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篇16

　　十六
　　一九八四年那年，梅花在贤惠的劝说下，终于同意随军了。
　　钟可赶紧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老家去接她们母女俩。他提前给孟连与贤惠拍了电报。出火车站时，果然见孟连在出站口等着。他们现在已不在那个仓库边上居住，前年就搬到一个单元楼里。
　　快到家时，孟连突然停住了脚步。神色慌张地对钟可说：“我们还是另去个地方休息吧！你看，今天楼门口又围了许多工人，都是找贤惠要上班的。我一见这个场面，心就慌，腿也发软！”说着就想带钟可溜走。
　　钟可见孟连这般的害怕，不由得也为贤惠捏着一把汗，就问：“贤惠现在在哪儿，她知道吗？”孟连没好气地说：“她出差了，怎么会知道？不过，这都是她惹的祸！找她的都是过去的老曲巷人，是因为她定的土政策，人家才上不了班的。你说，这些人不找她又找谁去！以前就经常有人找，可人家谁的面子也不给，非要坚持她的土政策不行！贤惠可是个憨胆大，人再多些她都不怕！”
　　原来是公司的章程上，有凡进必考的明确规定，包括原来的老职工，都不能例外。目前的情况是，在老职工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员到了一线岗位，三分之一的人员到了辅助岗位，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员待岗培训，闹事的就是这部分人。他们的理由是，公司现在既然缺人，他们又是老职工，就应该优先考虑他们的上班问题。为什么不让他们上班，却要从外面招人呢？贤惠这几天，就是出去招人了。这些人就不时地在这里聚集，是专门等着贤惠回来讨个公道的。
　　今天的人格外的多，最少不下二百人。也许他们得到了什么信息，知道贤惠今天要回来？钟可真担心在这个时候，贤惠毫无思想准备地突然回来，那一定会出现无法应对的尴尬场面。他不想跟着孟连溜走，如果贤惠真的回来了，他还可以帮着贤惠去说服大家。
　　正这么忧虑着，人群突然朝这边涌来。孟连吓得立马就要逃跑，钟可一把拉住了他。其实这些人并不是找孟连的，他们边走边喊：“咱们到市委去，找市委张书记去！”人群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没有停留，哗啦啦地就朝市委的方向奔去了。人群刚过去，钟可就问孟连：“你知道公司值班室的电话吗？”孟连想了半天，说出了一个号码。钟可就急忙跑到公共电话亭，给公司通报了情况。
　　钟可从公共电话亭转回来，孟连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一些。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对贤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看起来很温柔，可骨子里逞强好胜，干什么都想高人一筹。她就不知道害怕是什么！跟她在一起，我成天都是担惊受怕的。你抽空，可得好好劝劝她。你的话她爱听！”
　　
　　正在这时，贤惠却突然出现了。她像是从外地回来刚下车的样子，胳膊上搭件外套，肩上背着个小挎包，急匆匆地走过来。当她看见钟可与孟连时，也只是微微地一笑。虽然露出的是真诚的喜悦，但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倦容。
　　她疑问道：“干吗傻站在这里，不到家里？”孟连用手指着那楼门口说：“刚才有二百多人堵在家门口，怎么进家！”贤惠着急地问道：“那现在人呢，怎么不见了？”钟可便把情况简单说了。贤惠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倦容也一扫而光。她对钟可抱歉地说：“只能先怠慢你了！我得快去把他们拦住，可不能给市委添乱！”说着就把自己的东西扔给孟连，跑着走了。
　　钟可没犹豫，也跑着追了过去。路上，贤惠对钟可说：“其实他们都来了正好，一起谈谈反而节省时间。全是过去的老熟人，又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谁也都知道谁的底细！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不好谈的！”说着话的工夫，就看见了闹事的人群。这时的人群已不是二百多，而是五六百人的样子。有不少是看热闹的。钟可真为贤惠捏着一把汗。可见贤惠依然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才稍觉宽心。
　　贤惠大步朝人群走去。人们一见贤惠走来，“哗啦”一下子，就把她围在了中间。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扑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声泪俱下地求贤惠开恩，让他们快些上班，许多人也帮着求情。后面有一些人则大声地说着风凉话，有的甚至骂骂咧咧：什么“资本家的走狗”、“人一变成了狗，就都会咬人”、“她忘了过去受难时的可怜相，良心都让狗吃了”、“为挣资本家几个臭钱，就黑着心肠欺负自己人”……一刹时，乱成了一锅粥。
　　面对这幅场景，贤惠一点都不慌乱，似乎这些早在预料之中。她抓住人们的情绪充分喧泄的间隙，开始了讲话。只见她扶起那位老工人，抓住他的手，动情地大声说道：“老少爷们，我们大家过去都在一起工作，彼此都非常了解。我吕贤惠是什么样的人，大伙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我想大家都非常清楚。就是想把我们曲巷搞成全国一流的服装市场，让它永远地生存下去，壮大起来，成为服装行业的一面旗帜。同时更是为了增加大家的收入，提高大家的生活水平。这应该是我们大家的共同心愿！公司的章程，大家都学习过，都是举了手的。为什么遇到一点小挫折，就想不通呢？况且公司还给你们发生活费，只是让你们学习，在一定的期限内，考试合格后再上岗。这有什么不对呢？”贤惠没有丝毫掺假的话，正在打动着多数人的心。她那无比坚定的语气，已经动摇了闹事的人群。
　　这时，贤惠问那位老工人：“你的儿子、儿媳和女儿不是第一批上班的吗？他们都在一线，每月收入都很高。现在就剩你一个人待岗培训，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呀！”
　　那位老工人脸红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大家都说，你宁可在外面招工，也不想要我们这些老人手。我们一听就着急了，就想找你问个明白。”
　　贤惠又面向大伙高声地说道：“我们在外面招工不假，我们的企业需要很多有知识的技术人才，现在人才缺口很大。你们想早一天上班，这种心情我非常理解。我们正积极创造条件，促使你们能早上班。免费办培训班，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家要想通这样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只有企业兴旺了，才有好班可上。如果都像过去曲巷那样的班，你们现在不就在上吗？你们谁也没停止手上的生意，还都在继续干着嘛！大家只有好好接受培训，争取早一天考试合格，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在同等条件下，我们会优先考虑你们这些老职工的。我们还准备再开辟一些二线岗位，尽量安排老职工……”
　　闹事人群的情绪基本稳定了，那位老工人带头喊道：“听吕总的，我们回去吧！”许多人也响应着准备离去。可是后面还有人在起哄，虽然声音不高，贤惠却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
　　贤惠又大声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一个结还没结开，就是有的人为什么不考试就可以上岗呢？这个人的情况大家是清楚的，他是黄老板的表弟，也是大家的师兄弟。我现在以总经理的身份宣布，他不经考试上岗无效！他与大家一样，什么时候考试合格，什么时候才能上岗。在这里我还要说一句，有些工人师傅，可能这次考试也不会合格，不合格就上不了岗。那怎么办呢？公司可以保留这些人的身份，发一定的生活费，到退休年龄再办退休手续……”
　　贤惠正在讲着，忽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急急忙忙地跑来。他一来就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用浓厚的福建口音说：“你们不要难为吕总了，我已经自动地下岗了。我虽然很想早一天上班，但我也要与大家一起，参加考试，不合格决不上岗。工友们，我们快去参加培训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拉着身旁的工友。人们这才准备散去。
　　这当儿，只听贤惠大声地说：“明天我去培训班看望大家，在这里我先谢谢大家了！”说着，深深地朝大伙鞠了一躬。她知道这是老书记他们做了工作的结果。
　　其实这位黄老板的表弟，找过她好多次，她一直没有答应。她这几天不在家时，黄老板又打电话过来。老书记他们商量后，让其上了班。老书记在电话上与她通气时，说了这件事。她当时就觉得不妥，打算回来后再做工作。不想，事端还是发生了。现在公司的矛盾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事端。她每天就是这样既坚定不移，又小心翼翼地走着，走着。
　　闹事的人们正准备散去，但已经很难迅速离开。人是越围越多，围观的人早就超过了原来闹事的人，一些不轨诡分子乘机滋事。一块西瓜皮从外面扔了进来，正砸在一个职工的头上。只听“嗷吆”一声惊叫，那位职工就歪倒了下去。当明白是西瓜皮之后，许多人又大骂不止。
　　贤惠此时此刻深知形势的危急，她声嘶力竭地高呼道：“工友们，大家不要再犹豫了，赶快离开回去吧！这样再呆下去，不仅影响交通秩序，还会给坏人钻空子！……”正说着，又有几块西瓜皮扔了进来。闹事的人们这会儿倒是听话，大家奋力向外散去。加上交警赶来干预，事态总算平息下来。
　　
　　工人们散去了，最后只剩下贤惠与钟可俩人。贤惠好像突然明白，正因为钟可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今天才特别地有底气。可这时，她却感到自己要瘫痪了。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腿也直发软，简直就快散架子了。她真想靠在钟可的肩膀上，休息片刻。但她知道公司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办，再说在这大街上……
　　钟可见贤惠又成了异常疲倦的模样，而且比刚见面时还要严重，心里非常着急。就想着怎么去安慰贤惠，但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员，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们对贤惠说：“老书记接到电话，就去市委找了张书记。却一直没等到闹事的人们。这不，就又打发我们过来劝阻。没想到已经被您妥善处理了！”贤惠就让他们快去向老书记通报，别让他再担心着急。
　　几个保安刚离去，一个年轻后生，又匆匆跑来。他一来就对贤惠说：“吕总，您可回来了。有三个会都指定要你亲自出席。一是市委张书记紧急约见；二是市政协召开主席会议；三是市税务局长来公司听汇报。”贤惠疲倦地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钟可原本是想参观一下服装城的。但见贤惠这般的繁忙，又这样的疲倦，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他不想再给贤惠添乱。他能想到公司有许多棘手的事情，正等着她去处理。商场如战场。尤其是在开创阶段，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许多关系需要理顺。这个时候，需要贤惠决断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钟可相信贤惠的能力与魄力，她是愈挫愈奋，完全能驾驭这种复杂的局面。
　　尽管钟可一直这样认为，可在以后每次与贤惠通电话时，总还是心惊肉跳的。他脑子里常常出现贤惠被围的场景，赶都赶不走。