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生
作品名称:罗霞 作者:俺是王月 发布时间:2015-08-09 17:46:33 字数:4178
我不再是一个青年俊杰,成了一个潦倒的中年人,而罗霞的美丽却保持了这么久,职场的浓妆亦没掩去艳丽,弯弯的眉眼攒时心痛欲泣,舒时千娇百媚。她补了状后重新坐回我的对面,一点也看不出哭泣的痕迹,见我看着她,又给了我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现在还喝酒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喝的很多,不过现在不喝,下午还要在会场,点菜吧,我饿了。”
她打开菜单,然后皱了皱眉头:“你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好的吧,这里没你喜欢吃的菜。”
一股气流顶上我的鼻腔,虎落平阳的时候这种温暖真的很难消受,我暗暗吁出这口气,竭力平稳的说:“点个回锅肉吧,要是你做的就更美了,忒香。”
她看着我,眼睛越来越晶莹,然后用力点点头。
她真的冲到餐厅厨房自己去做了,让餐厅经理苦恼的挠头。这回轮到我到洗手间整理自己,我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审视自己,已见斑驳的白发,晦色的面孔发涩,疲惫的眼睛,只是不屈的鼻梁依然挺直。
晚饭后我们在石库门的新天地南里找了间爵士吧坐下,我们都要了龙舌兰,我给自己的酒里加了盐和双倍的苏打。她诧异的看着,我笑笑:“这酒太忧伤了,把它凝结一下,再让它冲出来,就只剩下烈性了.”说完我一饮而尽。
一个来自德国的萨克斯管吹起一首陌生的曲子,还是忧伤,但却是日耳曼人那种不屈的忧伤,尤其最后那一段高音,绝望中带着骄傲……我听的入神,几乎热泪盈眶。她的手悄没声的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没动。她挠挠我手心提醒我,我用力握着。这柔情让我找回了自信。好女人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会给男人很大的帮助。
这间酒吧有很多好的曲子,但大部分还是世俗的东西,我又重新回到世俗,想放开她的手,她却死死攥着不肯松开。我看着她,她坚定的说:你还想再逃吗?
我一笑:“你还喜欢这躯壳吗?”
这时的音乐很嘈杂,她大声的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她,没有重复,示意她和我跳一支舞。这时天还早,没怎么上客,根本没人跳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我穿着褴褛的厂服拥住了她,台上那个死德国佬很会拉场,见有人跳舞示意其他的乐器停下来,自己也换了把小号,吹起了一支探戈舞曲《PorUnaCabeza》,我心叫:不好。
果然罗霞立即满脸喜悦,竭力的端正身体,又突然停下来灵活的攀住我,咬了口我的耳垂,然后对我深深地说:又回到从前了。
我的耳垂温暖湿润,甚至感觉到齿痕在发痒,不由拥紧了她。她却挣扎出来,端正好高贵的姿态,做起舞的准备。于是一个穿着工厂厂服的疲惫男人,拥着高贵的丽人,在大上海的奢华里翩翩起舞……
那时候我们去看《真实的谎言》首映,在情侣座里罗霞笑不可仰,当那段经典的探戈演出时,罗霞为之绝倒,扑倒我怀里问我:你会跳探戈吗?
我说会,她惊讶的跳了起来: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
我得意的吹嘘:我上大学的时候体育系一个老师,旧社会上海大学毕业的,个中高手,年逾花甲而常舞不辍,精神焕发。我缠着他学了三年,大四的时候参加华东六省一市大学生艺术节,第四名二等奖,跳的就是探戈。罗霞雀跃不已,当晚回家就缠着要学,于是开始了这一段爱情的舞蹈。
罗霞一定要选片中的曲子做伴奏,费劲心思找到了这首《PorUnaCabeza》,翻译成中文为《一步之差》。真是宿命啊,我俩的命运已经被舞名定格了。
我一个星期只回两次家,妻子不在,我回去也只是监督钟点工打扫卫生,其他的时间除了出差都呆在单位或单位的公寓里。罗霞的业务越做越好,她已经不止给一个老板打工,有时候单子接多了自己的厂做不过来,她也把单子以个人的名义下给别的厂,这样的利润更高,慢慢的她有一半的单子都下到了别的厂。
她的老板开始跟我抱怨,说她忘恩负义,我一笑,说生意场利字当头,恩义要看个人理解。反过来我劝罗霞把自己的市场资源整合一下,如有必要自己注册个品牌,接单后有选择的下单,再雇些人跑腿,自己会轻松很多。她认真的思索后按我说的做了,自己成了一个小老板,这已经是8月份的事了。
8月的南海阳光炽烈,酷热难当,车间里人人挥汗如雨,我们的中试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传送难关已顺利解决。吴宇博士光着膀子在车间来回踱步。我把自己塞倒在还没竣工的地轨里睡觉。化学池在清洗,有刺鼻的味儿。趁着已经到的一些设备,我们在车间的一角生产镀镍钢带,呯砰作响。就这样,我仍然睡得很香。吴宇博士羡慕不已,不时冲到我跟前大喊大叫的故意想吵醒我,我用湿毛巾遮住整张脸,巍然不动,他只好讪讪的走开。
因为天热也为了保密,我们的技术攻关都是在半夜进行的。我年轻,熬得了夜,白天可以死猪一样睡。吴宇博士用脑过度,白天还是亢奋,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就是睡不着,眼睛都熬成兔子了,见我睡觉气不打一出来,屡屡跟我捣蛋……
罗霞熬了汤给我们送来,因为保密只能送到传达室。她跟本地人学的广东汤,熬的浓浓的,倒出来只有两碗。吴宇博士死皮赖脸的跟我抢,罗霞笑吟吟的看着我们喝。然后我会叫来一份著名的雷州狗羊煲,和吴宇博士就着喝九江米酒,吃完了罗霞就会收拾收拾,自己走掉。我剔着牙叫保安把她送到路边打车,她和吴宇博士一起翻我白眼,我泰之若素。
吴宇博士一次乘我不在和罗霞谈了一次。他对罗霞的印象越来越好,担心她的前途。罗霞却不在乎,说我就爱这个男人,将来怎样不去想,反正现在为他生,为他死就是了。
吴宇博士听完心情很不好,借故大骂了我一顿,弄得我莫名其妙。
周末时会有些空闲,白天我会和驴友们集中,然后沿海岸线暴走,晚上筋疲力尽让罗霞帮我按摩,这种日子过得煞是安逸。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月,中试验收工作正式结束。大部基建业已完成,主设备还有20天就可以到货,于是有了20天的假期。和妻子商量去法国看她,却被拒绝了,说是圣诞她会回来。罗霞却是大喜,这小丫头在我和妻子通话商量假期的时候就在我边上,屏声敛气的偷听,通话结束后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却假装平静。晚饭的时候,她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唉,两年多没回老家了,真想回去看看啊。
我闷头扒饭不理她,她更大声的长叹:唉,这里都热死了,10月份了还这么热,哪像我们老家那么爽。
我夹起一块猪肉仔细端详,认真的研究着肥瘦程度,然后入口,香甜的咀嚼着。
罗霞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亲热的凑近我:你知道雅安三绝吗?
我白痴的摇摇头,她见我上钩大喜:就是雅雨,雅鱼,雅女。
我问道:什么意思?
她顿时得意洋洋:雅安是雨城,雨水好多,而且我们那儿的雨水是甜的,每次下过雨以后,空气甜甜的好安逸,像你这样抽烟这么厉害的就要去我们那儿呆一呆。
我又开始研究青菜。她急忙换下一个话题:第二是雅鱼,我们那儿的水流都很急,鱼儿在水里要拼命的游,一刻不得闲,鱼身上都没有脂肪的,味道好巴适滴,古时候是进贡给皇帝老儿吃滴。
我夹起一块鱼,对她说:但是那样的鱼会有很多刺哦,不如海鱼嫩。
她瞪我一眼:你个锤子,真是难侍候。
我把鱼肉抿到嘴里,笑眯眯的看她。她气恼的直翻白眼。过了会儿,我漫不经心的问:雅女是什么意思啊?
她又气又笑,扑倒我身上使劲捶我:你个好色的锤子,就对女人感兴趣。
我推开她,白她一眼:不说拉倒。
她呵呵笑着说:四川的美女是一邛(邛崃),二雅,三成都。雅安的美女排第二,邛崃好小的,离雅安也近,所以雅安的美女是最好的。
我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她: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从成都到雅安的班车两个多小时,路上罗霞依着我熟睡着。窗外的风景是平原向高原的过度,正如罗霞说的空气有清甜的滋味,脑袋会异常的清晰。不知是否是听了罗霞的介绍有幻觉,耳朵里总是哗哗的水声。她告诉我她的家乡高山激流簇拥着小城,甘孜,凉山,阿坝这些粗狂的原始包围着文雅的汉文化,我现在直对着它进发。
来前我担心怎么面对她的家人,我不肯伪装成未婚的身份来欺骗,她眸子里黯淡了一下:不用担心,我没有家的。
这晚她无眠,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了她的出身。她说得很平静,我听得惊心动魄。脸色随着心情不断变化,像是一会儿被泼了冰水,一会儿被凿子钻,一会儿如打摆子般颤栗。
罗霞的父亲是来自北京的知青,母亲是彝族姑娘。罗霞没见过父亲,父亲只是在别人嘴里出现过,说是个斯文的小伙子。罗霞出生在1976年。正是出生那一年,父亲回北京参加纪念周总理的“四五”运动,之后就没了消息。女儿18岁那年去北京找父亲,可是没有结果,有人说叛逃出境了,有人说死在了监狱里。
母亲当年也是因为找爱人,才流落到雅安。这个来自大凉山的彝族女人,不会说汉话,只知道自己的爱人在北京,抱着襁褓中的罗霞就出发了。不知怎么就到了雅安,看见城市便以为是北京,拉着每个过路的人问:罗罗,罗罗在哪儿?
有听懂彝族话的人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陪着伤心落泪,一边告诉她:北京很远,你没有钱去不了,路上孩子会饿死。
于是彝族女人明白了:第一,不能让女儿饿死;第二,攒钱才可以去北京。
小城的民风淳朴,收留了这对母女。儿时的罗霞被臃肿地包裹着,背在母亲的背篓上。白天,母亲在雅安城沿街叫卖彝族的奶皮子或是糌粑,夜晚,罗霞躺在屋前石阶上摆放的草窠里,母亲洗着大盆的衣服。
罗霞四岁时在篱笆筑成的屋里正玩得高兴呢,母亲在城的那一头因为背篓里的东西太多太沉,失去重心脑袋磕在了坚硬的石阶上,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
邻居抱着罗霞赶到时,母亲已经静静的躺着了……罗霞说这段时没有流泪,只是睁大着一双眼睛凝望着屋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妈妈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才旦大妈后来跟我说,妈妈一直睁着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就这么睁着眼睛埋的,所以,我一想起妈妈,脑袋里就有一双睁着大大的眼睛……
我不敢抬头看罗霞,我怕她的美丽和她的故事让我流下泪来。这时候,我还没有为她流一滴眼泪。
车到了,我推推罗霞,她眼睛立即就睁开了,我发现她没有睡眼惺忪的样子,眼睛里满是清澈,便知道她这是一路装睡,但我理解她,近乡情怯吧,何况她的小小脑袋里装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愫。
她走路有些摇晃,我扶着她,几乎是艰难的下了车。下了车我放开她,把拎着的背包整理整理背上。她疾步往车站外走去,走得太快了,我几乎要小跑才追上。出了车站,眼前的小城是那种古镇和灰楼,沥青和石阶混合的世界。罗霞趔趄了一下,我急忙扶住,她站稳后突然失声痛哭,双手捂住眼睛,嘴里哭喊着:妈妈妈妈——
我从背后抱住她,替她擦泪,却怎么也堵不住热热的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