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黑脸之家

　　黑脸男人的老婆听了男人要她做饭的话，站在坝子里没有动，她不断地看男人。男人只顾着给龚老大他们说话，没有注意。说了一阵，他才发现妻子还站在那里，他往妻子脸上看去，看到了妻子为难的眼神，男人明白她的意思，逃出来带的粮食已经很少了，还有几个孩子……眼前这四个饿狼一样的陌生人……他们那点粮食怎么够吃？
　　龚老大也看见了女人的犹豫，他笑着说：“大嫂，别为难。你就给我们烧点开水，把这虎肉弄着吧，够我们大伙吃一顿了。”
　　学俭没有答话，也没有取下肩上的背包。他低着头，不敢看龚老大，怕他心一软把这点干粮送了出去；他更不敢看黑脸男人和他妻子，他知道他们为难。
　　徐姑娘说道：“走吧，大嫂，我和你一起做。”徐姑娘拉着女人，就像拉着自己的亲人，很亲热。
　　他们在屋子里做饭，四个男人在院子里闲聊，黑脸男人讲述着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猎户，平时也租种东家的几亩田地。可今年，村里来了一群自称官府的人，说东家和村里有钱的几户人家，违法了国家法律，要东家他们每家拿出至少五百两银子。东家说这些人是强盗，是抢匪。于是，他们把东家抓走，吊在了树上。
　　东家拿不出银子，他们要卖房子，卖田地，可是谁买得起？谁还敢买？买得起田地，买得起房子，你不是告诉官家你家银子多吗？东家老老少少都被活活吊死了。其他几户有钱人家，没有东家这脾气，他们先交一部分银子，让官家给他们凑银子的时间；稳住了官家，他们就在这段时间里悄悄地逃了。
　　官家见村里有钱的人死的死跑的跑，竟然没捞到钱财。就把村里租他们地方种的人都集中起来，逼着我们凑各自东家的银两，要不就让村里人去把逃了的人找回来。
　　哪里见过这样的官府？
　　黑脸男人摇着头，看着地面，眼泪落在地上，那水印在地上无力地扩散开来。
　　学俭和学镒家都经历了这样的灾难。黑脸男人的痛苦，把他们慢慢淡化的伤心又牵了出来。他们家遭遇不幸，因为在项李镇，他们确实是有钱人家。没想到黑脸男人这样的租地农民，也要遭受这样的灾难。
　　“项颖……项颖……”学镒喃喃地念出了这个藏在心底的名字。他担忧着项颖，她家遭受灾难了吗？项颖会遭受姐姐那样的灾难吗？她也在逃难吗？
　　程守训他们连黑脸汉子这样的穷家小户都不放过，他们会放过项驼子一家？听到学镒的咕噜声，学俭愣了一眼学镒，学镒低着头伤心，没有看见学俭的眼色。
　　我爹死了。被他们活活吊死的。
　　他们怕村里人又跑，就每家抓一个人去抵押，找回了东家，或者凑够了银子，就把人放回来。我家的东家已经死了，我们哪里去弄那么多银子？
　　我爹被他们抓走了，爹跟他们走时对我说：“带着娃子去找银子，我没事的。”我爹说着，眨着眼睛。
　　三个孩子，喊着扑向爷爷，官差两脚就把孩子踹在了地上。
　　说实话，那几个官差还不是我的对手，要灭他们就像打死一头狗。看到他们踹孩子，我拿了扁担要和他们拼，可是爹喊道：“快点带着娃子去山那边外公家借银子！”
　　孩子的外公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孩子妈是逃难到我家的。我的外公外婆也早死了。他们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很少时候死了娘，爹一直靠租地养活我们父子。爹这样说，我明白，他是要我带着孩子逃。
　　可是，我怎么能放下爹？
　　爹说，他这一辈是独苗，到了我这一辈也是独苗，好不容我有了三个孩子。我爹说，他盼着我家人丁兴旺，盼着我家也能买到自己田地的那一天。
　　哪想到会天降人祸？
　　村里人找这些官差理论，可人家拿出了圣旨，声称不配合官府行动，就会派兵灭了村子。
　　我爹死了，啥时死的，我不知道。村子里每家都会死一个人。吊在树干上，没有吃，没有喝，这是啥天气？不饿死，也冷死了。
　　我去抱爹下来，我上去。我爹用脚踹我，他哀求我说：“我已经是这把骨头了，我能帮你养大娃子，养老婆吗？不要让我家断了香火！不遇这个坎，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快去找银子回来救我吧！到山那边外公外婆家找去！”山那边哪里有人家？那是一个比一个高的山峰。
　　我含着泪走了。
　　最先死的不是我爹。那家做抵押的人死后，官家又抓了那家一个人去抵押。我们一看这阵势，不跑不行了，可能真的要全家灭绝了。
　　我们不敢成群结队地跑，不敢商量。都悄悄地分散了往这大山里跑。害怕官差追赶。我们在山里藏了几天几夜，估计官差走了，我家里让我回村里，去看看爹是不是回家了。
　　我父亲和其他抓走的村人，都吊死在了村头，那里有人守着。我连葬我爹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们就跑到了这里。我不是怕死，如果为了葬我爹，被他们也抓了，害了，我这几个娃咋办？咋办？爹要我不要断了家的香火啊！
　　黑脸男人抽泣起来。可怜我那爹，他的尸体，他的尸体……
　　“这程守训真的就没有人管吗？”学俭想到了父母和妹妹，他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当今的朝廷竟然会混蛋到这种程度。
　　“谁敢管？朝廷中都是宦官当道。他们打着皇帝的幌子，到处为所欲为。我外公离开海龙囤后，再也不当官了。也不让我哥哥去当兵做官。我二哥要读书，要去考官，我外公不让他读书。外公说，做白丁好，白丁好。外公说，现在这个世道当不得官，要做一个好官，朝廷宦官和爪牙不放过你，让你断子绝孙。你当一个恶吏，正直的官员不放过你；同样是恶吏，尔虞我诈，你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他们灭了九族。外公说，朝廷里就是宰相，死后被抄家的也不少啊！那张居正，多么风光的一个官啊，当朝首辅呢，还不是被鞭尸，其家人不是饿死就是流放了。朝廷很可怕。没想到，我们藏在山沟里，还是遭了难……”徐姑娘来到坝子里，本来是让大家吃饭的，听到学俭的话，她想起了外公，想起了外公的话。
　　“历朝历代，亡国的不是百姓，都是官吏。陈胜吴广，那么大的势力，不是被镇压吗？海龙囤的势力够大，不是也灭亡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抗得过那些宦官啊！唉，当今朝廷……这些官吏们……”龚老大叹息着。
　　“都是天下沦落人，走吧，吃饭。”徐姑娘说道。
　　黑脸男人的女人拿来柴火，在院子里点燃了。既是照明，也是取暖。天黑了，天也凉了。
　　“你们别笑话，我家没有照明的。每天吃饭就点一堆火照明。反正这山里不缺的就是柴。”黑脸男人说。
　　“大哥，这山里有野兽吗？”
　　龚老大问道。女人盛了一碗米粥递给龚老大，龚老大递给了身边的小男孩：“孩子，你吃。我重新舀。”
　　龚老大说着，起身从女人手里拿过碗，从锅里舀了汤，捞了点菜叶，然后拿了一块虎肉，坐回了凳子上。
　　学俭也不好吃米饭，他也把米饭碗递给了黑脸男人的孩子。学镒和徐姑娘也跟着龚老大学。
　　三个孩子端着米饭要吃，女人抢了下来，倒进锅里，然后和着菜叶和汤盛给了孩子们。
　　女人抢过孩子的碗，但没有说话。黑脸男人怕龚老大他们为难，笑着说：
　　“不是不让他们吃。得省着吃，谁知道这地里啥时能出吃的？”
　　三个孩子没有闹，没有争辩，乖乖地接过母亲递过的碗，埋头像小猫一样喝着碗里的菜稀饭。龚老大放下碗，起身，分别递了一块虎肉给孩子们。大的小女孩拿着，看了看，递给黑脸男人。
　　“大哥，就让他们吃吧。我们一路遇见不少动物，我两个哥哥对付动物有一手，我们路上不会挨饿。”学镒说看着黑脸男人，轻松地说道。黑脸男人看着孩子，点了点头。孩子们一边喝着稀饭，一边撕扯着虎肉。
　　吃完了饭，龚老大又问道：“大哥，你们这里有野兽出来吗？”
　　黑脸男人叹息道：“有啥法呢？我不敢让他们母子离开我半步，我不敢让我那长枪离开我半步。这山里有猎物，没法去弄。”
　　“晚上睡着了……”龚老大问道。
　　“唉，听天由命吧。”黑脸男人无奈地说。
　　“学俭，我们帮帮忙吧。大哥，你地边锯了那么多树，我们帮你抬回来，把你这房子加固一下，至少要能防狼和虎才行。”黑脸男人在推辞，龚老大已经进屋找来了锯子和斧头。
　　黑脸男人和女人，在路上点了几堆火，把山路和树都照得透亮。
　　三个大男人，把那些开地砍倒的树，根据房子的高低锯成了树桩。又一趟一趟抬回坝子里，在同一高度锯了榫眼似的木槽。然后沿着草房挖出一圈沟，把这些树桩秘密地立在沟里，填上一层泥土，固定木桩。再把手臂粗的枝桠干放进木槽中。做完了木栏墙壁，龚老大他们又往屋面放树干，学镒，徐姑娘，和黑脸男人的女人一起，往沟里填埋石子泥土。
　　弄好这些，天已经大亮了。
　　黑脸男人看着结实的两间树棒屋子，搓着手上说：“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这房子没法防狼。孩子妈，吃饭吧。”
　　龚老大说：“不吃了，我们得下山赶路。大哥，有时间了，你沿房子挖条沟吧，就像城里那护城河。如果能找到人帮忙，修一圈围墙也好。”说完，龚老大拿起昨晚放在木凳上的背包，斜挂在了肩上，转身朝山下走。学俭他们也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