尽力摆脱一个累赘。我也曾努力地学习，想做一个优秀的学生，让她为我感到骄傲，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上大学，而是自己自学摄影，我特别想超过她，想着总一天会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然后在众多的掌声中自豪地宣告，我是她的儿子，她为我感到骄傲。为了这个目标，这些年我自己也到处跑，参加各种摄影比赛，给各种杂志拍封面，拍我所看到的一切风景，上个月，有一天在异地醒来，看着绿色的窗棂上飘飞着雪白的窗帘，窗外一片湛蓝的大海，海鸥在朝阳绚烂处尽情的飞扬，我忽然感觉很累，感觉一个人在黑夜里穿过一片无人的荒原，我只能一直向前，却不知道前方是否会有一个出口，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一个人穿过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隧道，有一天，你忽然想停下来，感受一下阳光和温暖。”
　　我看着阳子，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微笑着看他的眼睛，那闪动着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我忽然觉得好笑，因为在雅克的日记视频里，他对我有过同样的评价：“我看他蜷缩在书房的沙发上，就像是一个森林中的小鹿，安静地躺在大树下，却又警惕着猎人的出现。”
　　“现在有什么打算？”我问。
　　“不知道，好想时光能够停下，让我静下来思考，可是我知道无论我是否停下，时光仍然会推着我向前跑，这个世界依旧如常的转动，我们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起点和终点，中间有很多岔路，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没有选择，是不是很可悲？”他笑着，我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向我道别？”我说，这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释怀的结症，就好像你生活中忽然出现一个魔术师，你对他的魔术充满了好奇，正在全心地想了解那魔术的内幕时，魔术师却不告而别。
　　阳子笑了笑，凯斯，那只漂亮的猫踩着优雅的步伐，慢悠悠地像我们走过来，弓着脊背摩擦着阳子的脚踝，阳子低头抚摸着凯斯，淡淡地说道：“你和肖冉怎么样？结婚了吗？”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心里升起一股无来由的愧疚，好像背叛了阳子一般，我沉默不语，拿出颜料盒还有调色盘，给自己的画稿上色，在画画的所有流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上色，看着灰暗的画面，渐渐变得明丽多彩，就好像是从黑夜过度到白天的黎明，朝阳被绚烂的朝霞拥簇着从大海的另一边走来，驱尽黑暗，给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我早知道你们终究会在一起！”阳子一副早就了然的模样，笑了笑，然后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道：“再见，肖恩！”
　　我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疾步走下山坡，他的身后跟着一只漂亮的猫，竖起的尾巴随着身体摇晃抖动。我看不见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在前面被他的身体遮挡，都说影子是一个人的灵魂，没有色彩，没有细节，无论在哪里，只有有一丝光芒，都会陪伴在它的身体旁边。十几年前，我不懂得阳子，十几年后，他同样让我迷惑。我的脑袋里如同播放影片一样，反复从他嘴里蹦出的那一句：“再见，肖恩！”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嘴角动作，我拿着放大镜一般仔细地研究探寻。
　　向晚，暮色低垂时，我上完了颜色，绿茵草地如同梦一样在画纸上晕开，矗立的雪峰如同骁勇的战士，湛蓝的天如同某一天坐在窗前的遐想，大朵的云如同解不开的谜团，清风吹着大片的“虞美人”在画面中飘舞。
　　我在下班的人流中融入了人海，站立在拥挤的地铁，看着不同的面孔，倾听着不同的诉说，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如同沧海中的那一粟，然后自己的心情却是那样的沉重，仿佛整个世界都无法承受它的重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围浑浊的空气，慢慢地吐出，然后将烦恼挂在公寓外的树梢上，敲响了肖冉屋子的门。
　　“嘿！”肖冉半掩着门，似乎有些意外。
　　“嘿！”我笑着，准备进门。
　　肖冉扭头看一眼屋内，然后看着我，有些尴尬地笑道：“不知道你今天会找我，我有朋友在，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好吗？”
　　“好！”我转身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公寓的门，看着满目荒凉，墙壁上随意敲打出来的洞，仿佛在向我嘲笑，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在无声地反抗，窗户上那用一根线绑在那里的桌布窗帘，似乎也在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做了些什么，林霄？”我仿佛才睡醒，整个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无厘头的行为艺术展，我自得其乐，笑得愚昧，以为旁人会懂得我的表达，原来只是在看一场无人演出的表演。
　　“嘿！”我矗立在屋子中央，就像是今天写生的那一排雪峰，脑袋在云端昏睡，脚下是如同梦一样的绿茵草地。肖冉小心地笑着向我走过来，有些讨好的样子，我有些生气，她完全不必在意我，我本可以过得很幸福，她应该恨我。
　　“嘿！”我转身，紧紧地抱着她，好像抱着一段童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