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还有明天

　　这些天一直很忙，忙着乐队的事，自从上次被莫利卡拉去参加了一次表演之后，她似乎发现了一个新的契机，让我在她的视线里晃荡，她常常找各种借口拉我加入她的乐队，看她那么幸苦地编制理由，我总是狠不下心答应。事实上，我并不觉得自己对乐队有很大的兴趣，我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但是又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
　　不知道是不是受肖恩的影响，我的屋子里竟然常常蹦出一两本书的影子，无聊的时候，会打开翻一翻，然后关上书的时候，懊恼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马修的确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他负责每一次演出的乐谱和歌词，我不禁对他有些改观，他常常在我的视线边缘游荡，等我发现他时，他立即转过脸旁，今天去音乐室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他拿着一叠乐谱从教室里出来，打算下楼梯，可是他转弯时看见了我，又拿着乐谱回到了音乐室，我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却又被他引起一阵感伤，爱一人，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害怕自己太突兀地将对方吓跑，害怕自己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嘿，马修！你的谱子写好了吗？”我走过去问。
　　他微低着脑袋，拿着钢笔的手挠挠头笑着说道：“已经写好了，本打算去打印室给你们每人打印一份的！”
　　“哦，这个周末过得愉快吗？”我一边走进音乐室，一边说道。我在走进音乐室的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这个乐队，让马修和莫利卡了解更全面的我，这样他们也许会发现，他们也许只是喜欢某一方面的我，而不是全部的我，那样，他们心里也许就不会留下遗憾。
　　“很好，周六和我叔叔一起去俱乐部打了一上午的球，周日我妹妹从加州过来看我，带来了我妈妈亲手做得我最喜欢的蓝莓酱，你呢？”马修说。
　　“还行，看了一天的书，然后泡了一天酒吧！我在酒吧做临时工，赚取生活费。”我说。
　　“你的生活挺充实，雅克，我很羡慕你，你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我却总是很容易就感觉到累，我觉得我的心脏有些问题，我爷爷就有严重的心脏病，但是他活到了86岁，我希望我能活得比他长，但是在这糟糕的空气环境里，我觉得很难做到，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倒觉得活得太长也不是一件好事情，人老了，各种恐惧会接踵而来，吃饭没有牙齿，睡觉没有睡眠，走路还会行动不便，我觉得老年人活着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我说。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理论，虽然我不赞同但是挺有趣的，你是一个有趣的人，雅克！”马修说。
　　我是一个有趣的人，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有趣的人，真是令人振奋的评价，不知道，在肖恩的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道肖恩，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他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一副空壳，灵魂不知道跑到哪里藏了起来沉睡。整个人看起来，没有活力也没有同龄人的朝气，有些像一位老教授，生活单调而贫乏，就像一辆小车匀速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很没有意思。想到他，我的心里立即笼上一抹愁云。他似乎活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时空里。
　　很久没有记录自己的生活了，虽然我一直认为偶尔记录自己的生活对我很有益处，可以让我的记忆更加清晰，但是那段时间躺在医院里，不能动弹。和肖恩住在一起后，每一天都那样满足和开心，开心得忘了时间的流逝。不知听谁说，当人痛苦的时候总是度日如年，当人感觉快乐的时候，十年如一日。这就好像肖恩说得在中国的神仙故事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上一天，地狱一年，此刻我算是真切地体验到了。
　　刚刚从肖恩那里搬回来，一路上心情沮丧，虽然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是这一头到来的时候，还是不能减少一份痛苦，我离开的时候，肖恩站在窗户旁看着我，向我挥手，住在他楼下的安妮趴在窗户上流泪，咬着嘴边的水仙叶子，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毫无意外地和安妮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肖恩似乎很害怕小孩子，安妮到家里来的时候，他总是沉默不语地躺在吊床上看书，唯一知道他不是讨厌安妮的行为是，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不会忘了带一罐棉花糖，五颜六色地摆满了墙壁上放书的架子。他总是那样，即使很喜欢也不会说出来。安妮常常上完课便跑到肖恩的公寓里来，如果我不在，她便趴在地板上和蒂洛还有“天空”玩游戏，小孩子的游戏，看谁能瞪着眼睛看着地板时间最长，蒂洛似乎总是赢，因为它似乎很好奇它面前的那个小女孩儿到底在干嘛，所以总是骄傲地看着安妮，直到安妮的眼泪流下来，不得不眨眼睛，然后猛然从地板上跳起来大叫一声：“天啊，蒂洛你又赢了，你简直就是瞪眼睛的天才。”“天空”在安妮从地板上跳起来的那一瞬间，早已弓着身子警惕地跳到一旁的沙发上，竖着耳朵看着安妮和蒂洛，而蒂洛早已经扭转了身子跑到墙角蜷缩着，闭目养神起来。
　　有时，我在家，安妮端着她妈妈做的苹果派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悄悄走到我身后然后大叫一声：“嘿，雅克！”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如同一只猴子一样爬到我身上，吓跑了上一秒还躺在我怀里的“天空”还有沙发旁的蒂洛。
　　“看，我给你送来了我妈妈做得我最喜欢吃的苹果派，我想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分享。”安妮葱白的脸上轻轻地覆盖着几缕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如同棉花糖一样的手掌拍打着我的胸膛，我是如此地喜欢这个小孩子，舍不得离开。
　　转身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小家伙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玩《海底探险》、《寻找花仙子》的游戏时光，她的头发是如此的柔软，她的笑容如如此的灿烂，她的声音是如此的清脆，离开她，我的心碎了一地，甚至比离开肖恩更加让我伤心。
　　我看着自己的公寓，一年多没有住了，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些住在肖恩那里时买的一些家具，留了几件，其它的都捐了出去，有些离别的失落和感伤，有些不习惯。听着披头士的音乐，披着浴巾，坐在马桶上抽着烟，看着对面镜子中的自己，我忽然想起爸爸离开的那天。他摸着我的脑袋说道：“对不起，雅克，我忍受不了别人的目光，看着你，我的心扭成了一团，我很痛苦，我不能继续看着你在这个屋子里住下去。”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将行李箱一个一个地搬进后备箱里，然后坐进车子里，车子久久没有开动，最后他从车窗里冒出脑袋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他离开的决心。夜里下过一场雨，地面上积满了雨水还没有干，桦树的叶子浸泡在雨水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烂味道。妈妈在厨房里一如往常地给我做早餐，我坐在台阶上，看看爸爸的车子飞扬起一带水花，晶莹的飘带里点缀这桦树腐烂的叶子，似乎有些漂亮。
　　我看着那一条桦树大道很久，直到一声声微弱的叫声将我的目光拉到眼前。我看见草地上一只灰色的麻雀，因为雨水打湿了翅膀，无法飞翔，在草地上因为强烈的恐惧而抖瑟着，挣扎着翅膀，对面詹姆斯爷爷的狗隔着洁白如雪的栅栏对着小麻雀嘶吼，正拼命的想从栅栏对面飞奔过来将那只可怜的麻雀给咬碎。我对那只狗充满了同情，因为愤怒占满了他的胸膛，他没有看见他身旁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是有多么的漂亮，还有一朵娇小可爱的风铃草，正在风中摇晃。
　　“妈妈，爸爸为什么离开？”我问妈妈。
　　“吃饭的时候不应该问问题，以后我送你去上学，下午你和琼斯家的丹尼尔一起结伴回家，可以吗？”
　　“我可以和丹·布朗一起回家吗？我更喜欢丹·布朗！”我回答。
　　“不行，我昨天已经和琼斯说好了，以后下午你坐她的车子回家。”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雅克，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对应的一个原因，你明白吗？快点儿吧，收拾好东西，我送你去上学！”
　　上学的路上，我趴在车窗上，看着那只小麻雀扇动着翅膀冲上了树梢，车轮溅起的水花在我眼前绽放，晶莹中是飞掠的树影和我的脸旁。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我再一次询问。
　　“不为什么？”妈妈回答。
　　“是因为我做什么事情让他失望了吗？他是不是不爱我？”
　　“没有，你做得很好，雅克，爸爸离开是因为爸爸想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就这样！”
　　“什么样的生活？不可以带上我们吗？”我问。
　　“不知道，爸爸现在还在尝试。”
　　“那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他会回来的，雅克，无论怎样，你不能否认一点，他是你的爸爸！”
　　妈妈说爸爸还会回来，但是没有，我再一次看见爸爸，是妈妈带我去参加爸爸的婚礼，那年我十岁，爸爸抱着我的弟弟自豪地向众人宣布，他有一个儿子，仿佛他只有那一个儿子，在他的婚礼上，我没有机会和他说一句话，他的目光总是将我省略，所以我没有办法将我的礼物亲手送给他，那是一幅画，我从家庭相册上取下来，临摹了几个星期的一幅画，妈妈抱着我，他抱着妈妈，我在哭，他们在笑，那是唯一一张全家福。离开的时候，我将那幅画送给了我的弟弟，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妈妈说他的眼睛长的很像我，这让我有些欣慰，说不定，爸爸在看着弟弟的时候，会想到我。
　　后来，我参加妈妈的婚礼，她说她要给我找一个爸爸，于是我有了一个又一个的爸爸，她结了三次婚，现在和罗伯特·兰登在一起，除了我爸爸，兰登是她时间最长的一任丈夫，人很不错，他做得火鸡味道很好，是一个退伍的军人，现在干消防员，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除了太宠爱我的妹妹凯瑟琳，我觉得凯瑟琳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妈妈很看中这一段婚姻，她说她不想再离婚和结婚了，太麻烦。她老了，不想再折腾。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种一直被抛弃的感觉，所有的负面情绪奔涌而来，我似乎一直表现的很好，想让每一个都喜欢我，我以为只要做得够好就不会被抛弃，但是就像妈妈说的，很多事情没有理由。
　　就在我快要被负面情绪淹没到窒息时，肖恩打电话来：“嘿，雅克！”他说。
　　“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你的房子那么久没有住了，会不会有老鼠和蟑螂？”他说得很认真。
　　我只觉得胸膛被棉花糖塞满了，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只要张口，泪水就要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习惯了总是被忽略，当忽然被一个我最看中的人关心时，所有的堡垒和城墙，瞬间瓦解。我不想让他听出我的声音有什么不同，挂了电话，泪水喷涌而出。
　　哭过了，给肖恩打电话，告诉他刚刚电话不小心摔在地上了。他说：“哦，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不习惯，刚刚安妮来敲门，问我你住在哪儿，她说有时间会去看你。”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
　　“过几天吧，沈阿姨说先去香港转一圈，然后从香港直接回来。”
　　“哦，是吗？”肖恩说这话时，我立即想到了马修，前些天，他说过几天去朱莉亚音乐学院进修，他已经和那边的娱乐公司签了一年的合同，问我要不要去闯荡一番，反正快毕业了。我想，我是在这时下定决心，要离开，不是逃避，只是想开阔一下视野和心境，多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
　　“嗯，是的！”肖恩沉默着，又恢复了他那一贯的态度。
　　我笑了笑告诉他：“好了，你早点睡吧，我也累了，晚安！”
　　我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很久，整个浴室都是浓厚的香烟味道，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疲惫，很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然后还有明天，明天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