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篇17、18

　　十七
　　钟可回到家里，见梅花已将行李收拾停当，心里才觉得轻松了一些。钟可还想帮梅花干点什么，梅花却坚决不让。她说：“这次走了，还不定哪一年才能回来。你抽空去灵泉庄看看易豪哥哥与韶民吧！”见梅花这样体贴他，懂他的心思，钟可就没再坚持要干活。第二天，他就去了灵泉庄。
　　顺着山路拐一个大弯，就看见了灵泉庄，也看见了镇山石。尤其是南面山坡的景色，使他激动不已。新栽的杏树，业已成林。正是开花的季节，漫山遍野像撑起无数个粉红色的太阳伞，煞是好看。钟可心想，到了收获季节，一树树果实累累，真的就成了摇钱树，那才令人眼馋哩！
　　易豪家多少有些变化。窑洞增加了一孔，院落一下子就显得大了许多。只是土墙土崖土院子，跃入眼帘的全都是个土。与周围家户比起来，显得落后了许多。好在女主人把里里外外都安排得整齐有序，收拾得干净利索。让人看了非但不觉得有半点寒酸，反而像走进了一个战地指挥所。
　　
　　钟可未进屋门，就听见易豪的讲话声：“我始终坚持，歪门邪道不能走，这是最起码的底线。靠歪门邪道发的财，不仅仅是心里不踏实的问题，而且在良心上首先就过不去。我们不能靠歪门邪道，它也靠不住。只有靠党的富民政策和群众的创造性才是正道……”
　　钟可心想，里面不是干部开会，就是党员上党课。易豪大声讲的这些道理，应该是在庄重的正式场合才讲的。可又觉得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很多人。于是就闯了进去。进得屋里，却只见韶民一个人在听，不免有些奇怪。
　　韶民见钟可来了，赶忙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听易豪给咱们继续上课讲大道理！”易豪接过话说：“这些道理，人多人少、人前人后是一样的。不是只讲给别人听的，而是要去做的。钟可，你说是不是？”钟可对他们的话都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说：“你们所说的大道理总有个所指吧！”易豪指着韶民：“你让他说。”
　　韶民不客气：“说就说。他成天发愁修渠没钱，现在银行把一百万贷款送来了，他却硬是不要。”易豪抢过话头：“不是那么简单。银行是把钱送来了，但送的却是全乡打深井的钱。这笔款子，本来就不是属于我们的，是我们通过关系跑来的。开始还有点借口，别的村没找到井位。现在好几个村都找到了井位，我们能再要这笔钱吗？现在是僧多粥少，我们是解决浇地问题，别的村是解决人的吃水问题。比较起来，你们说哪个更重要一些。如果我们要了这笔钱，就是黑了良心！”
　　钟可觉得易豪站在大局的角度，无疑是正确的。韶民却不客气地说：“你别忘了，你只是灵泉庄的书记，不是乡里的书记，更不是县里的书记。”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钟可这才注意到，易豪的屋里布置得俨然像个办公室。靠里的一面墙上，上下五层木版上堆满了书报。冲门的墙上，横排一溜挂着各类文件报表。桌子上有一部直拨电话，旁边整齐地放着一摞书和一个笔记本，墙角摆着一台小彩电。当时直拨电话在农村还是罕见的。钟可就想，易豪在生活上特别艰苦将就，但为了工作，为了收集信息，为了与外界联系，他是舍得花钱投资的。
　　电话是一家大钢铁公司的销售部长打来的。销售部长就是与易豪一起搞社教的小马，钟可与他曾有过一面之交。小马部长告诉易豪，灵泉庄加工厂高厂长昨天刚从他那里走，他们谈了一笔合作意向，具体情况由高厂长向易豪汇报，希望他能当机立断。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灵泉庄可获利一千多万。放下电话，易豪高兴地说：“我们完全可以靠正当渠道挣到钱。不必搞什么歪门邪道，去抢邻村的那一碗稀粥喝嘛！”
　　一千多万可不是小数目，不仅修渠资金有了着落，而且还可办许多想办的事情。韶民不再与易豪计较，易豪也不再给韶民讲大道理了。钟可这时才有机会把带来的一条中华烟拆开，散给他们，三个人无拘无束地神聊了起来。刚聊得起劲，韶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急事，没吭声就慌忙地跑出去了。
　　
　　韶民前脚刚走，一个城里装束的中年人就走进来。他一进门，就给大家递烟。先是从左边的口袋里摸了一下，但看了一眼钟可后，又急忙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烟来。易豪不满意地说：“都不是外人，不需要摆阔气。”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支金钟烟，自个儿抽了起来。原来易豪对跑外的人员有规定，身上要装两种烟。见到客人才敬好烟，平时只抽一般的烟。易豪自己则是不抽敬烟，自己买的金钟牌香烟，是他的专用烟。钟可见那人受了易豪批评，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是好。便抢先给来人递上一支中华烟。
　　来人正是高厂长。他没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说：“马部长可是个好人，对你易豪书记念念不忘，特佩服你的为人。这次也给咱帮了大忙。他让我抓紧向你汇报，说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具体就是以我们加工厂的名义，写一份购买钢材的报告，找地区和省计委盖个章，他就可以批给我们一大批钢材。既不用我们出一分钱的资金，也不用我们费一点力气。随便倒手一卖，一千多万就到我们的手上了。他已经给省计委的同学通了电话，省计委的同学也向地区计委打了招呼。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我们把报告递上去，事情就算成了！”高厂长说话中间，韶民已经转回来。高厂长说完，就瞟了韶民一眼。自个儿也点了一支烟，等着易豪表态。
　　韶民谁也不看，像是独自念叨：“这件事符合国家的双轨制政策，更不违法。既没有风险，也不损害邻村的利益。我看可以办。”易豪一个劲地抽烟，一根完了再续一根。他许久不说话，其他俩人也不说话，也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彼此都在使着暗劲，看谁的意志坚强，谁的耐力大！
　　过了很长时间，易豪慢慢抬起头，看了钟可一眼。随即用劲地把烟摁灭，低声而果断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对谁也别再提起。我们不能钻国家政策的空子，也不能让马部长跟着我们犯错误。”一听这话，高厂长摔掉烟头，站起来悻悻地说：“我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说完扭头就走了。韶民揶揄着说：“早知道这样，何必费口舌呢！”
　　高厂长前脚刚走，韶民就指着易豪，惋惜地说道：“你这是把一千多万人民币给扔了，知道吗？”易豪笑着说道：“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钟可这时插话：“韶民现在是什么职务，具体管哪一块？”韶民赶忙摆手摇头地说道：“啥职务都不是，一介草民，平头百姓而已。”易豪也赶紧接话：“他是早该当干部的，但却死活不肯当。不过，他是我的绍兴师爷，无冕之王。村里好多工作，实际上是靠他去做的。”韶民就玩笑着说道：“咱这是：无位未敢忘忧国，身处江湖忧其民。虽然不在庙堂中，每日都在想我君！”
　　钟可不由大笑起来：“还真的像师爷一样，宰起了酸文。”韶民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笑，我与易豪相比，可比他的思想解放多了。”易豪也严肃起来，说道：“韶民我俩虽然常常争论，但头脑都很清醒。中国的农村这么广阔，找几个盆景太容易了。但盆景经不得风雨，只能供观赏，它无法推而广之，不可能使广阔的农村都鲜花盛开。如果我们都像盆景那样，需要温室，国家能吃得消吗？我们都像耗子一样，在国库里祸害，国家这个大厦还不倒塌吗？咱们在坐的各位，有谁希望国家垮掉，哪个又盼共产党下台！”易豪说完，大家一时都沉默起来。
　　最后还是韶民打破了僵局：“人家这才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不居庙堂之高，但忧其君呢！”
　　十八
　　三个知己朋友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有着没完没了的话题。如果无人打搅的话，他们会一直聊到天黑的。正聊得起劲，梅花闯了进来。她一来就高声嚷道：“如今这女婿真比女儿吃香多啦，老头老太还没见着女婿的面，就先在家里忙乎开了。烙饼子、摊煎馍不说，还要包饺子、炸油饼，不知道想让女婿吃多少花样！也不知这女婿的肚子有多大，寻思该是个牛肚子吧！我一进门还没站稳脚跟，又指派我去买酒买菜。这不，我就赶紧着跑过来看看。你这女婿也太差劲，该去那边先点个卯，再过来说话才是！”
　　钟可早上与梅花说好的，他先走，梅花随后来，给老人带的礼物由梅花拿着。可他在这里一坐下聊起来，竟忘了去看望两位老人。听梅花这么一嚷嚷，钟可就坐不住了，赶忙起身要走。
　　韶民急忙拦住说道：“你过去一下是应该。但今天的饭，一定要到我家去吃。我已经安排好了，考虑得也还算周到。今天咱们就来个大团圆，都到我那里去。老头老太做下什么稀罕的全带上，也让我们大家品尝品尝！”原来韶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安排吃饭的事。但钟可听了之后，却感到很为难。就用眼睛朝易豪望去，想让易豪说句话。
　　易豪当然明白钟可的意思，但他却说道：“这样也好，就让韶民破费一下吧！今天咱们都去吃大户，全家大小都去，你可别心疼呀！你快去准备吧！我陪钟可先到大伯那里坐一会儿就过去。”韶民见说定了，就急着回去张罗。梅花也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易豪才对钟可说道：“韶民这几年光景过得不错，在家里也是一家之主，说话算数的。你今天就是在大伯家里吃饭，也要我们两个去陪。大伯大娘毕竟年龄大了，不如在韶民家里方便。”在去梅花娘家的路上，易豪把霞霞父亲的底细告诉了钟可。
　　霞霞父亲梁大伯，大号梁有为，是个既有眼光又有心计的聪明人。他们家老早先的光景很是殷实，在全庄都是数一数二的。解放前夕，梁有为把自家的好地全卖了，只剩了几亩烂地自己种着。祖上传下的老四合院，也让他拆得卖了，一家五口挤在三间破屋里，凑和地住着。他这是把明产变成暗产，而且卖了个好价钱，还都是“硬货”银元。这样以来，在土改划成份时，就定成了下中农。如果不卖房子与地，他家至少要定为富裕中农，没准还会定成富农呢！土改运动过去后，梁有为又逐渐把房子盖了起来，而且盖得比原来好得多。经过梁有为这么几倒腾，他家的日子过得一直很滋润。
　　梁有为自小念过多年私塾，在农村算是个文化人。自家的光景过得不错，便觉得比别人高明。经常好为人师，端着个先生的架子，去教导别人。在家里更是高高在上，谱摆得特别邪乎，绝对的一家之主。他每顿饭前，都要讲几句警句格言之类的话，然后大家才能动筷子吃饭。开始还有点新鲜感，但每顿饭前都讲，就没了新意，不是重复，就是瞎摆乎。梁有为自己心高，感觉不到别人的烦脑，常年四季始终坚持一天三顿地讲着。霞霞与母亲、妹妹烦透了，但却是敢怒不敢言。韶民也跟着受了十几年的症。他的饭前教导，在全庄当作笑话传，哪家的孩子不听话了，大人就会说，把你送到霞霞家去！
　　就是韶民与霞霞结了婚后，梁有为还坚持讲了几年。直到霞霞生了双胞胎，一下俩胖小子来到人世，他才停止饭前的教导。在梁有为的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他一辈子没给梁家留下男根，只得招个上门女婿。在这一点上，他深感愧对祖先，也在人前张不开嘴。否则，他还不知要多张狂呢！韶民如今后面跟着俩胖小子，不仅把梁家的门面撑了起来，而且也给自己脸上争添了光彩。他是既高兴满意，又自愧不如韶民。
　　梁有为也是个能提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他索性让位交权，要韶民来当这个家。他现在对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不管不问，由着韶民去折腾。自己年纪不太老，身体又挺壮实，却悠闲自在地当起老太爷坐享清福。梁有为真的就像城里人一样，早晚坚持爬山、做操和散步。平时不是赶集上会，就是带着俩孙子玩。现在孙子上学了，闲暇之余，便带上老花镜，坐在躺椅上读书看报。梁有为确实有心计，让位时非但没交一分钱，还给韶民背了三千元的欠帐。人们都说，这老头留着后路哩，手里攥着一大把钱呢！
　　
　　到了梅花娘家，大哥大嫂也在。可能梅花已经说了要在韶民家吃饭，两位老人也停止了忙乎，一家人便坐着说话。大家把钟可围在中间，都抢着问长问短，真像招呼新女婿一样稀罕。钟可有时真不知先回答谁的问话好，梅花只是在一旁嘻嘻地笑着看热闹。说了一阵子话，易豪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与钟可告辞出来，先去了韶民家。
　　韶民家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在统一规划的街面上，建起五间两层漂亮的楼房。一层全是门面房，大门旁挂着一个“灵泉畜牧养殖咨询服务中心”的牌子。进得门去，便是个十分宽敞的大厅。靠北边的三面墙，放满了大橱柜，橱柜里装满了药品和资料。一长条玻璃柜台把北边隔成了单独的空间。几个女孩子正出出进进地各自忙着。南边摆放了一圈沙发，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周围有十几把椅子，看来是会客谈话的场所。三位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正分别与十来个来访者谈话。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两个玻璃镜框。一个是韶民的资职证书，他已经获得高级职称，是主任医师了。一个是县政府颁发的从业许可证。易豪告诉钟可，还有四乡八村乡亲们赠送的许多锦旗牌匾，韶民一个也不让挂，全堆放在后院的仓库里。
　　钟可奇怪地问道：“怎么还有个后院？”易豪就告诉钟可说：“韶民如今可不简单呀，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一个经济实体的领头人。后院是他承租村里的，大门开在另一条街上，挂着‘灵泉兽医站’的牌子。乡亲们给牲畜看病，就从那边进。他每年要给村里交纳近三十万的租金呢！他办的畜牧养殖业已经成为村里的支柱产业，他的咨询服务中心，早已辐射到全乡乃至全县。相里乡已经把畜牧养殖作为一项富民工程来抓。”
　　
　　说着话，他们就穿堂而过，来到了后院。后院可真不小，足有半亩大。西边是一排平房，东边是一溜凉棚，有不少乡亲来为牲畜看病，有五名医生在忙着诊治。易豪说：“这里算上韶民一共十名兽医，还有五名医生可能下去巡回出诊去了。”原来韶民穿着白大褂也在其中。看见他们来了，就向其中一位年龄较大的医生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他们来到自家居住的地方。
　　在前后院中间，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他们就相跟着走进去。一楼是客厅，不仅宽敞明亮，而且布置得特别典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字画。易豪告诉说，这是韶民自己的杰作！字画的背景清淡朦胧，细看却有蓝天白云、苍山峻岭、青松翠竹、花草灌木、如帘瀑布、潺潺流水、亭台楼阁和小桥兰舟等栩栩如生的景致。在这广阔深厚、浑然一体的背景中，凸显着几只展翅腾空的雄鹰。
　　钟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几年的工夫，韶民的变化就这么大！事业的发展、居住条件的改观，已经堂堂正正地摆在了面前。更让钟可没有想到的是，他也有了如此这般的闲情雅致！几年前韶民在信中还揶揄钟可说：我们成天辛苦劳作，没有多少时间与精力去思考你所说的那些问题。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雅致去大发感慨。如今他却作了这么一幅巨大的字画，难道这不需要时间吗？这能是一日的功底吗？
　　梅花曾说，他们这几个同学都有点怪。钟可此时就想，韶民尤其怪得出奇。多少人去上学，都是为了离开农村，到外面找个好工作。韶民却不要工作，心甘情愿地又回到了农村。村里许多人都争着入党当干部，韶民却既不要求入党，又不去当什么干部。他是一门心思地扎到业务技术的领域里去恣意翱翔。想到这里，钟可早已是感慨万千。
　　
　　这时，梁大伯乐呵呵地走进来，他那高大的身躯仍然是那样的挺直。他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对钟可尤其的客气。一个劲地把水果、糖块和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往钟可的手里递。钟可这时才注意到，客厅已经临时做了调整，摆了两个大圆桌，上面已经放好了果盘，专等着客人们的到来。钟可在自己感慨万千的同时，立刻想到，梁大伯此时肯定也是感慨万千的。
　　玉珍领着杏花、泉水来了，梅花与大哥、嫂子搀扶着大伯大娘、领着惠梅紧跟在后面。韶民的俩儿子大富、二强也放学回来。霞霞与母亲就招呼着开饭。今天的饭菜特别丰盛，也特别讲究，叫“六六大顺席”，是最高的规格。所谓“六六大顺席”就是六样果盘、六样凉菜、六样热菜、六样汤、六样酒水和六样主食。韶民立马指派着把人们分成两桌。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兴高采烈地吃将起来。韶民只是不住地提醒大家别放筷子，连一句客套话也没说。钟可这时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韶民家吃饭时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今天吃饭怎么就能少了一个传统的程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