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缘

　　十月的雅安比内地要清凉些，何况我们刚从广东过来。今天是好天，阳光和广东一样炽烈，但清凉竟然遮不住，只要是阴凉处，那寒意就直扑你的身体，让我很不适应。
　　罗霞走的飞快，我背着行李跟着，阳光让我眯着眼，很快就出汗，但一到阴凉处，张开的毛孔就被寒气钻了进去，身上湿湿的打着寒颤。
　　我没问罗霞目的地，她如此飞快的跑着，目标应该很明确。我希望快点到，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很快在一座破烂的院子前停了下来。罗霞住了脚，探头探脑的顺着虚掩的院门往里张望。我赶过来推了她一把：是这里吗？进去啊。
　　她嗯了一声，但没动，我一把推开院门迳自走了进去。院子里极破败，但没有人。我把罗霞牵了进来：你怕什么？没人，这是你家吗？
　　罗霞怯怯的立在院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没有回答我的话。我知道她在忐忑中，便放下行李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好了，没事了，开开心心的回家吧。
　　她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立直了身体，然后抹了抹泪，大叫起来：大妈，大妈，才旦大妈……
　　没有回应，她呜呜哭着奔向屋子。屋门弹力还蛮好，推开后又吱丫一声自己关上了。我在院子里静静的等着，过了有十几分钟，大约哭得够了，只听见罗霞喊：你进来一哈。
　　我走了进去，屋子里乌漆麻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东西。整个屋子不像居室，像是废品收购站的堆场，弥漫着恶臭。我几乎没见到窗户，但屋子里却冷得我不断的颤栗。一个黝黑的老太太席地而坐，呆呆的表情。罗霞抱住她，不断的抹泪。我实在受不了了，对罗霞说：把她弄到院子里吧。
　　我们俩把老太太抬到了院子里。接近老太太的时候，她身上的恶臭差点熏我一溜跟头。我强忍住，憋了口气，放下老太太后急忙跑到上风站着。罗霞拿了张凳子给老太太坐下，奇怪的是老太太手里一直拿着根树枝，先用树枝围着自己画了个圈，然后坐下，嘴里嘟囔了声什么，抬头冲着太阳闭上眼睛，惬意的咧着嘴笑了，满脸掺杂着灰尘的褶子登时舒展。
　　老太太穿着灰不灰白不白肮脏臃肿的棉袍，天气虽然清凉，这样厚重的棉袍太夸张了。而且我看不出这袍子是否是藏袍，倒更像是旧社会城市女性的那种棉袍，在一些革命烈士的照片上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袍子。
　　老太太一直拉着罗霞的手不肯放开，眼睛却不看她，享受着阳光，罗霞似乎要挣脱她，却被死死拉住。我问她：你要干嘛？
　　罗霞说：去雇几个人把屋子收拾出来。
　　我大惊：我们就住这儿？
　　她点点头：嗯，我住这儿。等下我去帮你找个酒店住。
　　我叹口气，出门找了几个拾破烂的进来，命令他们：屋子里的东西全归你们了，要一件不剩，全给我搬走。
　　几个人欢呼着冲进屋里。老太太却突然清醒起来，呜呜哭着要起身往屋里冲。罗霞大声呵斥了几句，制止了她。老太太无奈坐下，哭天抹泪的。罗霞对着她又温言说了几句什么，老太太点点头，呜咽着安静了，继续闭上眼睛对着太阳。
　　我对罗霞说：这里真没法住，东西搬走了还要消毒……
　　罗霞打断我：我住，你去住酒店，我从小在这儿住大的，我要陪着才旦大妈。
　　“后来是才旦大妈把你养大的？”
　　罗霞点点头，抱住大妈的头：恩，大妈是好人，虽然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但对我很好。
　　我摇摇头，没吱声。接下来发生了极其恐怖的事。罗霞抱住才旦大妈的时候，也可能是阳光的照射让大妈清醒了，大妈睁开眼睛，慈爱的打量着罗霞，还丢下树枝去抚摸她。然后想起了什么，在袍子里面摸啊摸啊，老半天摸出块白白的沾满了其他颜色的类似于糖的东西，吹了吹，还嫌不干净，又放到嘴里，干瘪的嘴紧闭着蠕动了几下，清洗工作结束，然后吐出，喂到罗霞的嘴里，罗霞高兴的香甜的咀嚼着……
　　我的肠胃一阵翻腾，有拔腿就跑的冲动，但罗霞的眼神制止了我。我只好站住，讪讪的东张西望，反正眼睛一定要避开老太太。
　　好一会儿，屋子里的破烂全被收拾走了。我又到街口雇了坐在那儿做针线活的几个妇女来打扫卫生。罗霞挽起袖子也干了起来，只有我和老太太在院子里呆呆的坐着。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突然哼起歌来，歌声被一口痰堵着，嘶哑又断断续续的，而且显然是藏文，我听不懂。藏歌本应是清亮婉转的，但老太太唱起来在阳光下也显得诡异。歌声持续中，老太太时不时睁开眼睛偷窥我，我脊背的汗冒出来了。
　　罗霞端着盆走出来，听见老太太唱歌，笑了，走过来亲了老太太一口，然后对我说：这是我从小会唱的歌，我唱给你听。
　　罗霞唱出了藏歌的风情，清亮而婉转，曲调原来如此优美。老太太停止了歌唱，睁开眼睛静静的听着，渐渐的转向我，眼睛里竟然有了意味深长的意思……
　　晚饭时我让罗霞把歌词翻译给我听，她费了好大的劲措辞，当我明白了意思后大吃了一惊，仓央嘉措。
　　歌词大意是：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既然相见又相知，奈何难回不见时。
　　但愿此生未相见，免教生死作相思
　　大妈全名才旦卓玛（和那个藏族歌唱家同名），来自甘孜的理塘，本是贵族，西藏叛乱时流落，终身未嫁，50多岁时收养了罗霞，所以会唱仓央嘉措的情歌不奇怪。
　　仓央嘉措，藏六世达赖，幼时被指认为五世达赖转世灵童，入布达拉宫。15岁时在丹增达赖汗和藏王第悉的主持下坐床，后丹增达赖汗去世，其子拉藏即位，而第悉又向当时的康熙皇帝隐匿五世达赖去世的消息，借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年幼把持政权，同时生活淫乱，遭人不满。
　　在这种情况下，聪颖的仓央嘉措失望透顶，放弃了修行，开始热衷俗世的生活。他在布达拉宫后边的林园的湖中小岛上，修建了一座名叫龙王潭的精美楼阁。仓央嘉措隐瞒了达赖活佛的身份，化名唐桑旺布，在这里邀集拉萨城里的男女青年，在一起唱歌跳舞，饮酒狂欢，其间编写了很多的情歌，让大家演唱。这些情歌很快在西藏传唱开来，很受人们的喜爱。仓央嘉措情歌，成为文学史上一道奇葩。
　　在这里，仓央嘉措结识了一个来自琼结的美丽女子达娃卓玛，并深深爱上了她，他曾经写过这样一首歌：
　　拉萨人烟稠密
　　琼结人儿美丽
　　我心心相印的人儿
　　是琼结地方来的……。
　　从此，白天二人一起游玩，夜晚偷偷幽会。但仓央嘉措知道，自己的活佛身份一旦被揭晓，爱情就要远离，心里十分忐忑，越是忐忑，越是忍不住内心的渴望，一次醉后又写了一首歌：
　　在那东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年轻姑娘面容，
　　渐渐浮现心上。
　　黄昏去会情人，
　　黎明大雪飞，
　　莫说瞒与不瞒，
　　脚印已留雪上。
　　守门的狗儿，
　　你比人还机灵，
　　别说我黄昏出去，
　　别说我拂晓才归。
　　人家说我的闲话，
　　自以说得不，
　　少年我轻盈步履，
　　曾走过女店主家。
　　常想活佛面孔，
　　从不展现眼前，
　　没想情人容颜，
　　时时映在心中。
　　住在布达拉宫，
　　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萨，
　　我是浪子唐桑旺布。
　　达娃卓玛看到此诗，知道了仓央嘉措的身份，吓坏了，立时和父亲逃回了琼结，生儿育女过日子。仓央嘉措失去了挚爱，非常痛苦，又再转向修行，而此时拉藏达赖汗和第悉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并且爆发了战争，第悉被杀，拉藏要废黜第悉拥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布达拉宫的僧侣们为了维护达赖地位，组织起来要反抗。
　　眼看将要流血不止，仓央嘉措不忍，自己跑到敌方军中自首，平息了这场战争。不久，仓央嘉措在被押解往北京的路上圆寂，时年方25岁，薨时作诗：云间白色的仙鹤啊，请把翅膀借给我，我不会往很远的地方飞，我到理塘转转就回来……
　　后七世转世灵通果然在甘孜的理塘找到，藏传灵童转世生生不息。
　　我在大学的时候泡图书馆专门研究奇俗异事，尤对文学史上的奇俗异事有兴趣。记得那时候看了仓央嘉措的故事，心里感觉怪怪的。既笼罩在那种巨大的神秘中，又被仓央嘉措的情歌折服，脑子里曾不断想象达娃卓玛的美丽面孔，这种情绪经过了好长时间才被其他兴趣遮掩去。现在突然被一个痴呆的老太婆吟唱出仓央嘉措的歌来，而且是原汁原味传唱了三百多年的歌谣，感觉霎时间像是进入到一个巨大的磁场中，难以自喻。
　　罗霞见我呆呆的，便问我怎么了。我说了仓央嘉措的故事给她听，她显然没听过，听完也呆呆的出神。而才旦大妈突然念起经来：唵嘛呢叭咪吽……我知道六字真言，大妈念的是类似的梵语，悠长而深邃。我呆呆看着，却见大妈念着念着又伸手到棉袍里掏出转经轮来，吱吱呀呀转了起来……
　　罗霞突然问我：达娃卓玛后来怎么被大家知道的？
　　我说：藏族其实是很宽容的，不像汉族那么多压抑的伦理道德。仓央嘉措自己也记载，民间也传唱，甚至在达娃卓玛的家乡，生儿育女的达娃卓玛因为曾是六世达赖的情人而被当地膜拜。后来七世达赖灵童的父亲专门到琼结修了一座强巴佛庙，特地请达娃卓玛供奉。达娃卓玛亲自缝了条七彩围裙供奉，直到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砸了强巴庙，那条围裙还被老百姓抢出来保管，但那条围裙没有人可以系带，谁系在身上立马就晕倒。文革后庙宇重建，那围裙重新被送回寺庙供奉，成了圣物。
　　罗霞惊讶的道：这些不是传说吗？难道都是真的？
　　我说：说不清楚，藏族的传统我不清楚，但这些故事都是记在史书上或传唱下来的，不敢评价。
　　罗霞悠悠的沉思着，然后脸上突然决断的说道：达娃卓玛不够勇敢，为什么活佛不可以爱？如果活佛不允许娶亲，那就做一辈子的情人好了。不应该离开心爱的人，有什么比爱情还重要？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大妈的转经轮吱吱呀呀的响着，脸上满是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