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地狱南京

　　今天玉瑶起得特别早，子卿一大早就开始哭闹，玉瑶和小四两人互换着哄，七婶捧着一碗米汤上来。
　　“怎么，乳粉又没了？”玉瑶看着稀薄的米汤。
　　“原本是还有一点点的，我刚才倒的时候不小心罐子掉地上了……”七婶一脸愧疚。
　　“我马上就去。”玉瑶将子卿交给小四和七婶。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玉瑶去哪里买呀？她不会去日占区买吧，他们都说日本人手中有，现在上海的牛奶都叫他们收去了。还要到黑市去买，贵的很呢。”七婶担忧。
　　小四哄着哭闹的子卿，更是无奈。
　　玉瑶从她的首饰匣子里拿出一串翡翠链子和两个金戒指，用绢帕包了，搁进手提袋中。又拿了几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套上一件藏青色的英国呢子大衣。她要走很远的路，计划先去法租界里的德鑫洋行看看。
　　“玉瑶，你要去哪里买呀？”小四抱着子卿走进房间，一脸的担忧。
　　“先去前面的德鑫洋行看看。”玉瑶取出淡蓝色的软缎子流苏披肩，围在脖子上。
　　“这个，等会上上街看看，买点什么吧。”玉瑶将大洋放到七婶手中，拿起手提袋下楼。
　　“玉瑶，早点回来！没买到也早点回来。”小四在楼梯口叮嘱。
　　玉瑶摇头微笑着挥手，到门口时，用披肩包住头，围了一圈，出了门。大街上静悄悄的，这段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的，能不出门的尽量都不出门。
　　玉瑶迎着寒风快步走着。七拐八拐地先到了一个小弄堂里，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铺，门口悬着一面褪色严重的旗帜，唯有上面的“当”字清晰。
　　一会儿玉瑶出来，她将手提袋抱在胸前，一手抓着披肩，迎着风快步出了小弄堂，来到大街上，直奔目的地。
　　清晨的风冷得有点刺骨，风中传来了油条的气息，玉瑶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了以前，她定是毫不犹豫的闻着气味寻去，不吃个饱绝不罢休。可如今，她的肩上有了重担，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她呢，特别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子卿，她第一个在乎的，总想把最好的给他，就说乳粉吧，她一直都是买美国产的克宁牌，最早的时候要1个大洋一盒，如今不光是涨价，而且越来越难买到。她心里暗暗地咒骂起日本人来，她很少出口伤人，近来好像变得粗鲁了许多，大约是和那些租客们混久了，潜移默化地受了影响吧。
　　骂完了日本人，她又嘀咕着骂那个当铺老板，这么好的一串翡翠，只给了5个大洋，还摆出爱要不要的神气样来。改日我有钱了，把你的铺子都买了。对了那家姓盛的租客上个月的租金还没有给呢，待会儿让顺子去要。
　　走得急了点，被路边的一块不平整的石块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她蹲下来揉了揉撞疼了的脚趾头，又转而开始骂日本人：该死的王八蛋。去死，去死！
　　直起身子继续走，肚子开始咕噜噜的抗议：你叫什么呀？这么经不住诱惑呢，就这么点德性，不就是油条的味道吗。换了战前，本小姐连正眼都不看你。
　　马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人也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玉瑶整理一下包着脑袋的披肩，裹得紧了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找方向。
　　“号外，号外！”有报童高呼，“南京城变炼狱，美国记者的深度报导！”
　　玉瑶过去掏出一角钱，换来一份报纸，低头看了起来，手剧烈的颤抖着，寒风又来捣乱，玉瑶费了好大劲才将报纸放到眼前，她粗粗地扫了眼报头上醒目的标题，胡乱将报纸塞进手提袋里，风吹走了她的披肩，她转身去追，拎着披肩也没有心思再围到头上去，仰头望了望苍茫的天空，细长的脖子露在寒冷中：二哥，家祺，你们都好吗？
　　饥饿和寒冷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携手而来戏弄她，玉瑶有点乏力，她的步子变得缓慢，双腿沉重，抬眼望去，前面空荡荡的马路，冷风卷起尘土和落叶，令一切都变得灰蒙蒙凄惨无比。
　　终于到了德鑫洋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玉瑶远远地看见店门紧闭，跑过去一瞧，门上贴着告示，意思是因故歇业。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开业之类的话。玉瑶站在店前，盘算着下一个去处，她想去英租界南京路上的吉时洋行看看。
　　转眼到了离英租界最近的大门，铁门紧闭着，几个巡捕守着门。
　　“六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呀？”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玉瑶循声回头，看着来人回忆一下，记起来是和书豪称兄道弟的李探长，书豪在家的时候，他还来过几次。
　　“李探长！我想去南京路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家去吧！”
　　“子卿没有乳粉了。我得去买。孩子正哭着呢。”玉瑶甚是着急。
　　“赶紧回家去吧。那里也是日本人的了。去德鑫看看吧？”李探长冲她挥挥手。
　　“啊？德鑫关门呢。”玉瑶更是着急。
　　李探长皱着眉走到玉瑶面前，低语：“六小姐，你先回吧。奶粉我去弄来。”
　　“哦，那真是麻烦您了。”玉瑶要掏钱给李探长，被他按住手提袋。
　　“我和长卿是兄弟。明白了！赶紧回去吧，没事别瞎跑，买东西什么的让顺子他们去。”李探长轻推玉瑶一把，在她身后叮嘱。
　　玉瑶灰溜溜的往回走，她顺着回家的路走了一半，突然想起去犹太人的商铺碰碰运气。
　　拐了几个弯，玉瑶正要进店，身后又有人唤她，今天这是怎么了，那些认识我的人都赶在一起了。玉瑶回头，看见一张白得发青的脸，玉瑶一时激动：“你——你——陈先生？”
　　“好久不见了，玉瑶。”陈旭东穿着一身深色的西服，外面一件厚呢子大衣，领子竖得高高。
　　玉瑶看了看周围，又紧张地看着他，从店铺门口退回来，拉住陈旭东到角落里，轻声问：“你也逃回来了？”
　　陈旭东一时反应不过来，想了想回答：“我没有去南京，上海一战，我就回去干老本行了。”
　　玉瑶没有听明白，他不是上前线了吗，怎么又去干老本行了：“你打了日本人，又回去当日本买办？”
　　陈旭东冲她笑，神秘兮兮的样子。
　　玉瑶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过于为他担忧了，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方法的，看来此人却是有点来头。
　　“你也住在法租界？”玉瑶问完，并不诚心等他回答，开始往店门口走。
　　“我还是住在老地方。”陈旭东挡住了玉瑶的去路，一阵冷风吹来，灌到玉瑶的脖子里，玉瑶不由地缩了一下脖子。
　　“哦，刚才我看见你在前面走，就跟来了——这是你的披肩吧？”陈旭东的手中亮出那块披肩，玉瑶伸手去接：心神不宁的，什么时候掉得都不知道呢。
　　玉瑶的手还没有触到披肩，陈旭东就拿起来围在了她的脖子上：“我记得它，见你披过它。”
　　玉瑶礼貌的笑了笑：“陈先生，我还有事，先走了，失陪。”说完转身推门进了店堂。
　　陈旭东随后也跟着进来，站在玉瑶身后，玉瑶回头冲他一笑，忙自己的事。
　　老板听说玉瑶要乳粉就摇头，玉瑶以为人家想抬价，就说：“不管什么价。我都要买的，您帮帮忙吧。”
　　“现在各条路都被日本人占了，有货也拿不进来，现在只有日本手里有。”老板实话相告。
　　玉瑶捂着手提袋失望地从店里退出来，开了门，又是一阵寒风。
　　陈旭东一直跟在她身旁：“玉瑶，是要买乳粉吗？给谁的？”
　　“给子卿——书豪的儿子，小婉的儿子。”玉瑶想着他们都是旧相识，也不隐瞒，将小婉去世的事告诉了他。
　　“去南京路买呀？”
　　“早上我想去的，他们说是那里也是日占区了。法租界大门关着，不让我们进出。”
　　“我带你去。”陈旭东说着来牵玉瑶的手。
　　玉瑶后退一步，觉得好事来得太突然。
　　“我的车子在前面，我开车带你去，再送你回来。”陈旭东向玉瑶解释。
　　玉瑶犹豫不决，她低着头仔细考虑着。陈旭东站着并不着急，不催促。
　　玉瑶想到了李探长的话，可一想等他拿来乳粉也不知什么时候，想到子卿哭闹的样子，玉瑶心疼了：“那要快去快回，今早子卿已经没有乳粉吃了。”
　　“我开车去，很快的。”陈旭东点着头。
　　玉瑶随着他上了车，车子来到了另一处的大铁门，法租界的巡捕过来盘问，陈旭东伸手交给他们一本证，巡捕看了一眼马上让开了道，开了大门。车子缓缓地驶离了法租界。
　　
　　出了法租界，马路上就一下子冷清下来，有些地方更是罕有人迹，街上除了日本人，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流浪狗，在破碎严重的马路和被战火侵袭过的废墟中寻觅食物。大马路上坑坑洼洼，周围一片大战后的废墟，玉瑶看了心里不好受，身上寒意阵阵，将披肩裹紧了些。
　　“陈先生，麻烦去南京路的吉时洋行，那里有卖克宁乳粉的。”玉瑶叮嘱陈旭东。
　　陈旭东开车，笑了：“人都跑了，不会有乳粉卖了。”
　　“啊，那去哪里呀？”玉瑶有点紧张。
　　“别急，我知道一个地方。”
　　车子继续往前，出现了一大片日式的商铺，陈旭东在一家店铺前停车。玉瑶不敢下车，冲他摇头。
　　“我去买来。”陈旭东下车，快速进了店铺，没一会儿就捧着好几盒回来了。
　　“真的有呢。”玉瑶看见那些奶粉开心起来，“小家伙胃口越来越大，每天都要喝很多。这一盒还不够他喝三天。哦，多少钱呀？”玉瑶说着就开始掏钱。
　　“就算我送给孩子的礼物。还需要买点什么吗？趁现在多买点？”陈旭东并不着急回到车里。
　　“还是你想得周到。”玉瑶先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又倒出她所有的钱来递向车外的陈旭东。
　　车旭东笑了笑，没有接钱，又跑回店里去。这次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大布袋子，一手领着一只竹篮子，放到车后座，这回上了车：“回家了。”
　　玉瑶回头看了看那些东西，天真地笑了：“都买了什么呀？”
　　“鸡蛋一篮子，其他些火腿，干货什么的。”
　　“鸡蛋，我们好久没有吃了呢。给——这些先给你，不够吧？到家我再给你。”玉瑶将钱塞进陈旭东的大衣口袋。
　　他们满载而归，令小四和顺子都很惊讶。
　　玉瑶向他们介绍了陈旭东，还邀请他吃了中饭再走。
　　“我请你吃炒鸡蛋——我炒的，你信吗？”玉瑶脱下大衣，捋起旗袍的袖口，去了厨房。陈旭东跟了进去。顺子也进来，一边整理玉瑶带来的食物，一边冷冷地打量着陈旭东。七婶子则在灶台下生火。
　　陈旭东看着玉瑶熟练地打鸡蛋，心里生出一种苦涩：面前这个曾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今成为了操持家务的妇人，她不应该属于这里，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待会儿你吃了，可要提些宝贵意见哦。”玉瑶从锅里盛出金黄的蛋块，刷洗了锅子，又开始炒青菜。
　　陈旭东一直呆呆地看着热气弥漫中的玉瑶，他想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才使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鉴于人多不便开口问。
　　“啊呀，瞧我，顺子，赶紧为陈先生上茶呀。今天多亏了陈先生，要不我们子卿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了呢。”
　　顺子出去了，陈旭东的脸色不太好，虽然他努力的保持着一种平稳的笑。
　　“非常时期，茶叶也不好，请陈先生见谅。”玉瑶在弥漫的热气中忙碌着，好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好几道菜来。
　　“陈先生请客厅用茶。”顺子过来招呼。
　　陈旭东转身离开了厨房。
　　“六小姐，你跟着他去了那边？”顺子小声地问。
　　“嗯。”玉瑶点头。
　　“这个人是干嘛的？什么来头？”顺子不放心，虽说以前也在刘家附近见过他几次，可今天算是正式的打了个照面，从刚才玉瑶做了介绍后，顺子隐约觉察出点什么来，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嘘，人家去年也去打过日本人的。”玉瑶小声地说。
　　“啊？什么？”顺子越发糊涂起来。
　　小四抱着子卿进来，听着他们轻声交谈，幽幽地来了句：“人家都帮忙买了这么多东西呢。”
　　“你懂什么？”顺子瞪了一眼小四。小四马上低眉顺眼。
　　“干嘛，这么凶！小四，别怕他！”玉瑶顾自己炒菜。
　　“我在和七婶一起在厨房吃吧。”小四怕生人。
　　“我也在厨房里和他们一起吃吧。”顺子送小四手中抱过子卿，子卿已经喝饱了奶，不再闹腾，笑眯眯地迎合着顺子和小四的逗弄。
　　“陈先生，不好意思哦，这种菜还请你。”玉瑶在陈旭东对面坐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陈旭东端起碗，筷子伸向炒鸡蛋，夹起一块送进嘴里，点了点头，抬眼怜爱地看着玉瑶。
　　玉瑶低着头顾自己吃着饭。
　　“玉瑶，你大哥他们不是去重庆了吗？”
　　“呵呵，我——不去。”玉瑶自然不会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啊，他们怎么可能留下你一人在上海？”陈旭东奇怪。
　　“啊——啊，我自己跑回来的。”玉瑶不好意思低了头。
　　陈旭东惊讶无比，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他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并不是很了解她，要不他不会如此的不解和纳闷。
　　“快吃吧，菜都凉了。”玉瑶支开话题，招呼陈旭东吃菜，“没好菜。你将就一下吧。”
　　陈旭东的心思不在吃这顿中餐上，他不时地看对面的玉瑶，觉得这样就是一种满足：“我去你家看过，房子倒还好，只是围墙塌了很大一段。”
　　玉瑶抬头看着他，笑了笑，她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人都在，都好好的，这样就够了。”
　　“对，对。”
　　“你那时在哪个部队？可有我二哥他们宋师的消息？”
　　“宋师？哦，哦，据我所知淞沪一战后，他们去守南京了。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宋希濂被撤职了。”
　　“南京那边真的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见人就杀吗？”玉瑶的大眼睛中露出恐慌。
　　陈旭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见到玉瑶包里的报纸，知道她多少也是晓得一点的，他低头吃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都说沉默是金，玉瑶已经明白了几分，叹息着又问：“那他们在上海是不是也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