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莫利卡的心思

　　今天，我鼓励肖恩去旅行，希望他能在旅行的过程中找到自己。虽然我一直认为，旅行不一定要远行，但是我希望他能走得远一点儿，和自己好好地交谈一番，找到一个最适合的方式，去面对生活和未来。
　　我曾经有些怀疑，肖恩是不是真地和我一样，那天他来找我，刚好碰到我和莫利卡从超市回来，莫利卡对肖恩很好奇，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上他，我想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自从看到他的那一眼，便知道从此我的心不在属于我，而是属于他，他不自知地掳走了我的心，我想努力地得到他的心，来填补没有心的空白，可是他不愿意，他排斥我的心，想将它还给我，可是他做不到，我的爱，太顽固，他却太胆小。
　　莫利卡告诉我，她想约肖恩聊聊天，因为她很好奇，肖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我没有阻止，但是从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和肖恩住在一起，让他慢慢习惯我，他最终会不会爱上我。莫利卡说爱不是占有而是祝福，我想，我得先试一试，只要还有一线让肖恩爱上我的可能，我便不会走开。如果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会送上我最真挚的祝福，然后再潇洒地离开，但是只要他的心没有被别的人占据，我就还有可能。刚刚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走在湖边的柳树下，柳树忽然变成了矮房，树干上铺满了青苔，我经过树旁时，整片湖如同书页一样被掀开，然后向我砸过来。看时间，三点二十一，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街道上一片寂静，飘落的树叶在路灯下静默而安详，橘红色的灯光如同一个人的梦，在街道上晕开，我忽然很想念肖恩，不知道他在干嘛。
　　我记得他的画册里有一幅画，画着两个男孩儿，大一点儿的男孩儿，推着自行车站在街角的一片灯光里，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另一个小男孩儿背着一个硕大的包，拉着肩带，向公路上坡的一盏路灯走去，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整个画面看起来凝重，仿佛雷阵雨前的天空，乌云低垂在屋顶，雨水积压在那里，似乎随时就会掉下来，每次看见那副画就觉得压抑，心跳仿佛被压住石板底下。我推开窗户，从街道上传来的一阵热风，撞击在脸上，带着橡树叶子上夜露的清凉。
　　我推着自行车，走到无人的街道，安静的小镇，只有风中的落叶与我为伴，簌簌的低语，仿佛在传递着从远方而来的秘密话语，从我耳边飘过，我辨别不出，那里是否有肖恩的消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变得惆怅，我一向不喜欢黑夜，黑夜里太安静，太单调，没有星星的夜晚，让人尤其觉得沉闷，仿佛被人关在黑屋子里，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我想，我更喜欢白天，阳光从天鹅绒一样的云朵里钻出来，伸个懒腰，然后朝我微笑，阳光如同细碎的金子一般洒落在我的脸庞，阳光里融合着幸福的味道，在天空蓝得如同一块幕布的日子里，风停驻在树梢上，阳光势不可挡，在整个世界蹦跳舞蹈，在天空飘着云朵的日子里，我行走在街道上，偶尔一片白云从头顶飘过，给我投下一片阴凉，我立即抬起头仰望天空，寻找那一片拥抱我的云朵，然后伸手，仿佛，我也在天空飘扬。
　　我不知不觉走到肖恩的公寓，站在街对面的树底下，依靠着自行车，看着那一扇紧闭而没有灯光的窗户，特别希望那扇窗户能够如同清晨的天空，有一轮殷红如火的日出吞吐着绚烂的朝霞，破云而出。我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离开时，发现脚下一堆烟蒂，带着一身的烟味漫步在清晨的街道，小镇已经慢慢热闹，几位穿着绿色衣衫的人影，在清扫着落叶，空气里飘荡着音乐。我沉闷的心，因为看见今天的朝阳而变了模样。是的，我还有希望，我又鼓起了勇气，看着手机上肖恩的车子慢慢向北移动，计算着他回来的那天。
　　也许是因为心太空荡，也许是因为饿了。我狠狠地饱餐了一顿，喂塞满了，瞬间忘了感伤。莫利卡说她的乐队差一个风琴手，让我去帮忙，晚上在中央花园有一个小型的演唱会，为一群小朋友募捐旅费。我还没有说同意，手上已经多了一叠乐谱，她一脸笑容地说：“那天我给肖恩打电话约他回来后聊聊天，他同意了，如果你帮我，我也可以帮你啊！”
　　我不禁笑出声来：“你能帮我什么？”
　　“帮你问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是否有过喜欢的人，虽然第一次约会就问这些有些不恰当。”莫利卡走进屋子，打量一番，一脸诡异地看着我。
　　“若喜欢一个人，只要喜欢就够了，不会在乎她是什么颜色的头发，若不喜欢一个人，只有一点就够了，那就是不喜欢，虽然让他爱上我很难，也许永远都没有那一天，但是能够喜欢他，也是一种幸福。”我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阳光，心里一点一点恢复力量。因为喜欢阳光，所以将窗户尽量地最大化，窗帘也很偷光，此刻，一大片金色的阳光落在地板上，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面和墙上形成一条条横杠，那些横杠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很有趣。
　　“那些谱子，都是些常用的谱子，你应该都会，下午两点半去音乐室找我们，我们几个人一起练习一下就好。”莫利卡说着抓起门边的包包离开。
　　开门时，她忽然扭过脑袋来，用一种探寻和批判的眼光看着我：“你一身烟味，雅克，不要将自己弄得像失恋了的小怨妇一样。”
　　我来不及反驳，她已经消失在门框，我想和肖恩在一起呆久了，我的思绪都变得和他一样缓慢迟钝而僵硬了。我喜欢舞台上的灯光，五彩六色的如同彩虹，相比于纯音乐，我更喜欢摇滚，似乎是生命从一颗种子里爆发，我这样想的时候，抱着风琴闯过大街，从人群里穿过的时候，仿佛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粒种子。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破土而出，唉，平庸的人太多！
　　我步履匆匆，如同带着一阵从草原上飘来的风，空气里都是浑浊的味道，这让我有些气恼，小镇上的汽车越来越多，而那些为了贪图一时便利的人，没有安装过滤器，空气里满是汽车尾气的味道，这样一点都不环保。
　　我抱着手风琴到达音乐室时，那里站着除了莫利卡之外的另几个人，谱子是一个叫做马修的高个子人写的，我看见他时，差点笑出来，因为他长的太像肖恩家的蒂洛，雪白的皮肤，一双滴溜溜的乌黑大眼睛，脸庞有些扁平。他似乎有些出乎本能地不喜欢我，不冷不热地和我握手，问我以前有没有玩过乐队，我如实地回答没有，他立即扭头用德语和身边一个矮胖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我看出来，自己有些不受他欢迎。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很想肖恩家的蒂洛。
　　我走到他面前，拉动手风琴，用事实证明，从来没有玩过乐队的人，同样有玩乐队的资格。他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飘出一缕惊喜的阳光，但是仍然没有放下芥蒂地说：“晚上的表演不要给我弄砸了！”我想，他走路的姿势和蒂洛一样高傲。
　　莫利卡看着我们微笑，没有说一句话，事后她才说，因为增加一个手风琴手是她忽然提出来的，为此马修不得不修改乐谱，我想，难怪他一看见我就带着一股敌意。表演顺利地结束，结束时，马修忽然跑上舞台来了一段即兴的摇滚表演，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都疯狂地舞动叫喊起来，一个正式的募捐表演，瞬间就变成了摇滚演唱会。我玩够了，想回家，蒂洛还在我家，他和“天空”总是相互掐架，一开始我总担心“天空”会被他咬死，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他们俩更像是斗气冤家。
　　我离开时，马修忽然跑过来，问我是否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我笑说干嘛，他说想请我喝一杯下午茶。我笑说不用了，我不喜欢和茶，但是他执意，幸好莫利卡出现，给我解了围。
　　回家的路上，莫利卡说我应该给马修留一个电话号码，我笑说，不想被不喜欢的人骚扰，说这话时，我忽然想到自己，不知道肖恩是不是也这样想，会不会也不喜欢我去打扰他。我忽然变得沉默，莫利卡笑说马修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他本来可以去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去。
　　我看着莫利卡，不禁笑着摇头。
　　“你是故意让我去参加这次活动，故意让我和马修认识对吗？”
　　莫利卡坐在副驾驶，托着脑袋看着车窗外，风扬起她那一头整齐的及耳短发，嫣红的嘴唇荡漾着魔鬼的微笑。
　　“被你看出来了，马修是和你一样的人，二十七岁了，还没有男朋友，我想也许你会喜欢他。”莫利卡侧过脑袋询问地看着我。
　　我猛地停车，看见莫利卡的身体猛地前倾，脸颊两旁的短发如同鸟儿的翅膀，刚好将脸庞包围。
　　莫利卡依旧微笑着，从黑色的夹克里拿出一根香烟，悠然地点燃，深深地吸一口，那火红在车子里闪烁着眨眼，她慢慢地吐气，将灰白的烟吹到我的脸上。
　　“我很压抑，雅克，每天在你的身边晃荡，却只能做朋友，我忍不住只和你做朋友，我想，如果你能够接受除了肖恩之外的人，是不是也会考虑接受我？是不是你真地只喜欢男人，我觉得很受伤，在你面前没有一点儿自信，想离开，却又离不开，我觉得很闷，就在躺在黑色的湖底，湖水冰凉，想冲到湖面去透透气，感受一下阳光，可是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撞击着，却怎么也撞不开，换来的只是一身血肉模糊。我在想，我是不是只是因为得不到你的身体，所以这样，我试着改变自己，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心，我只觉得离你很遥远。”
　　我静静地听着，点燃一根香烟，车子里很静，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如果你要的只是身体，你知道，我可以给你，但是我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没办法给你我的心，我不知道肉欲可不可以填补没有心的空虚，我猜想，那就像是酗酒，也许你会渐渐沉迷，变成酒鬼，因为酒醒后，会更加地凄凉。”
　　莫利卡沉默着，然后她忽然扔掉烟蒂，猛地向我凑过来，咬着我的唇瓣，我没有回应，她的嘴唇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满是口红的味道，让我想吐。
　　然后，她十分受伤地哭了起来，那是没有爱情的吻，索然无味，我感觉到也许只是嘴里薯条的味道，而我感觉到的只是她唇瓣上的口红，无论是薯条还是口红，都是不健康的味道，她很悲伤，我很失望，第一次吻一个除了妈妈之外的女人，竟然是这样的味道。
　　“对不起，雅克，我不能让你送我回家！”莫利卡说着推开门下车去，拿起她的小提琴便匆匆向街对面走去，风吹起她的黑色夹克，扬起她那一头黑色的短发，小提琴的盒子如同钟摆一样撞击着她的身体，她用手掌挥洒着眼泪，幸福忽然变得很遥远。
　　我坐在车子里，看着星辰漫天，月亮旁的那两颗星星隔得很近，仿佛就挨在一起。但是科学家却证明，它们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我和莫利卡和肖恩也许在别人看来走得很近，但是到底有多近，旁人又怎么看得见。我打下座椅，躺在座椅上，枕着脑袋看天，心就像那夜空，被星光戳满了窟窿，洒下整个世界的忧伤。幸福就像是一轮满月，总是要经过十分之九的残缺，才能换来那十分之一的幸福，也许因为天气的原因还得不到，是不是因为得之不易，所以才格外的珍惜，爱情的国度里，谁又比谁幸福，我们都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